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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 年 之 约
--北加州行
苏 炜


那一排刺向青天的红杉树,看得我两眼泛酸。

它们齐崭崭、笔挺挺地壁立高崖上,顶梢枯槁而下身葱茏,像是一群被时光追逐着逃向苍穹的麋鹿,一个不小心,就被光阴凝固在那里了,天真却苍老,率意而沧桑。可是一转眼,窗框上的风景,又被一大片巨灵般雍容华贵的红杉群落填满了。它们披着一身炫眼的紫袍守望在那里,挥挥手就迎送掉千年百岁而不改一脸的从容,真真让我们这些为脸颊上每一点时光留痕发愁发窘的俗人汗颜... ...

车子,就这样穿过一片又一片红树林区,渐渐远离尤瑞卡(Eureka),沿着北加州的海岸线蜿蜒南行。因为选择坐灰狗巴士到湾区,不必劳神开车看路,便可以把握住全部闲空,死命撑开因连日刺激兴奋而略带疲惫的眼盖,将这个红树王国地界上的每一点最后风景,填进我这个树迷树痴贪婪的视网里。这一回,我是借着大学春假,应北加州洪堡州立大学(Humboldt State University)之邀,来参加一个中国当代文化讲座活动,同时也为听众朗读自己的作品—有部分英译的长篇《迷谷》的。主持其事的王瑞教授把话说得很白:借个由头请你过来,是湾区这边朋友们点的名。都说念叨了这么些年,还未识你老兄的庐山真面目呢!说起来,这真是网络时代的一桩好玩奇事:人,可以相交、相熟、相知多年,却从未相识。身边友人都知道我在加州湾区有一大票“死党”— 说“文友”也好“知音”也好“粉丝”也好,总之是到了彼此知根知底无话不谈事无巨细有求必应的地步。朱琦、刘荒田、程宝林几位“哥们儿”,是有事无事都可以一个电话打掉半张电话卡的;陈谦老妹子则甚至连刨根掏底的“某某人印象记”都写过了,说是“素昧平生”并且“素未谋面”,真是“打死都没人信”。所以,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发现”和“确认”的心情踏上这次加州之旅的—对多年时空相隔的想象与期待的再确认和再发现,那简直是对人世奥秘的一个全新体认过程。—噢噢,那就是维特根斯坦说的:“通过认识世界的神秘而达致完全幸福”的过程哪!

很凑巧,“尤瑞卡”(Eureka)这个地名的拉丁文原意,就是“发现”的意思。据闻,在加州的州箴言上就明明白白写着“Eureka”一词,意思是:“我发现了它(黄金)”。一个词,就道尽了百年前加州淘金热的繁华与沧桑。至于“Eureka”一词的古意,更有一个神奇的故事来源:传说,古希腊时代的大数学家阿基米得,曾为计算王冠中的含金量日夜苦思而不得其解。某一日洗澡,却在澡盆里不经意地顿悟浮力原理,欣喜若狂地裸身跳起来,大喊:Eureka!Eureka!... ...更奇的是,上引的这点词语掌故,天巧地巧,竟然就出自于我启程往Eureka前夕那个周末,新到的《世界日报周刊》的一篇“都市传真”上(见王健《尤瑞卡—加州的美丽瑰宝》,2006年2月19日《世界周刊》)。—仿佛是上天知道行者要上路,先就掐准时辰,将历史的箴言与先哲的启示,明示于前!

