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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回家看看
申维

去年国庆节前一天。我从北京返回扬州。因为买不到当天火车票,我就赶往右安门乘长途卧铺车。国庆节七天长假,造成了客流高峰。车站里满是人。我幸运地买到了一张车票。

卧铺车的卧铺分为三列,顺着车身竖排。中间一排是双人上下铺;两侧靠车窗各一排单人上下铺。旅客躺在铺上,前面人的头紧挨着后面人的脚,一字排开。在有限的空间里,人分着三层铺叠着,像烙饼,一个挨着一个。我的铺位在车后靠着右侧车窗,头朝着厕所门。与厕所并排是可以躺下四人的通铺。通铺上摆放行李和货物,现在躺着三个人。坐卧铺客车,人很不舒服。你唯一的活动是在铺位上翻来覆去。车厢里混杂着人体的异味。好在车子开起来后,随着有节奏的晃动,人很快地进入梦乡。

我铺位下方打开一个半人高的洞。这个洞是安全门。驾驶员把几个包裹从洞口塞进来。柴油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车身抖动着,从窗口看见外面排出的黑烟。我听见洞外驾驶员与人讨价还价。驾驶员说车上还有一张铺位。从洞口探进一个脑袋和半个身子。这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头戴一顶罕见的黄军帽,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中山装。老人身材矮小。他用力伸长脖子、拉直身子,看最后一排铺位。当他确认最后一排还能塞下一个人后,就歪着半个屁股坐在洞口,打开一个塑料袋,数袋里的钱给驾驶员。袋里全是碎票。驾驶员一面数钱一面抱怨。数完钱,驾驶员把一只落满灰尘布袋扔上车,嘴里骂了句:“老滑头!”

老人笑嘻嘻的,一只手摁着布袋,躬身窜上车。老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他敏捷的动作。他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可动作却像个猴子。他把一双脏兮兮的解放鞋脱下来,摆在铺位底下,然后迅速地爬到铺位上,插在三个人中间。他要把布袋拖到铺位上当枕头。旁边人拦住他说:“老家伙,什么脏东西往上拖?摆在底下没人要。”旁边的人把他的布袋摆在与前排铺位空隙处。老人犹豫一下,然后背靠车挡板半躺着,目光始终落在布袋上。

长途客车在北京城缓慢行驶,然后上了京沪高速,开始了漫长旅途。我翻看从站台地摊上买的《读者》和《文摘》。这种不疼不痒的快餐恰好用来打发寂寞的旅途。车厢里静悄悄的。人们让自己紧张的心安定下来,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天渐渐地暗了。我也渐渐地产生倦意,可身后厕所门一会儿开,一会关,发出“嘭嘭”的响声,搅得我难以入眠。黑暗中,不时有人从前面爬过来,从地下躺着的人身上跨过,到车后上厕所。所谓厕所是隔出1平米大小的房间,只有一个蹲坑,仅供人小便用。客车上厕所与火车上不同。火车上是直接把粪便抛到铁轨上。客车是把小便盛在桶里,到终点站时再倒掉。客车厕所很像扬州人蹲得马桶。

断断续续的,我听见后面的人与老者说话。

一人说:“老家伙,又把你的脏包拖到铺上啦?”

另一个说:“或许包里有几万块钱。老头子真人不露相。”

一人说:“几万块钱也没人要。老家伙,这车上都是大款。”

“几件旧衣裳,带回老家给我姐姐姐夫的。”老人一说话,就听出是高邮腔。高邮是扬州北部的一个小县城,是秦少游和汪曾祺的家乡。

一人说:“什么时代啦?你当是万恶的旧社会?谁要你的旧衣裳?”

“唉。农村还是穷啊。”老人可能很久没见过一车家乡人,很兴奋。 “你们都是到扬州的吗?我50多年没到过扬州了。1950年当兵,从高邮乘军车,经过扬州城,还在城里吃了一顿饭。我们没下车,在车上吃的。后来连晚北上,乘火车去了朝鲜。”

“你是抗美愿朝的吧?”

“对啦。唉,说来话长。我们一个团当了俘虏,美国鬼子把我们关在济州岛。53年,根据国际公约,交换战俘,我们回国了。我们这个团派到内蒙古包头铁矿。我在包头50多年。”

“50多年,你就不回家看看?”

“家里没人啦。三年自然灾害,父母亲都过世了。我想回家,单位请不到假。66年,单位准假,本想回家看看。我姐姐说,村里人说我是叛徒,把我家的军属证没收了……”

“你这种老革命回家,领导不用专车送?”

