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野 草
谢侯之



“后来你们进考场了吗?”听了我的故事,女儿有些好奇了。

看到路旁“费森”字样的路标,我转了方向,依那条路驶去。路德维希二世的天鹅堡在费森。那座古堡昔日曾游。看到它踞山光临湖色,塔楼参差,宫室崔巍,真正是童话王子的居所。人说美国迪斯尼堡是以它做的建造蓝本。在这个深秋季节,那个城堡正沉浸在秋色的金红之中,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灿烂呢?

“我后来进了考场,砚华叔叔没进成。”我心中感慨,回答女儿说。

那时我很清楚,批准砚华和我去参加考试会有很大困难。但因砚华的传染,我就企图去作百分之二百的挣扎。

我驱了车,茫然地看两旁浓荫扑过。脑中却二十多年前旧景,真是恍如昨日。

河庄坪公社驻地的那个傍晚。空中细雨无声,不见雨丝,天暗得飞快。

沿小路走上斜坡,脚下便是公社书记家窑顶。我拢着衣袖,百无聊赖,野狗似的游逛。家家窑顶,一缕轻烟相继冒起。看那烟在小风中慢慢地扭,想到大漠孤烟直,那是因为没有风。此时这风湿冷,寒透衣衫,搅起肚内饥绥。正是晚饭升火的时候。我知书记家也在作饭,不可打搅。

在此之前,我已进城里找过霍书记。霍和善。肯听人讲话。对那篇英文文章表现出兴趣。说是他看不懂。但可以让延安大学的老师们去看一下。可是考试还是要走基层推荐,政审合格才行。只要能推荐上来,自学的这种情况会给予考虑。说原你队的史砚华也是这种情况。砚华和我分析说,霍书记并不能破格。他曾为此挨过斗,不能不有所顾忌。我们还是先要和基层领导去谈。他需要去找农具厂书记,而我是找公社的书记。

在队里想了两天,盘算去说动书记。下午我便到了公社。书记却在开会,不宜打扰。直到天黑会散。看了他回家。思想着待他吃罢饭,有心情听讲,再上前去细陈上学愿望,盼他能够批准参加考试。

天愈暗了。书记窑上那烟渐消。烟道口飘出两粒细红的火星,转瞬灭了,便又守候。四周昏暗,寂无声响。不知何处,传了一声细细的羊叫。

我犹豫了许久。怕吃过饭人便要去磕睡。终于定下心来,转到窑门前,举手去敲那门,里面沉沉地发出话来:“谁个?“

我口中答应,慌忙推门。窑里电灯晃眼,书记端坐炕上,手中捏根烟管。炕桌上碗筷零乱。灶旁婆姨在收拾家什。见我招呼说:“哪队的北京学生?”书记有些诧异,拦过婆姨话头:“这晚你来甚事。”声音硬朗。我忙开始:想上学,自学,知识不够,请书记批准,参加考试,学好了干革命。一气讲来,语无伦次。

书记听了,静半晌。尔后发话道:“我知你家情况,公社搞过调查。说是你爷你大两个,串联起来搞那号资产阶级学术。这北京有文件放着。听说西沟你几个净看古书外国书,什么水浒红楼梦。要好好划清思想。”喷口烟,想了想,缓了语气,又鼓励道:“你实际还是好青年,队里说表现不错。政策要讲宽大。招大学有规矩。你好好安心在农村,也一样干革命。不敢胡思乱想。”

书记一席话,有政策给出路。我点头称是,有些手足无措,赶忙检讨反省。见了书记点头,便慌忙起身,狼狈告辞。书记跟到窑门,叮嘱道:“走好。”

出来见外面,四下漆黑一片,不见一点星光。也不想去找河庄坪知青过夜,便懒懒一人,脚下深浅不觉地往沟里走。雨却愈小,统化作冷风,吹的浑身凉透。半夜路过红庄,村里狗咬成一片。

近万庄时,夜已将残。雨却停了。静夜空中,竟转出一轮浩月。残云呈五彩,被月光逼住,远远地散开。四野忽然分明,山路银子似的亮。

隔天醒来时,人才有了精神。抄起书本,翻几页,放到一边。心里不甘心,就又请了假,往公社走来,也不明白去做什么。

摇晃着进了公社大院,文书李明发正往外走。见了我,主动迎上来招呼。把我拉到他的窑里,递杯开水过来,说:“好侯子,看能借我些钱吧。十五块,明儿一准还你。”我楞一下,我没那么多钱,得到朋友们那儿去设法。但我仍一口答应:“行!我回头给你弄去。”因就问他说:书记说我家情况严重,不准上大学。你知是咋回事?