—巧合巧缘,其实是世间一切宿命意蕴的根由。所谓“神喻”,所谓“天人感应”,都离不开这个“巧”字。于是,你就不禁要为此行的一连串巧事发出浩叹了:平素爱树如痴。为文、摄影,留下过无数树的影迹。—曾写过《为树哭泣的女儿》一文,记写女儿和我为了舍不得旧家门前的老橡树、山茱萸而不愿搬家的旧事;耶鲁同事康正果,就曾为我的摄影集《人和树》,写下过《树的风骨》的妙文。那天,王瑞兄发出造访洪堡大学的邀请,来电相问:到北加州,最想看甚么?我脱口而出:红杉树!你无论如何要带我去看看那里的红树林!记得当年在UCLA做学生时,曾参加一个国际学生旅游团造访过北加州的红木森林公园,那些巨大得令人目眩的图腾一般的大树群落,是我多少年来梦魂牵绕的所在。没想到,王瑞兄的回答很“酷”:不用带,我家就在红树林里,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千年古树。“真的吗?真的吗?”我孩子样的跳起来,惊喜莫名。及至出发,一整天的转机换机后终于坐上螺旋桨小飞机“三叉戟”,俯瞰机翼下的尤瑞卡小城,看一眼被嵯峨的红树淹没的童话般的屋宇,心,都要为之融化了。没料想,出得机场,王瑞兄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又让我陡然生惊:“你知道么,你我现在脚下踏着的土地,就是中国人在北美建立第一座唐人街的地方。你读过我写的《昔日唐城今何在吗?》吗?... ...”我懵懵然环身四望—真的吗?真的吗?真的是冥冥中又有一只妙手牵引,要把我带到这个自己当初寻觅经年而不得其门而入的地方吗?

二十年前,人在哈佛,曾应北京某大剧院之约,遍访图书馆、博物馆,写过一个以北美华工修建太平洋铁路为题材的舞台剧。这个题为《铁汉金钉》的剧本后又应作曲家建议先行改写为电影脚本,当年还获得过一个名为“华夏杯”的全国电影剧本征文奖的首奖,却终因时势、人事的诸般因素而搁浅至今。剧本一开头,就根据史料写过一座被北美第一阵排华浪潮焚毁的“唐城”。那里有一条据说至今仍叫“Igo”的小街,那个名叫“阿昆”的淘金华工被警察马队拖曳着脑后的长辫子,嘶声喊着“I go! I go!”跌跌撞撞,被驱赶出大火熊熊的街市... ...。—我,如今,果真就站在 洒落“阿昆”血泪的地界上吗?那条叫做“Igo”的小街安在否?还寻得着阿昆们遗落的铜盆、铁镐、竹节工牌、“白鸽票”(一种赌具)和鸦片?枪么?

落脚第一晚,我就在穿天的红杉林间听了一夜朔风嘶啸。两场“中国当代文化讲座”节目顺利落幕,我迫不及待要主人夫妇带我寻访小城古街,踏足红树林。著名的 “卡森豪宅”(Carson Mansion)和对街的“粉装淑女”(Pink Lady)建于1850年淘金热期间, 据说是全加州最优美、上镜率最高的维多利亚老屋,也是游人必到的尤瑞卡地标。当初是一位伐木大亨的私宅,现为一个私人俱乐部所在地。我们匆匆在两座俏丽屋宇前拍过“到此一游”照,便开车驶往城南邻近最古老的小城费恩岱尔(Ferndale)去了。那里保留着一片据说在无数电影、电视里入过镜头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私下里,我却想在老城区里,找到那条名叫“Igo”的小街。—果真是一片色彩斑斓、精巧玲珑的维多利亚式街区!高低错落、千娇百媚,每一座建筑都雕镂着岁月的繁文琐节,像是穿金戴银的龙钟老太,又像是披挂着不合身大人礼服的老顽童。连路灯式样都仿制成煤气灯型的,我留心着每一个街角那些线条繁复的古旧路牌,可是,我找不见那个—“Igo”。落着细雨,钻进路边一家家灯光幽暗、色彩陈旧的小店。每一家店面都仿若一座博物馆,似乎仍旧贩卖着淘金时代、伐木年头的工装裤和牛仔帽,铁皮壶和杂豆饭。我甚至为妻女买了好几件也许是“Made in China”的“当地特产”,可是,雨气滃朦中,我却寻不见“阿昆”们留下的丝毫印迹。举起相机拍下一排排疑似江南?柳的春树,丝丝缕缕间,落满了我的怅然。

