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照相机
宋逖
如何在混淆的新世纪里寻找缪斯女神的歌声?昨天诗人W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去和他们看德国电影记录片回顾展,然后话题一转,代替他的摄影家妻子问我借“斯大林相机”,已经是第3次了,前2次因为阴错阳差,我揣着照相机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他的妻子前不久刚举行了个人摄影展,现在惦念起我那个买来就几乎没拍过成功作品出来的老式拉姆胶片机来了。LOMO是前苏联出产的一种微型广角间谍照相机,当时买这台相机一是因为怀旧,我热爱俄罗斯的老东西,尤其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比如阿赫玛托娃什么的。二是刚看了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说实在的这部电影我是不怎么喜欢,但它“放大”了我心里那个希望成为刨根问底的“摄影家”的愿望的魔鬼。摄影家身份一直是可疑的,借助于照相机说话在我看来和诗人借助于诗歌说话是有高下之分的。诗人可以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摄影家却必须对着你可能一辈子都不愿搭理的傲慢的女模特或者有着该死的涂鸦的街角狂按快门不已。在我看来当摄影家还不如去当电影导演,那起码可以满足我调度领导别人的指挥欲望,最不济也去当个记录片导演,拿个小DV什么的跟着大部队到处乱走,居伊·德波不就是因为拍了六部晦涩得“无论褒贬”的记录片,成为法国电影史上无法复制的奇迹了吗。
话回正题,我那台LOMO照相机是一款据说只出了几百台的限量版,也就是说现在在全世界只有几百个摄影家有幸拿着这款前苏联冷战时期的照相机到处乱跑,拍点艺术文艺画展或者女模特什么的胶片来谋杀大众的眼球。我就是那几百个人中的一个,可惜我的技术夹生,用这台有着“限量版”摄影家身份的照相机拍了超过400多张照片,只有那么3或4张勉强算得上是能看的“作品”。其余的不是有严重的重影(专家告诉我说那就是独有的LOMO感)就是暴光严重不足。看来摄影家是一个颇为麻烦的身份,如苏珊·桑塔格在她的书里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狂人都有收集照片的癖好。
对于我如此可疑的摄影成果,一位朋友鉴定了我的照相机后肯定地告诉我,我那红色的有着LOMO照相机黄头偶的官方标识的“限量版”,是一台1983年的名副其实的二手机“翻新货”,是列宁格勒照相机工厂生产的。那红色的有些掉色的红漆也是后来喷上去的。它的上一任主人不知道是谁,但没准还真是个在冷战晚期穿越铁幕出生入死的前苏联间谍,用如此不济的照相机拍过无数的敏感目标,大使馆暗杀对象机密地图或者军事基地什么的,就是没拍过一张艺术博物馆或者诗歌开幕会什么的。这样的照相机用在我的手里还真是颠倒乾坤了,看来我是受骗了,花了大价钱买了个被翻新的古董货。我的朋友告诉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红色限量版的LOMO照相机。生产这种做工粗劣的间谍照相机的军工厂本来早已倒闭,后来被2个布拉格的玩摄影的大学生发现这种照相机拍出来的片子有特殊的色彩效果,于是搞起了一股LOMO热潮。我那台LOMO照相机估计就是俄罗斯的地下小工厂收集来的老LOMO相机翻新出口到中国来的。看来这机子比现在香港出的LOMO照相机还要经典了,当个收藏也是很不错的,事实上你手里的这一款LOMO已经很少见到的。
朋友建议我去买个专用的闪光灯,加在LOMO上会效果好的多。你还真是拿了个古董文物相机在拍照片呐,朋友送了我一堆过期的爱可发胶卷,让我再找一找摄影师用胶片机来照相的职业感觉,结果搞得我在拿着这个二手的LOMO在到处乱拍的时候,总有一种置身于冷战时期列宁格勒的奇怪幻觉,脑海里总是响着老肖晚期的交响乐主题,摄影变成了我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结果,我还是把这个被斯大林的红漆刷了好几遍的LOMO相机丢到一边,还是去读俄罗斯白银时代晦涩的诗歌或者放一张斯克里亚宾的钢琴弥撒唱片更靠谱一点儿。
诗人W的妻子以拍黑白片在圈子里知名,出于对摄影家这个身份的秘密嫉妒,我在她的几次摄影展览上总是心不在蔫,更热中于和到场的诗人们社交谈话而无暇于她的照片作品,所以到现在我几乎对她的摄影理念还是一无所知。摄影家总是有一颗“残忍”的洞悉者之心,就是说在她按下快门的时候,总会有人无可抑制悲伤地死去,摄影家是找不到安魂曲的迷路或者无辜的刽子手。