李明发说:“咳,你们这些北京学生,非要读那大学做甚?我这是私下和你说了,你别去乱说。为知青入党,公社去年搞了回政审。给所有知青父母单位发了外调函。属你家单位回信残豁,说你爷你大,反党反毛主席反动反社会主义,这些话都有了。”

我听了叫苦,人如盆冰凉到了脚。这必是把墙上贴的大字报塞到档案里了,当然是没了一点希望。

但想到砚华百分之二百的挣扎,我不肯罢手。我曾隐约听说,单位里有谣传,要恢复父亲的研究工作。父母那边祸一阵福一遭地有了些故事,暗合着当朝上面的变化,这便可能撞到机会。于是谢了李明发,连夜走延安城,给干校挂长途电话。母亲是极有主见的,且行事果断。她接电话后,胡乱请假说进城看病,到城里后竟跳上火车去了北京。

时值文革乱后,百废待兴。但闹文革的与搞实务的俱在当朝,晴一阵雨一阵,乍暖还寒。研究院老领导正接手上台。母亲便去找。他们因早年与我家长辈工作来往,听了原委,示了同情。但不敢搞文革翻案。于是就拟个措词温和的函,说是我家学科上有些权威,有些成绩贡献,又有些错误。对子女是否能被批准去参加大学考试,函中小心翼翼。一通含糊后提一句说,可结合子女表现,适当综合考虑云云。

我捧那电文,去找书记。书记将那纸头念完,喷了烟,疑惑说:北京权威,啥个官?想了一想,总是个京官。戏文上也见有,京官贬到乡下,不定何时又招回朝里也说不准。于是和善了口气:“娃队上说表现不错。去通知文书,参加大学考试公社没意见。”又叮咛:“日后到了北京,可不敢忘了咱这小地方!”



“砚华后来就一直没被批准上考场吗?”太太问我。

我们车临近德奥交界地。因是休假胜地,见家家洋房庭园,拥大簇鲜花。院内各色松杉桧柏,都修剪的整齐。间或经过几座宫堡教堂,巴洛克式样,雕饰的精美。却路上不见行人,只是车流渐稠,竟大半宝马奔驰。开得飞快无声,但谦让有礼。街上净无杂尘,觉德国人都染了洁癖。

我感叹着,慢慢看那景致。说,他比我惨。文革一开始他父母就被批斗,家给抄得精光。农具厂书记,延安县里,都不批准他参加考试。家里又没个变通的法子。他自己做了不知多少争取上学的努力,全都失败。对他打击很大。

“他家怎么了,就那么难,不让参加考试?”

我只知他父母是读书人。据说祖上曾有几亩薄田,自然那是了罪过。最糟糕的是他有叔伯在台湾在美国。虽也都是读书人,但性质就成了有复杂的港台和海外关系,属组织不能放心的那一类人。

明知希望不大,我知道砚华还是去找了组织部张书记。他给书记谈自学,解释自己的论文。张书记行武。对砚华,书记表扬说,学文化是好事。但后来听到人讲,政审会上张书记却举砚华为例,说这是个白专典型,且背景复杂。要把这样的人坚决堵在大学门外。

女儿不平地说:“有人有权利考试,有人没有权利考试,人分了等级了吗?”我苦笑了闭口不答,只开着车继续走。眼前却是与砚华最后在延安的那日情景。

那天下午,在延安县城里寻到砚华。他有些兴奋,拉我陪他去访个宣传领导,说:某某上北工,听说是找他说了话的。但我提醒说:某某的父亲是北京部里高干,最近平反被中央启用。我们如何能比。砚华固执地说:“我们去试试说动领导。”

