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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侧影
柯真海

在禾丰青龙河畔

秋初的青龙河畔溢沁着清凉,穿着泳装的男女嘻戏在河滩。

我们下车来太阳已经接近中天,被称为“金盆”的那坝田畦被太阳照得绛紫一片。田园的宁静与神秘让我如入梦境,到了极致,脑子里什么赞美的词儿也跳不出来,只能站在河边的大树下借着愣神的瞬间提一提眉,做一次深呼吸,避免被那片田园绛紫色的光景淹没。青龙河清凉的水韵漫溢到皮肤,眼睑,在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太阳下便有一阵阵爽逸漫上心来。站到半坡上,看见河川的山湾里隐隐露出一座座村寨,青龙河的灵秀漫到村寨四围的群山,变为一蓬蓬的竹垅,一林林的参天大树,一阵阵的鸟鸣。

最先走进水头寨,这寨子已经开始在财富欲的打算里挣脱旧习俗痕迹的掩饰。后来,进入马头布依土司古寨,迎接我们的是不上门锁的院落和院落里雕刻着花纹的石基石柱,还有几百年前布依族民居建筑群古朴的气息。到处可见,瓜儿藤豆儿蔓挂满院落,有的甚至探出院子的栏墙;小径沿旁,菽麻已经吐出厚实的浓香,而几树石榴繁茂的果实,其极富挑逗性的颜色却在绽裂的缝穴露出羞羞的水媚,还有寨路上踩着碎步的鸡与斑鸠,其神态漫散得极为悠闲。寨人言谈穿戴透出的习性颇含世外遗风。我们从寨后那几株古榉树脚寨,一个“农家乐”小店的主人热情地做向导,他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马头布依土司古寨活的史志,是水东土司的后裔。

古榉树分岔处有三人合抱的树身,树下有一条石面小路绕过几绺菜畦,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便抵达古寨的核心。寨路从一条石砌的墙基前经过,然后深入古寨。古寨口,已经有一座古宅敞开着因岁月风雨蠹蚀变得栗黑的朝门迎在那里,进门是半亩大的院坝,院坝用方形石灰石扣成。站立在院坝中,头上的太阳泻下火辣辣的光,晒烫了我们的头顶和脸颊。撑开伞,院里却没有一丝微风吹来,身体里的汗水像海绵里的水被挤压着,直往外冒。

走过几处院落,古寨透出的文化质感就宁静了我躁动不安的心,水浒河川农家的风味彰显于精雕细琢的石基。叶脉似的寨路在院落、树丛、菜畦和竹垅间拐弯抹角,从栏墙到蹲口的石基弥漫着一层纯正朴素的灵性之光,心已为之沉醉如大浴于凉泉。我们沿着土司旧墟的痕迹和布依族民居的风情走去。我不为“到此一游”而欣欣然地浅薄,也不是故作风雅地要寻找杜撰逃避现代文明的依据。民居,石刻,田垅,菜畦,古树,米酒,身边集约着斑驳阳光的布依族老人,绾着裤腿刚从田间地垅里劳作回来的壮年,以及村寨农人朴素得泥土一般的心性之外,我的心这时似乎已经装不进别的。就我而言,我不想在面对这么纯朴的古寨和古寨里的主人时,模仿作秀者居高临下言不由衷声嘶力竭地喊“我爱你们”。我最大的愿望是能经常和爱着的人一道悄悄地来临,小住上一段日子,在农家的饭桌上就餐,在青龙河清凉的柔波里潜凫,在晨光满河的堤上垂钓,伴着古榉树上雨水滴哒着的轻响,看着爱着的人脸上溢出明媚而真实的微笑——那种用真正的爱情和生命最真实的喜悦在脸上呈现出的微笑。整个古寨,没有一座房屋经过矫情的包装,也没有一句话经过冠冕堂皇的修饰,更没有一处建筑脱离自然的属性。这是生存状态与生活方式对朴素与自然的坚守,构结出天人合一的大道的理念!我的心我的情整个儿地被那旧墟上的文化积淀织就的网套住了。在这情趣与旧墟共存的古寨,文化像逝去的岁月一样潜入石雕、木刻与泥瓦构造的旧迹里,折射出令人庄严而温暖的光泽,然后融入山为骨地为肤青龙河为血脉的一脉天成之体。为了热闹一季秋色,虫子们纷纷打开自家的洞门,颤翅抖须地弹唱着千年不变的生命挽曲,有的甚至伏在农家栏墙的藤蔓上给摄影师充当特写的静物。在树阴落下阳光斑痕的栏墙边,狗的头枕在前肢上,半睁半闭着眼睛窥视着从朝门进出的人;撑开着翅膀的鸡们无动于衷地在藤蔓阴里散热;栏里的猪无声无息地进入午时的睡眠。山水田园、古寨以及寨上的居民都沉入恬静和谐的氛围,被躁动与惶惑挤压得无枝可依的欢愉从心底涌现。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竞争心理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