可是,一脚踏入红树林,劈面而来的风涛林涛,很快就把我的怀旧感伤淹没了。红树林无须怀旧。这里,时间和空间的尺度,既是远古,也是当下。—《侏罗纪公园》亿万年前的古林景致就是在这里取景拍摄的,据说杰克?伦敦为寻找真正的男子汉曾在这里和伐木工人动过拳脚,却以一位前些年还健在的前任总统夫人的名字,为这个林区命名。那些广义上和恐龙同龄的大红杉树奔涌着堆砌着你一连串的惊诧与惊叹,又在狭义上非常具体地向你炫耀着它们在枯桩上刚刚爆萌的青嫩新枝。我故意落在了最后面,踩着腐叶上的泥泞,大口大口呼吸着林间似乎还带着恐龙体味的清膻空气,慢吞吞地走,看,摸,听,以便和我钟爱、牵念了这么些年的大树伙计们,敞怀独处,把臂传情。就个人心境而言,这一回出行,我其实是刻意为寻求一种松弛与释放而来的。刚刚从一位骤逝的、海内外尊崇的兄长的追思后事中脱身出来,心头其实灌满了铅样的沉重,郁结了万千悲情。没想到,茫茫人海中,身边熟悉亲近的一棵大树訇然倒下了,红树林,你就把苍劲得如此高古、威伟得如此形而上的大树巨灵,托举着捧送着,成群结队的推到我的面前,随之,就一把将我拥入怀抱了!林高树旷,雨丝拂面。清湿的空气中,我甚至能感受到这种被树影紧紧抱拥着的凛凛重量... ...。

人的渺小,不但是在你和一片浩瀚古林的相对,一若微末的自我与洪荒大自然的相对;也是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的相对,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相对。面对这些作为个体至少属于你的曾祖父、高祖父、曾高祖父、曾曾高高祖父的生命们,你不能不敬畏,谦卑,愧赧—你从它们的伟岸雍容里看到了私己的卑微,你从它们的华严肃穆中听到了神的耳语,禁不住,就有一种想俯身跪下膜拜的冲动... ...。我就是在这时候,注意到这些稀世巨树的共有特征的:它们穿天而立,坦然迎受风霜摧折,大多顶梢枯槁而树身葱茏;便忽然想到:树的品格,其实也一如人的品格,树在时光里的屹立,也一如人在时光里的屹立。支撑着它的不败之身的,与其说是华彩的冠盖,不如说是挺然的骨格。记得爱因斯坦悼念居里夫人时说过这样一段话:“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真是诚哉斯言!... ...仰视,平视;逆光,侧光。视线不时需要从镜头里抽离。只有把眼波的投射,换成指掌肌肤的直接触觉,搂抱那些搂抱不过来的身体,触摸那些触摸不透的苔痕,你才能在具体感触到时光的体温与岁月的爪痕时,获得那种如同亲炙一段历史、亲抚一个伟人一样的荣耀与满足。—不,不是我的矫情。“这里每一棵树,都站在这里至少一千年,等了你至少一千年。”那边厢,王瑞兄不动声色的一句话,简直把我的眼眶都说热了。—可不是么?想想看,你驮着满腹愁绪千里万里的远道来访,这些帝王一样贵胄一样立在面前的树身树干,这些乌云一样城堡一样仰在头顶的树裙树冠,为着等你,已经站立了千千百百年! 我伸手抚摸着一棵倒树断面上的巨大年轮,那褐红鲜亮的纹路,似乎还洇洇渗滴着汁液。哦,那是一滴泪水,为你淌流了百载千年—你,你可承受得起?担当得起?... ...

