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外一篇)
柯真海
“妈在工人医院住院了……”
三妹桂琴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因为家庭的突然变故以及事业的突然被颠覆而一筹莫展。母亲尿糠升高以来,三妹一直守着她,三妹的住房与父母居住的小区仅一路之隔。前几天,我几次去探望母亲,都因为父亲陪着她去小车河边散步而未遇。如果不是她住进医院,如果不是三妹打给我这个电话,我还以为她已经康复了呢。当然,我说还以为她已经康复,暗含着我因为生活的突然变故,没有时间去城南父母家陪护的意思。我和父亲兄妹都生活在一座城里,城南、城中、城西和城北分散住着,不逢年过节却难得一聚,多是电话问候,也许这是信息时代的特色吧。每个人都有要忙碌的事情,为生计为名利早出晚归,终日陷入一种无依无靠的惶恐和浮燥。爱又如何?孝又如何?这是孕育爱情与孝道的时代吗?说实话,居住在都市,生活似乎直接抵达消费终端,日子越过越窄,已经不需要序曲和过度。
兄妹们还未完全定居省城之前,彼此总能以父母为中心,逢休息日,往往就有一场家庭聚会,哪怕桌上的饭菜简单粗糙:一海碗红烧肉、一海碗豆腐以及母亲自己在矿区边上坡地里种出的半筲箕蔬菜,无论是我的儿女还是侄儿侄女们,却都能有滋有味地吃得很开心。
已经逝去的生活,偶尔记忆起来依旧让我感觉到趣味。偶有闲时,全家人总喜欢扶老携幼,扛着小挖锄拎着篮子到矿区四周的山坡上游蹿,或者沿着蒿芝塘小河一路走去。敏和小弟真华找野菌,打野菜;燕子领着侄儿侄女们和母亲在山间的坝子上疯跑;我和二弟军三妹桂琴跟随父亲挖草药,诸如一年蓬、半支莲、白花蛇舌草、茵陈等防治传染性肝炎的植株,又如仙鹤草、地榆等治疗痢疾有特效的全草。父亲一边给我们指认药用植物,一边讲解其汤头配方的加减:一年蓬三两,茵陈一两五钱,藿香一两,车前草一两可治急性传染性肝炎;金银花和地丁各等量,白茅根为前二位用量之和治急性肾炎等等。
尤其是兄妹们的子女都还没有上学的那些日子,赶上晴天,无论是谁打来电话,几乎未曾落下过一家,一律带了食物乘郊区车朝父母居住的煤矿去。有时正想睡个懒觉,或者正做室内卫生,突然接到电话,我会立即翻身起床,或者放下手上的活,到菜场去转一圈,称几斤卤鸡脚和卤猪耳朵带走。
我与父母同住在林东煤矿时,家里无论大事小事,打一个电话兄妹们都会很快会集。
记得那年初夏,我正在自家门诊给一个远道来的不孕妇女配孕子药,当归的药香浓浓地弥漫在药房,文火煎着的解毒药汤卟突卟突沸响。我一边切着全当归片,一边把目光投向窗外砂堆。砂堆如小山,上面蹲着十来个玩沙的孩子,沙堆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三岁半的女儿婷却走离了我的视线。
——突然,从居住区红砖楼的回廊里跑出一个女人,她几乎撞翻沙堆上正玩沙的一个孩子,一溜风地朝门诊这边奔跑。喘着气,不等我醒过神来,她就惊惊咋咋地喊开了:
“柯老师,柯老师,你家婷婷被呛污水了。”
女人是矿上的家属,她喊出的声音,令门诊里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惊愕地停下手上的活与聊着的话,嘴巴空空地张着。因为玻璃阻隔着,我听不明白她喊话的内容,只感觉周围掀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在人们表露出的惊愕里,我隐隐地感到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刚配完病人的药,妻子已抱着女儿婷蹿进门来,说:“婷婷和几个孩子一起玩,跌倒在污水沟里呛水了。”
“闹肚子的人这么多……”我父亲也赶来了,他忧心如焚地说,“快给三妹她们打电话。”
当天夜里,婷果然就发高热,且不停地跑肚子。给她输液,我们在门诊室守了她一夜,第二天她就起不了床,不仅大便带血,还开始脱肛。我内心十分恐惧,受了很大刺激。那是我第一次目睹自己的亲人在突发的疾病中安详地等待救助,让我感到所学医学知识的苍白。这种苍白感竟然延续下来,到今天,化为一腔对生命前景难捺的忧郁。
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常常,在我注视着一个弱小的生命对生存依依不舍时,一股对医学无能为力的感觉会泛涨到心头,将美丽的愿景堤坝冲得一塌糊涂。好在兄妹们很快就赶到了,有的取了物样赶去传染病院化验,有的帮着料理家务事,有的陪着父亲上山挖草药。女儿的病,牵系着大家庭里每一个人的心。