炽热的阳光舔噬着院坝、抚摸着开始朽去的房檐与瓦顶,给我展示着古寨从遥远的大明王朝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路径,展示着曾经的“大宅门”怎样一点点地在流走的时光里衰败的痕迹!我的意识深入古寨厚重的木门与石雕墙基透露出的图腾象征,依着一根脱离参天大树形状的廊柱做深呼吸。面对一座古宅,要寻找深藏在旧迹里的文化迹象,确实不那么容易。何况,这里曾经是叱咤一方的水东土司的官寨。我的记忆里立即浮现出许多英雄的痕迹,又随即被一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思考覆盖。我在古寨的背景前惋惜与慨叹,我在山水的神韵里冷静与留恋,我在住着古宅的今人面前敬仰与温暖。入境之前,来路上我经过一座又一座村庄,新刷着白色的墙,新换了黑瓦和空寂了的居所,那显然随心所欲的涂脂抹粉,确真的就是转换着另一种秀色的所谓新农村,其彰显形态颇具一统的姿势,让我忆起刚刚被历史抹平覆盖的“红海洋”。抛开自己的特色而彼此作不切实际的模仿,如今能有意义的却只残存如眼前这得以独存的旧宅群。古寨其实是多重文化的集约群体,是多种生活情趣与民族图腾的融合,是避居于作秀者意志之外得以保留自己风格与品味的寨子。如果当年古寨也倦进“红海洋”泛滥的洪水中,都被破了“四旧”,或者今天变成“白灰粉刷”的“新农村”的应景之作,恐怕青龙河畔就不会有值得骄傲的文化积淀与神秘的古寨风情了。雕刻着各种图案的廊柱、石柱、窗框、瓦檐、四合院格局的院落、劝酒歌和收藏着各种鸟语雀噪的古榉树林,潜藏着布依文化史的古寨宁静而神秘,因匪患兵灾而苍桑动荡的历史都隐藏在深幽院落的旧迹里。在午时的太阳下,恬淡宁静的古寨确实能让人感受到回归的温馨与远行的希望。

没有被水泥钢筋硬化的古寨是幸运的。其雕刻的石基石柱与木刻的旧板壁确实是别于现代民居的特质,含蓄而不张扬,质朴而不浅薄。走进寨子,沿途有许多在时尚建筑体系中已经消失了的内容与形式:朝门,蹲口,厢房,碓房,碾坊,官寨,防匪患兵灾的四合院。在这里,人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寨路上行走,也可以无拘无束地掏心掏肺地与人闲谈。在近千年的历史推移中,古寨从未有过人随时事草随风的随时异化经历的记载,坚守与拒绝,人的创造与自然的馈赠最大限度地融合在一起,只需在其旧墟里寻找就能捕捉其迹。抚摸着基石与梁柱,走在曲里拐弯的寨道,聆听寨佬的古歌,观看布依人家礼节的演示,我忽然感觉自己曾经对地域文化与民间艺术的认识的浅薄与粗糙。毕竟,这里积淀了一个民族上千年的文明史与创造迹象啊。