“惊心动魄的头三秒。”—这不是电影语言。这是车抵湾区,和一众早闻其名亦闻其声却从未闻其影的“老朋友”的第一次照面,大家哈哈笑着吐出的真言。其实,不怕玉树临风的浪漫想象中突然钻出个猪头狗脸—我们各自早已颇为沧桑的心境,倒不至于如此的以貌取人;惊怕的只是:不投缘。生硬,失措—就是俗话里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这种担忧,在接过湾区文苑老大姐吴玲瑶递过来的一碗花生汤园,就糜然化掉了—约好的第一个出游行程,是一起去看此地著名的“十七英里海岸线”,她大姐先就亲手包了汤园,提着篮子,守在朱琦家厅堂,非要看着你咽下了这口散发着台湾浓洌人情味的温热软甜,才让你出门—“生硬”?你如何“硬”得起来?写小说的陈谦快言快语,言谈行走都带着一阵风,身为硅谷计算机工程师,却每每落笔飘风起云的新象迭起;散文老枪朱琦在史丹福大学任教,可算是我的中文教学同行,却以“湾区余秋雨”名动一时—多年来,他在此地举办的各种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讲座可谓“弟子三千”, “周末听朱琦”一度成为此地华人社会最时兴雅致的社交活动。正是北加州的雨季,“本来连天阴雨不住,怎么我们一出门它就停了,太阳老爷子还露了脸?”玲瑶说,不改她为文的幽默本色。三位新识的老友陪着我,在景色颇带丹青古风的“十七英里”海岸线上走走停停,漫步畅聊。那里同样有着千姿百态的古树—却是逼肖黄山奇松的海岸松林,被面洋的风雨雕缕出各式苍劲高古的美姿奇态。奇的是,一路行来,每每一进车子就飘起雨丝,一踏脚海边就初阳乍现,让我们啧啧称奇。“可见,老天爷都把咱们这次难得的加州聚头,很当一回事呢!”朱琦同样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又把我说得心头一热。

当晚的朱家聚会,巧事又来了一连串:平日和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兄难弟”—耶鲁同事康正果,这些年和我一样,同样为文罹祸又因文结友,在湾区拥有一堆的“粉丝”;本来是到南加州看望女儿的,这时却像是约好了似的,和我齐齐在湾区现身。他的关西大汉丈八高个头,一下子把鄙人的南人身量比短了。以至这些年在电话里用乡音聊过无数天的老乡里刘荒田,一见面就惊呼:“哎哟,你怎么个子比我想象的要矮!”我连忙怪罪康大个子,让我在“惊心动魄的头三秒”破相啦,大家便呵呵大乐。刘荒田笔下把南粤乡土与华埠风情那种草根化的融合,原汁原味,率真质直,一如其人。但真正浑身洋溢着泥土气息的农家之子,却是诗人、散文家程宝林。他当初以一篇直写“九、一一”事件的大文《苍天在上》成为我的剪报珍藏,几年后在网上相遇便一“见”如故,如今头一次见面,他马上就把贴身私事—顺利获得一份教职的最新喜讯附耳相告;无须寒暄客套,握手之间已成莫逆。他日后送我的散文集《一个农民儿子的乡村实录》,几乎每一篇都读得我动情动容。(那天到他家吃四川火锅,不意间发现彼此都是老京戏发烧友,一口气帮我烧录了六、七盘杨派老生于魁智的唱腔全集,让我乐颠颠沉迷至今)。—原乡,他乡,母语,文学。这几种酵母,在洋风洋水的氤氲之中,特别容易酵酿出醇酒样的诗情。于是,一众本来完全应该是天涯陌路人的面影,一时间,都在美酒美食之间热络了起来,放达了起来,纵情言笑、吆喝、歌咏了起来。大家起哄着要我们讲几句话。我说:都说“文人相轻”是中华千古陋习,这么些年来,我却在北加州这群素未谋面的文友中间,感受过最深挚的“相重”之情。—真的,我听到过的最动我心弦的赞誉,把鄙人的个性嘴脸描摹得最为入神的文字,都是从这些朋友口中、笔下真诚流出的。我于是讲起了“三生石”的故事—那个好友知己约定前生来世要在那块有血有魂的石头前面相聚的古久传说,讲到加州的红杉树其实就是木头中的“三生石”,讲到我在红树林中听到的那句“千年之约”的窝心话... ...。掌声喧笑中,有谁提起,我们今晚的聚会,不管新知旧雨,能够如此的千里咫尺、心有灵犀,其实都得益于一个人和一个园地—主持《世界日报》文学副刊长达三十年,刚刚在主编位置上荣誉退休的“世副”大家长—远在台北的老大姐田新彬。“三十年,就是一个世代啊,我们这是世代之聚啊。”有谁感慨着。乘着诗情酒兴,大家便轮流在一张硕大的贺卡上为新彬大姐留言,各自挥洒心声。微醺中,我写下了两个句子:“苦心千叶,一代芳菲”... ...