医案集里,那一页泛黄的病历纸可以作证。
林东煤矿,那些艰辛但厚实的日子也可以作证。
婷的身体康复以后,我送她进了省城东南端的艺术幼儿园。当然,送女儿进幼儿园与她跑肚子的事毫无关系,即使她没有那场病,我也要送她进省城在当时可以算作一流的幼儿园的,因为我的兄妹们那时几乎都在省城有了自己的家。
省城离林东煤矿有二十五公里路,坐公交车要一个多钟头,每逢周末,我都要到省城接女儿,或者和妻子、父母一道到省城去。接了女儿便到三妹家聚会,然后一大家子人到小车河去玩。那时候我们家非常热闹,每个家庭成员都过得很开心。一根长绳、一架风筝、一张吊床、一块厚塑料布和几袋简餐,加上几瓶自带的凉白开水,野天野地的一绺草坝子就会弥漫着一家人的温馨与欢乐。
后来生活里发生的三件事,使我终于下决心离开工作单位。
首先,因为煤矿封井停产,我工作的子弟学一直不按有关政策涨工资;其次,那年五月一场大雨陷落了父母住着的老屋。那是一场罕见的暴雨,加上地底下的煤被采掘空了,就造成了那场地质灾害。住房和家具都没了,年迈的父母冒着大雨搬进矿工会“娱乐室”。第二天,矿办室以“强占公房”为由头,发了个红头文件要从父亲退休工资中扣除高出正常房租五十倍的租金迫使我父母搬出“娱乐室”,第三天,我只好让出自己住着的寝室给父母居住,带着女儿住到门诊部里去;接着,矿上开始施行劳务转移。现在回头去想,那一连串的事儿,其实只是企业人在社会转型期的普遍经历,是作为一个煤矿工人生命里程上最普通的事儿。
许多年过去了,惟有父亲一大早敲开我的门颤抖着双手捧着他工作了大半生的单位对他“强占公房”作出处理的红头文件的情景让我时常忧愤。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洞穿了我对单位最后的信心,化成一股激起我自救的时刻拚进的动力。
离开林东煤矿以后,我走海口,闯广州,漂北京,流浪上海,直至定居贵阳,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去过,甚至连领下岗费我也没回去。实在想见父母的时候,就打电话请两位老人到省城来。弟妹们因忙于各自的工作和家务,也和其他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一样,漫漫地把一家人相聚的事儿也淡了。再说,生活在底层,能用的社会资源几近于零,诸事靠自己一双手忙碌,经常聚会于家庭生计也无益处,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用于不产生绩效的聚会,空自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倒不如送子女进教育产业化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千奇百怪的补习班、培训班,或者找一份星期天的兼职,尽量与时代合拍。
许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些相聚与分别的日子,心里依然还会同寒冬腊月坐在燃得旺旺的铁炉子边一样暖和,生起许多向往。那些逝去了的时光,像荒芜在天边白云下的田园似的,既让人不愿回返,却又让人追忆。有时伫立在阳台上,望着幽远深邃的天空发呆,待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有时候守着已经睡熟的儿女,聆听楼道里夜归的脚步声,一颗孤独与忧虑的心就飞到曾经亲情融融的生活况味里,搜索着温馨的痕迹。诸如此类的惶惶不可终日,自然越来越渴望那许多温暖的已经流走了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彼此离得远,但心却似乎靠得很近,日子过得开心、轻松、体贴,而且彼此都能给对方以护助与安慰。
婷年纪虽小,却经历着许多艰难,不论在林东煤矿,在北京,在上海还是在贵阳。特别是妻子离去以后,由于我整天东奔西走忙碌着日子,婷上小学,她顺路送隆去幼儿园;婷上初中,她有时候送隆去小学读书,整整三年多来她都承担着许多本该是我承担的责任。特别是我双目失明期间,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偶有闲暇她就带着隆捡塑料瓶卖,尽量降低自己学习和生活的费用。有时,她还试着写些小文章,投寄给一些少年报刊。虽然我们的家依旧像失去港湾的船一样负重漂泊在都市的海洋里,没有可以停靠下来小憩或避险的码头,也没有遇见过信风,但我与婷和隆彼此温暖着支撑着,美好的愿望滋长为不息的动力,把日子一日日地朝着美好的愿景推移。