走入任何一户人家进餐,先遭遇主人在院门口设一桌,桌上有花和酒具,男主人唱迎宾古歌,然后进院入坐,女主人站到客人身边唱劝酒歌,客人喝酒——酒用米酒与甜酒酿勾兑而成,小呷一口其香甜沁润心脾,再嚼一块腊肉吃一口土里现掐来炒熟的小菜,每一筷子都能让人在热情的氛围里生起田园的纯朴与亲切;劝酒歌从耳边飘过,酒的香甜与热情流遍全身,阳光在头顶的树荫里摇落片片光斑,浮躁与疲惫便消失了。

午餐过后,我赴向青龙河,潜凫于清凉的水域,游了略有百米河面,阳光与欢乐洒满河滩。泥土与河水淡淡的爽逸洞穿着阳光的炽热,在铺垫着绛色水稻的田畦近处,白鹭孤独地站在浅水里,它暗暗窥视着河里的鱼,也暗暗窥视着惠。惠没有带泳装,她在沙滩上守着我与同伴们的衣服,撑着那把浅蓝色防晒伞望着我顺流而泳,我的姿势在她的目光里自然得像一尾河鱼。

在古寨造访了开州文化的遗迹,在青龙河畔感受纯粹田园风光的神韵,生命便在纯粹的田园里获得了返璞归真的机缘。踩着柔软肥厚的泥土,蹚着浅水,凫过青龙河,在农家就餐,坐河洲小憩,或呼朋唤友,或携妻带子,总能让人感受到田园的真实与温馨。

试想,当你扑向一处河水齐肩的水域,让河水的滋润与清凉拥住身体,朋友或者亲人们会不会在岸上跃跃欲试,咋咋呼呼?河水的清澈诱惑了你,你在水里的欢乐与自由又引诱着河岸上的友人或亲人,在某个快乐的转身,面对亲人和朋友,你会不会因为欢乐与自由忘却男女有别?我掀起河水,洗涤掉意识里的社会属性,醉心于岸边绛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声,意识渐渐潜入泥土与河水的气息,神游田园与古寨那古朴自然的风情。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我不怀一点功利之心地爱这自然风光与古寨风情交融的田园,渴望携着自己深爱的人走进它,因为它让我找到了我漂泊命途的流向,趋向这古寨,这青龙河,这堪称玉水金盆的禾丰田园。我萌芽了对艺术追求的野性,我失去多年的爱情和无助的亲情,都需要在这泥土的温情和纯粹的阳光里重新孕育。多年来,我在想象中设置的风景就是不停地用艺术的思维寻找这样一处纯净的地域,就像香格里拉,就像周庄,就像凤凰,就像下河湾。它的个性,它的厚重,它的纯粹与自然,使我曾经对美好的一切愿景构图都活灵活现,我烙印着童年欢乐时光的故乡,艰辛工作的煤矿,伤心流浪的城市以及理想中的田园尽融于此,就融于这样一座古寨,一条清澈的河流,一处纯朴的民族风情园。

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曲里拐弯地来到一户宋氏人家的院落。瓜子和茶水的原滋原味给我极佳的口感。洗罢凉水脸,正擦拭背,忽然从树的枝柯间和藤蔓的隙里送过来一阵凉爽的风,那光斑碎银子似的落了一地。门楣与窗棂上残留着墨香的对联,石榴树脚小憩的狗,竹垅上亮翅的鸡,树枝上低语的鸟雀,一时和谐得竟无一丝生存竞争的痕迹。古寨外便是清澈的青龙河和有着绛色水稻的田野。我坐在竹躺椅上,试图在假寐状态里偷窥惠眼睑间溢出的喜悦。有一刻,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跳。树阴竹垅里的人们都在享受着从寨外青龙河与河边田野送上来的凉爽与淳香,都沉醉于幸福得缱绻的瓜儿藤豆儿蔓构成的庭院。