广播宣传办公室在南山。进大门,见院子扫的干净。中央砌了花坛,花中生着杂草,都长得热闹。面南一排石窑,门窗漆的鲜艳。我随砚华,捡了个门首去敲。那领导走出来,着一领涤良白衫,趿一双圆口软鞋,举止沉稳。砚华忙说明:北京知青,河庄坪的。

于是让进去。靠门窗一套沙发,罩了白布套儿,围个茶几。领导让沙发上坐了。砚华便讲述故事:自学,想参加大学考试。书包中又掏出叠稿纸,上面钢笔正楷,一格一字,抄的工整,递上去说:“这是我写的两篇文章。数学的一篇,物理方面一篇。可以检验自学水平。”

领导接过来,翻看了题目,放到茶几上,说道:“搞学习不错嘛。有些知青唱黄歌看坏书,你们学习文化,不错。我看这应该提倡。”端起茶杯,人仰到沙发上,说:“上大学,好事。”因问砚华,家里在北京做什么工作。砚华直了身,认真地斟酌字句,底气有了不足。领导便不待讲完,插进话来说:出身不能选择,划清界线就好。呷口茶,口气宽厚,鼓励道:平凡岗位是有前途的嘛,做螺钉一样能放光热。

我于一旁无事,便转了头,去那窑里张望。见墙上周遭贴了一溜儿领袖画像,脸上都很喜庆。

告辞出来。砚华默不作声,沿了山路曲折地走。天渐黑,头上星光及山下灯火在陆续亮起来。

“你知道,我一生头一次,做了一回违心的事。”砚华忽然站下来,沉吟了对我说道。他也许太需要找人倾诉:“L对我说,她有个舅舅,是西京大学物理系主任。她可以安排我去那物理系讲一次我在物理方面的自学情况。他们听了也许会录取的。”

我知道L,是延安川面公社的知青,活泼热情,拉一手快活的手风琴。她喜欢砚华。但我知道,砚华心里早另有他人,是在西沟插队的知青S,人温良贤慧。两人村里患难有日,彼此颇有感情。砚华停一下,心绪极坏:我知道我不能接受L的帮助,到后来这会伤害到她。我对此犹豫很久很久。但还是搭车去了西安。“你知道那诱惑力有多强大,我简直无法抗拒。”他语气沉重:“我看到我软弱的地方。”

我听了无言,因我实在很理解他的心境。

静良久,我叉了话题,问道:“但你在物理系讲的怎样,有希望吗?”砚华语句疲惫,讲述在西京大学。当了一屋子的物理系老师,讲他在队里,补高中各科,修大学功课。高等数学四大力学都按了自定计划,认真去读。遇到过不少困难,但已修完了许多内容。老师们都听得有趣,又提问些学问上的问题。系主任听得感慨说,农村环境简陋。自己学到这样程度,说明在理论物理上,自学能力及理解能力确实较强。“那么你能否谈一下家庭出身情况。如一般的没什么大问题,我们有意把你这情况报告上级,作破格录取。”砚华说,他一五一十,将家里情况交待了个一清二楚。讲完之后,全场竟鸦雀无声。老师们都不讲话了。直到后来,主任才站起来说:这很可惜。我们这里属尖端物理学科。你这情况过于复杂,不太适宜。我估计报批难有希望。愿你能不气馁,继续把自学在农村坚持下去。

砚华语调悲凉,说道:“我从西京大学出来,觉得人真是要大病一场了。”静了一会儿,可又说:“但是我还是不甘心放弃。我知道,只要能参加上考试。就肯定能上。明年不行后年再争取。非上成不可。 ”