和诗歌一样,摄影照片也是一种虚妄的伪装,它几乎无法还原事物的真相,而是只能某种程度地还原现场。这就是安东尼奥尼那部电影的主题。听着我们和我一样热爱俄罗斯的诗人在电话那头用急促地南方口音猛地蹦出“斯大林照相机”这样一个让我吃惊的词语来后,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他在向我说什么,斯大林意味着大清洗、古拉格,无数被消灭了名字和肉体的人,还是那个对肖斯塔科维奇颁发奖金的孤独的诗歌不合格的爱好者,还是一款音箱的名字,某一处曾经这样命名的街道或军舰?还是“我们的领袖”用过的一台照相机?总之,我有3分钟时间无法把这个被诗人结结巴巴吐出来的“新词”给搞晕死了,完全想不到他是在说一台我手里的叫LOMO的前间谍照相机。等我反应过来后,我感到我的耳朵被对方的饶口发音震得嗡嗡地,我只能说我已经把我那台LOMO相机早给准备好放到我的书包里啦。W前几年喜欢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曾组织一些诗人将阿赫玛托娃的英文传记翻译成中文,可是对于这一重来自诗歌的麻烦,到现在还没有出版社愿意出这本听起来一定会陪钱的诗人最重要的传记书。我放下电话在赶去和他们见面的路上想,要是我们的诗人不是向我而是向阿赫玛托娃借这么一台“斯大林照相机”,那写着《安魂曲》的女诗人会不会答应他这个“有着暴君名字”的小要求。
但恺撒是不会有照相机的,也许在恺撒看来整个国家就是他的照相机。然后他毁掉他拍出来的底片,用大清洗的暗房。 而我们的老朋友诗人,怎么会想到我有一台“斯大林照相机”呢?这是他的潜意识对我的诗歌的私下命名?还是,说到俄罗斯生产的老胶片相机,他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词,于是那由他转述的在他妻子口里的“LOMO拉姆照相机”,被他说成“斯大林照相机”?或许真的有一种斯大林牌子的照相机,但却没有什么摄影师会去使用它,比如哲学,比如意识形态,比如那被湮灭了的俄罗斯的乡愁之苦。
而摄影家总是先拍自己最熟悉的人的肖像,我已经倦于摄影和拍照,我不知道那位手里号称“有几百个过期胶卷”的女摄影家(.LOMO摄影理论流毒之一是,用过期的一种叫爱可发的胶卷拍摄出来的照片更有LOMO的状态和感觉),会怎样用这样一台“斯大林照相机”来拍摄我们的诗人,或者她的无用的努力和我一样,是完全失败的(.LOMO摄影理论流毒之二是,看起来失败的照片才是成功的)。我也不知道她会用我的“斯大林”来拍摄多久,拍够多少照片才愿意还给我?如果有这样一台被翻新的照相机,把每一条街道都拍成斯大林,或者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拍出斯大林那热爱诗歌的痛苦的表情,而把圣彼得堡重新拍回肖斯塔科维奇被早晨的电话叫起来去领作曲奖金的斯大林格勒的地点,该用什么牌子的闪光灯,让这种联想更荒谬呢?
送去照相机的时候,因为天热,我们大家都有点厌倦。我没好意思问我们的诗人为什么把LOMO给命名为“斯大林照相机”,那是一个来自冷战年代的潜意识的口误呢?还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反讽?我感到异常疲倦,好象那台“斯大林照相机”从来没有属于过我。要是有一天,女摄影家来找到我,要求为我用斯大林照相机拍一组肖像照片,那我会知道,每一个人不是因为祈祷,而是因为对命运的不确定,而选择请求他人来为拍自己有着斯大林名字的肖像,那里的地平线被星星们疯狂地更改着,---我不知道要等多久,女摄影家会还给我这台我“再也找不到的”二手照相机。因为它再也无法属于我, 我是一个彻底失败了的人,因为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台“斯大林照相机”,我无法去更改或剥夺他们每一个人用摄影来收集世界的愿望,我也无法用那么多的过期胶卷,去找那铁幕年代的主人公,他手里那台被磨损得厉害的照相机,在我的手里被无用地摆弄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叫“斯大林”的名字。在上个礼拜的一场音乐会上,我问前来采访音乐会的一名女摄影记者,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照相机?她的回答答非所问:我从来不拿自己的照相机出来拍摄。摄影是一项如此乏味而刺激的工作,我们就是这样被命运打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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