加州行的高潮,其实是在诗人北岛家。似乎是连日来各种流连欢聚、竖席而谈的一个小结(奇特的是,在这片美西地面,我和康正果不期而遇,竟然还共同接受了一个电视中文频道深夜谈话节目谈“文革文学”的现场采访!)—那晚,北岛从任教的北部大学春假南归,妻子甘琦自京中客旅万里归来,多日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被公称为“湾区怪杰”的画家兼小说家范迁,也终于露脸了。并且一露脸就担当的是“苦力角色”—专程开车到机场接的甘琦,又先行随车置办好了酒菜饭食,和陈谦、程宝林的车子在伯克莱会合,一行人护送着甘琦, “像嫁女出行似的”,浩浩荡荡,开到被北岛动情描述过无数遍的“他乡的天空”—戴维斯来了。我因为有旧友相邀,早一天来到戴维斯,见到老友北岛已甚是欢跃,岂料,从车子里钻出来的,除了“身量像大提琴,一开口却是小提琴”(北岛语)—顶着胡子拉碴的北人方脸,开口说的却是“吴侬国语”的范迁,又冒出一位“江湖异人”—名字奇特、 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授业背景、拍过电影、今日却专精古物辨识并写得一手漂亮文言文的谦谦君子常罡(念“刚”)。没有任何客套,女主人甘琦,好一通万里飞行下来依旧神采奕奕的,挂起围裙就在厨房忙开了。手脚甚至比他的笔头更灵便的北岛,一个人飞快捍着皮,甚至就能对付我们一众“下手”们的急需,大家一块儿包着饺子,拉杂说着各种新事旧事。北岛与我,相遇相识于上个世纪末那场世纪大风涛的前夜,便说起当年不期然一起出席一次军警密布、气氛诡异的“鸿门宴”的旧事。岁月流飞,过往的严霜血火并未灰飞烟灭,眼前,似乎也可以成为我们吟吟的谈资了。常罡则谈起在一个叫“二闲堂”的网站上读过我的文章,他欣赏“二闲堂”弘扬的那种“二闲精神”—“何夜无明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乃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名句。他在伯克莱开着一家古董小店,新近用文言体写了一本谈古物辨识赏玩的漂亮小书。闲时操琴读书写作,陶浸于赏古辨古思古的幽情中,真乃一“化外”雅人也。范迁便在一旁打趣说:你别看常罡一脸的青嫩,上“古狗”查查,其人其名,可是在“五十国宝”之列呢!大家便为这“国宝”的话题起哄起来。先以北岛开涮,再从李安《断背山》的获奖谈到陈凯歌的《无极》与新近的“血馒头”事件,又从谢晋、余秋雨和陈逸飞,“无厘头”地扯到鄙人似乎逼肖某某谁谁的长相... ...。管你嬉笑怒骂,北岛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笃定样子,笑眯眯打开了两瓶珍藏多时的法国红酒,一时间酒香满屋,大家杯盏叮洸,豪饮起来... ...

酒过三巡,美肴扫空。北岛把壁炉的红火点起来,该是歌诗畅达的时候了。常罡坐到钢琴边,一曲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点燃了满屋被酒兴烘起来的滚滚热情。都知道北岛喜酒好歌,喝了几口酒,一口男中音更滋润得厚重通亮。俄罗斯民歌几乎无一例外是这种海外大陆客聚会的热场曲子—那是两、三代人的血液留存与青春记忆,北岛的《喀秋莎》刚开腔,曾因翻译《日瓦哥医生》而在文革中罹祸的康正果,就用俄语原文和唱进来了。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都熟知“圣歌”《东方红》,常罡却以他的“音乐史”专业的底蕴,唱起了“妹妹想哥哥”的原汁原味的陕北酸曲“东方红”。一张嘴,黄土高原的泥土味、汗酸味扑面而来,大家齐齐叫好,北岛举着酒杯大喊:“还是唱中国民歌,民歌有味儿!”范迁于是从哪里找出一块蓝毛巾,要为常罡脑袋上绑上“羊肚肚手巾”。“不对不对,陕北农民的头巾不是往后绑的—那是河北农民的绑法—要往前打结!”康正果一声喊,大家才醒过闷儿来:真正的“陕北老农”在这儿呢!老康世居西安,曾落籍渭北农村,有过一个给当地农民当过继儿子的名字“李春来”, “... ...你爸爸打你你跟哥哥说呀,为啥要把洋烟儿喝?”“春来哥”仰脸对着黑屋梁,扯开嗓门的第一声吼,就把满屋人乐翻了,把炉膛的火花笑飞了—那才是可以裂金石也可以掉土渣的秦腔汉韵!我虽南人,却也好北曲,趁着酒力,也随着吼了一曲《泪蛋蛋》。“不对不对,这陕北味还不对,你该这么唱!”顶着“羊肚肚”蓝头巾的常罡站起来,我一声他一句的,两人斗歌比试起来。三个女声这时候加进来了—坐在炉火边的陈谦,似乎甚么歌子都能朗朗上口并且记词齐全,是范迁打趣的“侧影像刘胡兰,歌声像邓丽君”;甘琦一边当摄影师,一边唱起了哄儿子掉泪玩闹的美国民歌《Sad Movie I Always Cry》(“我总是为苦电影掉泪”);名字和出身、经历都有过人奇特的巫一毛,拉上我做帮衬,连蹦带跳的,给大家表演起“老两口学毛选”... ...