我望他脸,瘦骨峰棱,眼射精光,如斗牛士面对了奔来的牛。

“连续几年都没机会进考场,最终上不成呢。”我犹豫了一下,口中有些苦涩,小心地说。

砚华不说话了。过后,赞同地点头,脸暗下来:“这有可能。过了岁数。人不能八年十年的试下去。最终无论怎么努力,还是上不成。”话中几分凄苦与无奈。

我觉他慢慢把眼光散漫了,去看那虚空,心里像没了根底。良久人都立着不动,似在想什么。最后砚华缓缓地说道:“那样的话,大概就真是命了。”停一下,居然听他换了声调情绪,说:“那我就去写小说!”要把这些经历都写下来。写下我的不甘心。写下我的抗争。留给后人,看我们在怎么样的一个荒谬中作了怎么样不屈地挣扎。

砚华忽然闭了口,目光闪亮着向前定了看。我奇怪,顺了那目光望去,见到路旁立着一块大石头。石面坚硬平整。却偏偏有一株小草,纤细稚弱,很显眼地孤立在光滑的石面上,迎风摇弋,好像是有灵性。我心里不解。过去细看,方略约辨见一极细小石缝。那草便是由那缝挣扎而出的。

砚华也聚过来,对那草呆看许久,有了感动。说:这是个给我们的启示。我们就得像这草。压不住,要冒出来。

“非冒出来不可!”砚华咬紧了下唇,激动着说。

他忽然去衣袋里,摸索半天,竟掏出来一把小折刀。他蹲下对我说:“我来帮它活得容易些。”我见砚华小心地用折刀把裂缝橇大。两个都沉默着,望了那草,感慨着心事。

我待要说些什么时,砚华却忽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山崖边,立在那里。尔后挺直了身子,迎了来风,迎了山下的万家灯火,把衣领扯了一扯。突然狂啸出口,仅三个字:

“我-不-信!!”

那声音撕心裂肺。它将年来积压的抑郁,屡试屡败的辛酸,凄厉地吼了出来。山谷喝彩似地报以连续几个周波的回声,荡在虚空中,久久不散。我呆立不动,觉到惊心动魄。

万籁无声。我觉到冥冥上空,似乎有只静静注视的眼。

静了许久,我们才下山。一路上没有一句话。



“后来呢?”听完我的故事,女儿问我。

“没上成呗,考试始终都没让参加。”

但我那时就知道,他是那棵草。他终究是要冒出头来的。

“那他现在呢?”女儿好奇地追根问底。

我笑了。想起年前北京香山饭店,科学院国际物理学大会上,意外发现主席台上主持大会的竟是砚华。虽二十多年不见,容颜已改。但我却一眼将他认出。砚华是应科学院特邀与会,会后在科学院物理所及北京大学作暑期高级讲座,题目玄妙,叫“量子纠缠态与量子信息论”。

我自那年上学走后,初与砚华尚书信往来,后便失却了联系。我曾去延安寻他,都说他早已离开,不知去向。到北京他旧家的胡同,业已物去人非。

但我知砚华不会停止,仍会奋斗,会顽强前行。只是时时挂念起他,想到那棵小草。于天涯一隅,暗祷他成功。那挂念也时时励我努力前行,伴我奔波在世界各地。

而今二十多年不知音信,骤然相遇,真个令人喜极而泣,感慨万分。其间的艰辛变故,当年的风雨坎坷,彼此道来,唏嘘不已。

得知自那年别后,砚华又经许多困苦波折。终于得借那曾害他好苦的“海外关系”去了美国,入马里兰大学,修量子光学。之后便于马大得初阶正果:物理学博士。后来留校作了教授,建起自己的实验室,终日埋头在他的光子世界中。现在他主持的量子光学实验室,集聚了美俄及德法英日意等世界各国的优秀人员,已发展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著名国际研究中心。

女儿忽然省悟:你讲的是小亮爸爸的故事!我笑着点头。想起孩子们在北京的快乐假期,无忧无虑,相约了去看天坛长城。他们头上,蓝天舒朗,已望不见黄土地的风雨。

女儿仍晃着头,似是听了一段古。这故事中的世界,显然不太真实。

我笑笑,安慰她说:这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命运。“看前面到了你想去的地方,那个童话王子的天鹅堡。”

(一)  (二) (三)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