前年腊月底一个微寒的午后,我从云南曲靖出差回来,躺在沙发上,四岁半的儿子隆把毛毯拿来轻轻盖到我身上。我当时并未睡着,正好在假眠里看到整个过程:他抱着毛毯从卧室走来,身子一歪一歪的,毯子的一头拖在地上;他站在沙发前犹豫着顿了顿。我平静着心情,假装早已睡着了的样子,把呼吸均匀地放平缓。终于,毯子轻轻盖到我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往我胸口掖毯子,嘴里喃喃:“爷爷说过,肚子和脚不受凉,人就不会感冒的——”
我假装翻身把脸转向沙发靠背,泪水猛然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儿子,你真的长大了吗?可是你还不到五岁啊——”我心里着着实实地激起了酸楚的温暖。
当时,婷在厨房烧开水,她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说:“隆隆,把茶杯拿来泡上茶,爸爸醒来赶着要喝的。”
隆探着脚离开客厅,说:“我知道,爸爸爱喝安顺的瀑布毛峰茶。”隆拿着保温杯,又瞅我一眼,一晃一晃地离开客厅。
我再次睁开眼睛,泪水模糊着隆的背影,他缓缓离开的脚步,一直那样小心翼翼。
临近春节的一天,我在电脑键盘上赶着中篇小说《界镇》的结尾,婷和隆下楼去卖她俩捡拾积累两个多月的矿泉水瓶,回来时买了个二十多块钱的蛋糕,还有蜡烛和几样小菜。《界镇》终于脱稿,我走到客厅里,婷和隆并排迎住我说:
“爸爸,今天是您生日,妈妈不在了,我们替您过——”
看到蛋糕上红色奶油拓成的“生日快乐”,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抑制不住,我一下拥抱住婷和隆。
夜暮降临,我、婷和隆围着餐桌坐,当熄灭了客厅里所有电灯的时候,在蜡烛朦胧的光照里,我的眼角挂出了晶莹的泪珠——那是感慨颇多而又幸福的泪珠啊!
时至今日,我对那朦胧在烛光里的情景仍然留有温馨美好的记忆。那情景一直坚强着我生活的勇气,也融化着我心上那郁结成块的冰膜,对亲情和爱在气定神闲状态温馨流动有了渴望。而且,随着日子不断厚积,这渴望已经越来越浓,就像一处远远避开浮躁与喧哗的秋境,在大片的秋的森林和秋的河流以及一尘不染的碧森森的苍穹构成的景象中,这渴望取代了我对其他欲念的向往。
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老想:婷和隆在做啥呢?我已经年迈的父母在家还是又去小车河散步?
年迈的父母……
“噢,母亲在工人医院住院呢!”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写了张纸条贴在女儿的房间门上便出门去。小区里的人依旧忙碌着自己的营生,街道上行人匆匆,我也匆匆,我在这匆匆里汹涌起对生活的激情。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我就推开了母亲的病房门。我的老父老母都热泪盈眶,而且父亲还蹦出一句:“你那么忙,怎么丢开婷婷和隆隆——来了——”
那情形,仿佛又拣拾起了丢失在岁月飘风里的日子似的。
空洞至妄穷
——四月二十四日记事
二00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清晨九点过钟,客厅里电话急促地响起来。被铃声打断乱七八糟的思绪,我心里责怪着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电话,因此没停止敲打键盘。一会儿,手机里奏响“秋日私语”。启开翻盖,见是父亲的手机号,我心里立即掠过一个念头:母亲的糖尿病并发症突然严重了?下意识地走到窗前,话筒里传来父亲虚弱的声音:
“小贵(我的乳名),我不行了。”
脑子嗡地一沉,我握着手机的手打了个哆嗦。
七十高龄的父亲,长期便秘,让我一直牵挂着。这个春天的早晨,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猝发肠梗阻以及慢性结肠炎急性发作,已经疼痛得大汗淋漓并虚脱。他起先就给我打电话的,可是我没有接听。挂断手机,我顿时浑身瘫软。
在小区路口拦得一辆出租车,给小妹燕子挂通电话,就风驰电挚朝龙门鱼港处的天桥去接她。我像被塞进到车里的木偶,神经麻痹了,停止了思维,单单躯体被车载着向前奔驰。
实在不敢想,如果失去父亲,我们兄妹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多少牵挂与欢乐可言?