青龙河畔的树阴里,这时是午后无边的寂静。它似乎是为了让我们体验其神秘,感受其凉爽和田野流溢着的泥土与植物的馨香。这里有一种纯粹的淳朴与自然共同构成的诱惑。

夜里,我与惠来到禾丰宾馆后墙基坎沿的河堤。夜凉上来时,河面起了丝丝缕缕的雾岚,烟笼清凉水生润地实在让人陶醉。韦老师撬开十瓶啤酒,秀鸿给了我和惠一根鱼竿,我把钩抛到河水里,惠坐在我旁边的石梯上。注视着河水洗涤着的星与月,聆听着青龙河哗啦啦的轻响,我的心伴随着河水一起跳动,细细品味着因青龙河的馈赠与爱情和友谊拥抱着身体而产生的恬适。我起了好几次竿,鱼饵倒是被鱼儿啃咬了去,却没有钓起鱼来。随着月亮的西移,青龙河与百亩田野渐渐地没入浓缩的夜黑。村寨以零星的灯光暴露在河川的远处,村寨更远的地方,远山已分不清层次,一派黑魆魆的,山之巅如逶迤着的龙的脊骨,脊骨上面是一道模糊着的天与地的分界线。禾丰之夜安详而静谧,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啼叫悠扬在远处山脚的村寨,爽逸的夜凉让我忘却归宿的时间。收起鱼竿,我意犹未尽,虽然已经实现了在自然天成的环境里与许多梦寐以求的愿景的交融。可惜,这次婷与隆没能同来,让我偶然间生起一缕遗憾,因此在伸手掀起河水洒向惠的时候,老是想起婷和隆都非常喜欢水,便老是走神,老是假设着他们如果今夜也在青龙河畔,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欢乐与圆满情景啦!

六圭河之秋

黎明时,我与婷和隆从大姐真芬家里出来,茶店的街面上还笼罩着薄薄的雾罩。夜里,我老想着下河湾的欢乐时光,老想着健在的和已经离去的玩伴们,老想着曾经携妻拜谒过的那季秋色,因此一直没能睡踏实,身体与心绪都有些缱绻。本想在大姐家再歇一天,作些准备,第三天早起再去洪家渡,却经不住婷和隆的兴致催促,便尽量起了大早,闹得大姐也跟着起来,弄了三碗甜酒鸡蛋耳块粑,打发我们吃过早餐上路。

这时是零六年国庆节长假的第二天。步行五里石砂公路来到大垭口的时候,雾开始向坡梁顶上的天空散去,曲里拐弯的六圭河慢慢从灰茫茫的烟岚覆盖着的河川里藏一段露一段地摆到眼前。其实,入秋以后,六圭河畔的清晨多是如此。或许是站在河坡头高处的缘故,视野里的鹰啼崖,以及远处的山谷和下河湾依然笼罩在霜一样的寒烟里。下到半坡,我心潮起伏,不由得停住脚步面对河湾伫立在晨光里,就像曾经留在下河湾的3600个清晨,爬到河坡头突然转身俯瞰河湾上的村寨,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无法表达的激动。河川的远山隐藏在朦胧的晨岚之中,远远看去与天空自然分为阴阳两个剖面,山脊好似一条浅浅的虚线,迤逦于山脊与天的分界处,对面的坡梁至那遥远的虚线之间,绵亘着波峰浪谷似地奔跑着的群山。坡脚,在深窄的山谷里,在凉飕飕的、润湿清新的乳烟中,流淌着碧森森的深邃的六圭河。下河湾还没有醒来,欲露欲蔽在竹林与果树里的村寨也还没有醒来,它静卧在波涛似地集约着的群山里,而且,在清晨的寂静中,竟还听不到一声狗叫与鸡鸣。两三只早起的岩鹰在河川上空随心所欲地翱翔,山路边的草丛冷不丁地一声响,一只叫天子忽地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待回过神来仰头去看,它已经飞到了岩鹰近旁,变成颤动着翅膀升腾的一个细小的点。想不到,仅几秒钟它竟已经飞到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广阔里去了!