“什么老革命?比我资格老的多啦。我们厂里单离休的就一千多人。我是50年参加革命,不享受离休待遇,拿退休工资。”

“每个月几千啊?”

“7百块钱。我退休早。工厂效益不好。怎么说呢?7百块钱够吃够花啦。许多战友都牺牲啦。钱是身外之物。”

“论资格,你少说也是县处级吧?”

老人声音忽然低了一些。“我没文化。我在厂里保卫处干了50年。我的老姐姐和姐夫在家当农民。他们写信要我回家看看。我搭单位便车到北京。今天到火车站,说没票了……”

旁边的人似乎对老人的话不感兴趣。老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见没人吭声,也就不说了。车厢里静悄悄的。很多人进入梦乡。有人进厕所,关门声很响。老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房间?”

“食堂。”有人在黑暗中发出笑声。

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在车厢里弥漫。睡梦中的人都让这股臭味给弄醒。大家骂骂咧咧喊驾驶员。副驾驭来检查厕所,骂了起来:“谁他妈缺德,在里面大便?”

老人说:“我大便的。厕所怎么不能大便?”

众人骂道:“老东西,这厕所是小便的。”

老人争辩道:“你们也不讲,我怎么知道?你们还说是食堂。”

车厢里轰笑起来。有人提议,厕所不用了,把门锁上。马上找个方便的地方,要小便的下去集体解溲。这个提议得到众人的赞同。车子开到泰山脚下,前面有人要小便。驾驶员就把车子停在空旷处,然后招呼车上的人下去小便。车上只有很少的女士。所以小便问题容易解决。大家沿着高速公路护拦站成一排,集体解溲。解完溲,又纷纷上车。

我们上了车,那老者拎着他的布包,正在车门口发怔。驾驶员问:“老家伙,你下车干什么?”

老人说:“你们下车,我就下车啊。怎么停在公路上?”

“我们下车小便。你小便吗?”

“我不小便。”

“老八级,不小便你下车干吗?好玩啊?”

“我看你们下车,以为到站了。”老人往车上爬。

车上人轰笑起来。有人骂道:“把他撵下车。浪费我们时间。”隐隐约约听到各式各样词语:“呆瓜,”“老木头,”“神经病,”……

老人对人们的斥骂毫不介意。他一只手拎着他的宝贝布袋,胳膊架在两旁上铺铁栏,像荡双杠似的,从睡在夹道中的人头顶飞越,快速地荡到后排铺位上。

凌晨4点多。车子停在苏北小镇下客。老人好似忽然从梦中惊醒,高声问旁边的人:“高邮到了吗?”

旁边的人故作惊慌地说:“哎呀,早过了。马上快到扬州啦。”

“哎呀。怎么睡过了?”老人不住地懊悔。

旁边的人说:“你到扬州怎么办?你又不认识人。”

老人叹了口气,很从容地说:“到扬州就顺便玩玩。我有退伍军人证。我就怕我老姐姐在高邮车站接不到我,要着急。”

旁边的人都在笑,笑得让老人疑惑起来,就反复问:“高邮真过了吗?”

有人说:“没到呢。你放心吧。再睡一觉就到啦。”

老人说:“不能睡了。不能睡过了。”

以后车子每停一个站,老人都要反复问:“高邮到没到?”他似乎对一、两个人回答不放心,总要问上四、五个人。这样,后面的人都感到他很烦人,搅了大家的睡意。

早晨7点左右,车子停在宝应。宝应是高邮北边的一座县城,距高邮30多公里。老者问:“高邮到了吗?”

旁边的人说:“没有。”

老者又问另一个人时,这人就改口说:“到了。”老人拎起他的布包,用很快的速度荡到车门口,下了车。车上没有一人提醒他。大家都抱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理。

驾驶员关上车门,发现老人已经下车了。他们似乎懒得再打开车门。车门口簇拥着许多搭客的车夫。老人问清楚下一站才是高邮。这时,他发现大客车已经掉头,正往高速公路上去。他就拼命地追,高喊:“停车……”

驾驶员减慢了车速。有人说:“老东西烦死人,就把他扔在这儿。”大客车顿了一顿,像一头怪兽拌了一下脚,然后就以更快的速度冲向高速公路。

人们经过一夜疲惫的旅程,很快就要回到家乡。旭日东升。田野里稻浪滚滚。车厢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喇叭里唱起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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