出租车刚停在林东煤矿居住区一栋五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前,我像一粒子弹,从车门里快速发射出去,在走廊中迅疾奔走。我的心却六神无主,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散尽似的。
闯进老屋最初的一刻,父亲的病相还是骇我一跳。几个钟头过去,小腹剧烈疼痛的他依然大汗淋漓,伏在床上像一张弓。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裤子、衣服裹住他瘦弱的身躯,活像掉到水里刚刚被救上岸似的,额头上密密麻麻粘浮着一层秋露似的汗珠子。我发现,父亲突然苍老羸弱不堪了。他花白粗硬的头发蓬乱如野草,脸上的皮肤青黑黯淡。没有刚强之气和挺拔身板的父亲失去了我记忆中的魁梧。我心里涌现出一阵悲凉,不是因为病中的父亲,而是因为我面对一个强壮的生命走到苍老羸弱且无助的瞬间。我突然明白,原来父亲是不能没有刚强之气和挺拔的身板的!父亲的刚强之气和挺拔的身板在以往的日子里,覆盖、支撑和庇护着我们兄妹七人。站在父亲床前,我无比悲伤、无助并且不知所措。眼泪忽然溢出我的眼眶。我向父亲羸弱的身子伸出双手,先把他的脚移到床边,替他穿上鞋,然后搂扶起他,渐渐的缓缓的朝门口移去,塞进出租车,挣脱出母亲泪流满面的视线。
灌肠术成功地清除父亲结肠里的梗阻块,兄妹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在我的客房里整日整夜的守候,焦虑又充满盼望地等待,等待父亲的剧烈疼痛平和缓解下来。每天夜里的大部份时间都是难熬的,父亲一次次的昏迷强烈地击穿着我的坚强,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数次走近父亲的床,轻声地问唤:爸,还痛得厉害是吗?爸,你这时痛得比白天里更严重么?
等待是如此漫长。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什么叫苦弱无助一筹莫展?只有到了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医学知识对于生命的劫难是如何的无能为力,才知道生而为人的苦弱无助。任你英勇无敌厚学博闻,任你占有多少财富居于怎样的位置,宇宙之神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无助的地位。生命确实是无知和脆弱的!时间似乎停止了,父亲的疼痛和扭曲的脸把钟表的指针凝固在某一时刻。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因为亲人的疼痛而凝固的。
第三天大清早,父亲的呼吸在汗水与微微颤栗里弱下来。那个瞬间,我感觉脚下的地板也随之颤栗,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父亲闭合着眼睛,既不呻吟,也不言语,有几次就那么昏过去。因此,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流云飞渡,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似乎一扇一扇都次第敞开了。
然而父亲不能进食。他仍然只能依赖输入能量维持生命,他的结肠被梗阻堵塞严重损伤,医生怀疑他还患有胰腺炎。许多时候,我默默地坐在床边,长久地握住他冰凉抽搐的手。我暗自担心两个判断的另一个:这样剧烈的疼痛症状,会不会是结肠癌的晚期?胶片上的那团暗影,我和几个专家级的医生朋友都一直只是猜测着有可能是什么或不可能是什么,但根据父亲的年龄和长期便秘以及他的生活习惯来推诊,情急之下谁也不能排除他患结肠癌的可能。剧痛稍停的间歇,父亲平静地侧身躺在床上,他的腹部依然疼痛着,整块地不能触摸。我本来要给他适当推拿的,却不能哪怕用手抚摸一下他的腹部,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他一同疼痛着似的。
父亲胰腺部位剧烈疼痛的减轻,是在替他作灌肠术的当天下午。那天上午恰好三妹桂琴下夜班,她从酒店打电话过来,比较自信地告诉我:
“有家医院很有名的,艺璇的过敏性紫癜就是吃那里的中药见了好转——是不是去那里仔细看看,请老中医作个最后诊断。如果没有钱,可以想法借些。我在车站等你们。”
也是病急乱投医,王芳扶着父亲去车站与三妹会合,我留在家里与几个熟悉的医生以及专家门诊的朋友联系,在她们去那家医院诊断的过程中,我就联系好了省城里的几家大医院。