镰刀状的一坝泡冬田,一层层地堆叠拓展在村寨前面;寨路边,零星地耸立起围着树身堆砌的草垛;白蜡树上歇满了吵闹着的麻雀;收割完稻谷的水田里,有一只两只缩着脖子的鹭鸶。雾霭丝丝缕缕地溢过田野,流经竹林和果树的枝叶,田野泛黄的野草、竹林以及树们便潮潮地悬挂出霜沫似的露珠,就连经过的路径也浮起泥土湿润的腥味。晨风悄悄地爬上人家院坝前开始枯残的瓜藤豆蔓,精瘦的瓜叶豆叶便瑟瑟地摇晃。

“有妈妈一道就好了。”婷凝视着广阔的河川,一脸神往地说,“妈妈喜欢有河的地方,喜欢坐船。她会准备一罐头瓶蚯蚓,守着我们钓鱼,同我们一道放蜂飘!”

可是她不幸离我们而去已经快两年了啊!我茫然地站在荒草没脚的堤路上。

六圭河从西向东延伸进斧劈似的大山深处,前头依旧被绸纱一般飘逸的烟岚裹缠着。河堤上的小径与杂树丛撵马赶场的山路已经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浅浅的灰白。

渡口。卡盆,打渔船,竹筏都停泊在静寂惺忪的河边,船主尤带睡意,一只黑白花的土狗立在船搭板上。蓝盈盈地清澈着的河水里,漂流着船的倒影,船主依着桅杆的倒影和河岸边山的倒影也清晰地晃闪着。这完全像我曾经与妻同依船桅的时光里那个流逝了的秋日的早晨,只有触肤觉凉的透明的河风让隆说冷,提醒着我现在是与儿女站在秋天的渡口。

我让婷和隆站到大木船上去拍照,他们踏着船板爬到船上,面前立着那只黑白花的土狗。背景上,远山飘逸,河对面是十来户人家的村寨,船泊在摇晃的水面。后来,我也站到大木船上,请船主替我们拍一张合影。站到儿女身后,我转身便看见下河湾一尘不染的寨道,蓬勃的竹林和高耸的枫树,核桃树,梨树,白蜡树。在村寨上方,露出一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来。

谈妥一艘打鱼船的船钱以后,婷和隆便迫不及待地上到船上,卷起袖子,拿起浆。这时,河面上雾罩已经沿岩壁消散开去,顺着河川,极目东望,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

渡口不知不觉退到船后,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站着稻草人的空寂的田野,还有树们和竹荫覆盖着的村寨。阳光斜照到船头上来时,河面闪烁着粼粼的碎金子一样的波光,照射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前的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平稳。把竹篙探进河水里,手上能感觉到水的柔软与弹性,仿佛少妇的肌肤。望着船浆拨水时击溅起来的水花,伴随着河水“哗——哗——”的声响前移。我回过头去,看着婷和隆被阳光照耀着的心旷神怡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势如斧劈的河面上浩瀚的水波,看到了河岸边正在转黄的树木杂柴和岩壁,还有掩映竹阴里的一幢幢土墙茅屋和板壁瓦房。船沿河心划了四五里水路,我歇了撑船的竹篙,停住船,船四周随即便静下来,静得那么深邃。闭上眼睛,用心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偶尔间,山弯里的碎石道上有马帮走过,马蹄铁与碎石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还有辔铃在摇晃。

“是撵马走路的响声。”婷聆听一会说。

“是。” 我把竹篙横搭在船帮上,“这就是山间铃响马帮来。”

马蹄铁和马铃铛的响声消失在河堤的山弯里,隆俯身到船帮上,伸手去河里划起一串串水珠,水面便跟着那一网网水珠的掀起坠落在船边荡漾开一圈一圈的皱纹。阳光照在脸上越来越暖和。就在这时,木叶声在远处的山梁上响起,悠扬的山歌从山间小径上飘过来:

