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自由主义诔
——怀念桑塔格
张昭然

苏珊.桑塔格死了。怎么就死了呢？没多久前还在法兰克福的保尔教堂（Paulskirche）听她演讲、跟她聊天儿呢。那时——其实也一年多了——桑塔格是来接受德国书业界和平奖（Friedenspreis des deutschen Buchhandels）的。答谢辞谈的无非是时事国际政治，是美国的帝国主义倾向与欧洲的责任等等。德国书业界和平奖２００１年得主哈贝马斯也在听众当中，他刚刚与德里达——居然也已经死了——共同起草了欧洲知识分子反对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的宣言。下来闲聊，我说：如果把当今世界划成一条直线（这是我的老调子）， 最左一端是欧洲大陆，最右一端是中国，美国介于两者之间。不过，自从里根 总统以来，美国离中国越来越近，离欧洲越来越远了。哈贝马斯转过身，连声 说：美国和中国有很多平行、很多很多平行，这很有意思……桑塔格则微笑着 说：I'm not sure what did you mean。我解释说：两百年来德、法启蒙运动 和２０世纪７０年代左派自由主义运动为之奋斗的原则在欧洲大陆都开花结果 了，甚至已经开始枯萎，而当代中国的知识与政治精英都醉心于英国自由主义 和美国实用主义。桑塔格垂下眼皮，点点头说：很有意思，的确很有意思，这 个说法我要记住……

那时的桑塔格虽然已经年届古稀，依然风姿秀美，爽冽的精神中透出年龄的智慧，她的声音细了，她的皱纹深了，她的笑声更柔和了，她的目光更晶莹了，灰白间杂的长发遮过半个面庞，鬓云欲度，依然像个年轻姑娘似的。那时的桑塔格最喜欢到欧洲来。在纽约的家里她不受欢迎，美国媒体正在攻击她、冷落她，而欧洲知识分子好像信徒聆听布道一样倾听她的一言一语，欧洲的政治家也愿意巧妙地利用她给布什政府难堪。其实，桑塔格很明白自己的真实价值。她知道，她的思想、她的知识学问都来自欧洲，来自法国与德国；她知道 ，她的大师们都在欧洲，而真正属于那个美国犹太人桑塔格的是她的热情和才华。桑塔格一生喜欢以小说家自诩，越到晚年越是如此，恐怕正是这个原因。

说实在的，面对着印度洋沿岸海啸带来的十多万死难的人，一个知识分子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我纪念她不是怀恋她个人——讲良心话，我还是挺怀恋她个人的——而是纪念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藉着诔桑塔格诔一诔那个令人沉醉的辉煌年代，那个左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把持媒体、霸占公共话语空间的年代。

像所有热情的左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样，苏珊.桑塔格是一个充满着不可协调的内在矛盾的人。桑塔格的成名作《反对阐释》对传统的文艺批评提出了根本的质疑，从伯拉图、亚理斯多德的古希腊直到二次大战之前，一切文艺 与美学理论都被她斥为“挖掘”——拿咱们中国古代的文艺批评术语来说，就是深文周纳、附会穿凿，写诗话的总比诗人自己知道的更多。桑塔格认为这种强加在文艺作品上的肤浅与庸俗的解释，是造成普通大众的欣赏者与文艺作品 之间的隔膜。因此，她提倡反文化、反知识的文艺鉴赏，直接的文艺鉴赏，感 性的文艺鉴赏，对，色情的文艺鉴赏。乍一看，桑塔格是在批判将文化划分成高级与低级的社会风俗。其实呢，桑塔格并不是真的嫌流行的文艺批评太高雅 ，而是嫌它们不够高雅；她不是真的嫌它们太权威，而是嫌它们不够权威。她 是摆出绝对的、不可置疑的文化精英的态度，责怪别人：你们那里配作精英？ 这种来自极端高贵的阶层、为极端低下的人群奋斗、勇当他们的律师的行为模式，我们可以在所有左派知识分子身上找到。但这种违背内在逻辑的行为不能令人信服，因此也不能被他们为之奋斗的人群所理解，不能真正得到来自下层的支持，格瓦拉的命运就是最好的例证。

左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另一个内在矛盾是这样的：他们为社会的绝对平等而奋斗，却从来不准备放弃精神领袖的地位；他们为世界和平而奋斗，谴责使用暴力达到政治目的，而他们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所使用的武器常常是极端的 、暴力的。２０世纪６０年代末、７０年代初美国学生运动的起因是越南战争 ；德国的学生运动则是批判自己的长辈对纳粹的罪行检讨与反省不充分。结果 是大规模的街头游行，与警察的激烈冲突，社会的暂时恐慌。这个运动中的极 端分子终于组成了红色旅，成为战后欧洲最出名的武装恐怖组织。桑塔格正是 这个运动的领袖人物，是它的船头标。那个时代真是轰轰烈烈、振奋人心，虽然目的模糊、行为暴力、逻辑混乱……

我这样毫不留情地批评这些左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不是因为我对他们特别有反感。正相反，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随着崇拜金钱的新自由主义、固执冷酷的新保守主义在美国和欧洲重新占领思想文化界，随着新闻记者从社会学家逐渐变成金融学家，随着媒体从社会批评逐渐转向对经济发展的迷信，随着那些当年的理想逐一实现，而新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道德价值问题暴露了左派自由主义实质上的失败，我们即便是在有意识地与那个时代、那些理想 、那些革命性告别，也难免像与桑塔格、德里达们告别一样，充满了怀旧的情感，充满了浪漫主义。哈贝马斯的年龄很高了，随着他的死去，左派自由主义运动将丧失最后一位理论家，最后一员大将。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曾经以战 士自诩的知识分子们将怎样环顾世界、瞻望未来呢？

桓大司马诗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注】
我知道国内对“右派”与“左派”的理解与世界主流文化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不同，所以要解释一下。所谓“右派”指的主要是保守派。所谓“保守” 主要是保守传统的价值观念与既往的社会结构，保守派一般倾向于代表社会上流的利益与观点。与此相反，“左派”主要来自法国的启蒙运动，否定传统的 价值观念，强调人的平等。由于既往的社会结构造成一部分人生活比较贫困，因此左派特别要求政治关怀社会下层，常常站在“穷人”一边。右派与左派都 很重视国家的功能，区别仅仅是：右派强调国家对个人财产的保障，而左派则强调通过政治措施均衡贫富。在这两派之外还有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要求在最大的程度上限制国家的权力。偏右的新自由主义——如哈耶克、弗理德曼—— 要求国家在放任资本发展的同时加强对社会治安的保障；左派自由主义则要求国家在保障公民自由的同时限制资本的膨胀给社会带来的负面结果。在战后的西方，一般认为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大陆的政治比较左，而英美的政治比较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