大约两个钟头以后,王芳打电话回来。“父亲痛得支撑不住了,躺在医院B超室的病床上起不来。”她忐忑地说,“那个医生……太可怕……他让父亲作了所有的西医检查,最后才替他把脉,既不问病史也不看病相,连把脉的部位和方式都没把准确,就一口说父亲的病是结石引起的疼痛,叫护士拿出一张复印的‘五号处方’填上名字、性别和年龄,让去住院部住院观察。我不相信他的诊断,可三妹说这里好?你看……”
她的话断断续续,提出是不是带父亲离开那家医院,再回自己家门诊处理。她意思是要我拿主意。我知道,她是怕不懂医术的亲人们误解和责怪。我说:
“你是医生,你的决定就是我的意思。”
王芳和三妹把父亲又接回圣洁门诊,替他做了灌肠手术,穴位注射并输液消炎。当朋友们再次打电话来说贵医与省医已经联系好的时候,父亲的疼痛已经缓解,肤色和目光,正从病危的症状向缓解趋势慢慢恢复。
傍晚回家,父亲是自己上的楼,虽然吃力且缓慢,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但看得出他腹部的疼痛已经减轻不少。凌晨一点钟时他说饿,我便到厨房里去熬粥。
父亲半躺在床上,手端不住粥碗。王芳便端着半碗粥,坐在床头边的凳子上,用汤匙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吃。她一边喂粥给父亲一边说:“慢慢的,吃得急了会烫伤胃壁。”
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父亲的点头几乎是看不见的一掠,他答应一声“嗯”,那“嗯”也势如蚊声游丝一般,只在耳边有一个模糊的声音态势,并不曾传达到耳朵里来。
眼泪又溢出我的眼眶。“嗯”——那个飘浮不定的应答,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嗯,没事的。”在父亲解除强烈疼痛后的最初时段,在他依然虚弱疲惫的时候,他脆弱的身躯里不可摧毁的希望是用“嗯,没事的”这句话表达的。
十余日于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那是父亲用疼痛与煎熬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熬过白昼又熬长夜,每一分钟都是在未知的结果里希望着,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从死神那里终于侥幸逃脱的父亲,重新站起来的那些日子,从他移步客厅和下到楼下晒太阳的每一个细节都牵系着我的心情,都牵系着儿子隆和女儿婷的心情,都牵系着我的兄妹们的心情。二弟来探望父亲,父亲却反问他“小丽丽(二弟的女儿)好不好”,二弟问父亲感觉怎样,父亲一脸平和地回答:“已经能排气了”。“已经能排气了”这句话,成为父亲和我们那段日子里最为关注的事,而且是父亲七十年生涯中,始终对医学难以忘却的关于肠道病手术后的最为美好的记忆。那几天,我曾以为父亲从此又恢复一个中草医世家家长的角色,我甚至计划父亲康复后一道去郊区的山上采草药的活动。
父亲的疼痛一天天消失,他的身体渐渐恢复。每一次吃药的时间都由他提示我。坐到沙发里,他还能和我聊临床病例医案和故乡的人与事。在沙发上输液输到左氧氟沙星的时候,他依旧感觉梗阻部位疼痛难忍,他却把那疼痛说得轻描淡写,但他额头很快浮出一层细密的汗水表明他在承受着疼痛的折磨。后来,由于我的家庭发生变故,父亲断然离开我家回郊区去了。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总在情感与心绪的动荡中度日,他担心家庭经济的突然崩溃会让我难以立足。
……
夜深夜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父亲病危的那段日子如期显现。或许,我不应该让父亲离去,因为有了那场动摇心性的惭愧,我无时不起抚痛的忏悔。生而为人,虽然命运不接受贿赂,但是希望应该与生命同存,虽然一个轮回能积淀心底的也许只有关乎生命与亲情中某些苦难的细节,毕竟幸福和美好永远都是生命的希望。人不可能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即使结果都隐藏在神秘里,生而为人也不放弃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的对美好愿景的希望。
阿弥陀佛!祈祷与祝福的愿望从“真心”涌出来,同星晨一道按着各自的趋向会于苍茫宇宙。我双手合并,集约一片空旷,对着天地默默祷告:诸佛海会,赐予我爱着的难免苦弱无助却生而为人的生命健康吧!即使以我今生在生命轮回里了无痕迹作献,我心亦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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