雨天种菜不用浇,河边挑水不用瓢;
哥与小娘交情不用讲,唱首山歌来架桥。

这是撵马汉子唱出的孤独与寂寞么?山歌离我们似乎很远,却又像就在前边的山弯里。

山歌唱得悠扬粗犷。泊船静坐,侧耳谛听,享受着阳光送来的温暖与河水浸润的寒凉,我浑身感到温馨与舒适。又一群马帮走过,撵马的汉子打起哟嗬,唱起山歌:

那天我去犁田到寨头,见妹想问难开口。
怎得妹你一起去,哥掌犁耙妹牵牛。

粗犷的山歌把路沿林子里的小燕雀又一次惊吓得飞起来。它们贴着河面飞到河的另一边,钻进林子,那速度就像一支支射出的箭,或者像撵马人在河面甩出的打水飘的飞石。

“爸爸,你在想以前同妈妈一道来的那个秋天吗?”当山道上的马帮渐渐走远,终于翻过山梁消失在去茶店的路上,婷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爷爷说,老是回想昨天的人,一定是已经开始老了,是吗?”

我凝视着风筝细线或者拖船纤绳似的山路,一边感受着秋阳的温暖,一边怀念着逝去的时光以及曾经拥有的亲情。林子里的鸟鸣越来越孤单稀疏,我对亲情的眷恋却像河岸秋林的颜色,因冷露凝结成微霜而越来越浓,就像这船边秋水的绿,因浓缩而越来越肥厚,正是水瘦绿肥,使得我不忍把竹篙往河水里撑。

“是啊!”我深吸一口气,提一提眉慨叹似地说,“几十年的光阴,曾经的辉煌起落,到头来却不如亲情覆盖着的那些平淡的日子更让人眷念。可惜,明白这些的时候,自己却没法再回头了,就像这山水已经抹上了从容而柔和的秋色,接近了一个轮回的终端。”

收回目光,重新捏起横搭在船帮上的竹篙。我扬起竹篙来,奋力地向水面一击,平静的河面向竹篙两边飞溅起两道雪沫似的水帘,在明媚的秋阳下闪一缕灿烂复归河里。起点即终点?起点即终点!差异在于前者激奋挣脱,后者从容回归。其实,生命只对于生命有意义,而对于博大的自然世界,就像溅起的水帘往复的轨迹,在时空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把竹篙插进水里,婷摇着船桨,隆重新坐到船的正中。婷的目光似乎带有一抹忧郁,她说:

“我真想念妈妈。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我就想起我们一家四个人在一起的情景……”

我的心揪了一把,但我终究还是平静了心情。近年来因惨遭颠覆的业途、情感、健康以及真诚而愤懑的心,在这秋色静伏的河川里逐渐潜入温暖与宁静。两种心态的榫合要经历焚烧的痛苦,幸亏善良与感恩的种子一直埋藏在我人性的土壤。当我又一次融化在重重叠叠的坡梁和笼罩着坡梁的洁净、柔和的天空,即使泪水忽然溢出眼眶,即使眼眶里含满无望的忧悒,面对儿女的依恋与愿景,面对肃穆得寂然的一季秋色,依旧让我振奋起对生命的渴望和在从容状态里的温馨。这似乎有了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生命的浅浅的慧悟。也许,恨与爱真的是徒劳的,只有平静、和谐、温暖、从容才不辜负这一季秋色啊。这时,我抬头看了看东方,太阳完全照到被岩崖围困住的河面,几只岩鹰盘旋在河川上广阔的蓝天。鸡鸣,狗吠,放牛牧马的儿童,山歌,在河滩浅水石上挥着棒槌捶洗麻线与衣服的女子,次第移到身边来。

洪家渡到了?洪家渡到了!

载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小船,像一枚秋天败落的霜叶,漂泊在蓝天一样绿得厚实的河水里,而我与婷和隆在秋阳里,彼此温馨着。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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