“酒瓶又空了,北岛,上酒上酒!... ...”谁在大叫。

窗外春雨淅沥,屋里炉火正红。我望着这群在歌声酒气中忘情欢闹的旧友新知们,忽然想起前一阵子辅导学生读的唐宋古文里,古人众多诗酒酬唱的篇章。苏轼贬谪黄州,却在《前赤壁赋》中畅写月夜泛舟,扣舷而歌,“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欧阳修《释秘演诗集序》有云:“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此情此景,可谓千年前的回声了。漂泊天涯,在北岛的沧桑和常罡的淡逸之间,在康正果的逆杵不群与范迁的落拓不羁之间,这样的“歌诗自娱”,其实也有着一种“适天下之乐”的意蕴呢。—古来士大夫喜欢说“隐”,那是读书人对于时代沉沦的一种守身之道。用今天的语言,“隐”,就是自觉的“边缘化”,就是“精神的自我放逐”吧。可以这么说:当此物欲至上、功利熏天、犬儒横行的滔滔俗世,有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不低头、不弯折、远离故土却坚持用母语写作、淡漠权势实利而固守诗性追求的人,他们所选择的,也是一种“隐”—一种自觉自愿的精神放逐。北岛“隐”于诗酒,常罡“隐”于古物,你我他她“隐”于文字歌哭;在一个梦想与价值失重失衡的时代,甘愿做一棵缺少华冠而腰身挺直的树。—是的,就是像我在北加州海岸上、在尤瑞卡土地上看到的那些在岁月风霜中默然挺立的红杉树。这也是一种千年之约—从欧阳修、苏东坡到曼卿、秘演,再从田新彬与《世界副刊》到北岛与《今天》(这场欢聚过后,“《今天》二十五周年”的盛会正等在前面)—不错,无须自谦,也包括你我在内的王瑞们、吴玲瑶们,陈谦们、朱琦们、刘荒田们、程宝林们、范迁们、常罡们... ...等等等等,那么多那么多这一回我在北加州行中仿佛前生相约而来、今生声气相投的文友们诗友们歌友们。—我们,确乎在践着一个千年千岁之约:为一个古老文化的血脉传承,为一个沉沦时代的留存真气,为旧时代屈辱的“阿昆”们活出一副朗然的面容和挺然的腰板,为一种消逝的古典精神证明一脉兴灭继绝的坚持—哦,那是为一片青山留住一朵云彩 ,为一条河流留住一叶扁舟的诗性坚持哪!... ...

夜半雨停。曲不愿终,人却必得散。大家依依向北岛、甘琦告辞出来,一时惊觉:寒露飘降,夜气变得有点逼人了。—“时间的玫瑰”。迷茫湿冷中,我脑子里忽然浮出北岛新近一本新着的漂亮名字。她在我眼前摇曳着,迭印着,化进了此行中始终留在我视网上的那些高崖红树的巨影里。

4/15/2006 于 耶鲁澄斋
—噢,正是昭示春天和新生的“复活节”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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