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贝加尔
一 平
过国境线,列车开十几分钟便到后贝加尔。这是旅途中第一座苏联小城。列车在这里过关,还要换轨。苏联入境比较简单,据说苏联人欢迎中国人携带物品,因此不做严格检查——听说出境边检大大的严厉,因为担心苏联货物外流,因此人们的心理也比较放松。我们在这里下车,要等几个小时。天气显然有了凉意——像北京的深秋,加上阴天,人们都加了衣服。后贝加尔车站,典型的俄国建筑,尖顶、厚重的木门、有花饰的高大窗户。西方建筑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顶厅很高,这让人舒畅,完全不同于中国的平顶建筑,屋顶低平,让人郁抑。西方建筑的高顶厅和基督教有关,因为祈祷,教堂需要给人提供精神上升的空间。建筑是文明的直观显现,西方建筑高耸,与基督教接近上帝的精神一致,全不像中国的大屋顶,隔绝天空,匍匐地面。难怪基督教文明比我们多一重空间——“天界”。
后贝加尔是个小站。车站两层,设施简单但齐全,银行、餐厅、食品部、外汇商店、邮局……左右两个候车室,面积各有百十多米,车站里的人杂多,因此有些乱,我注意到车站的设施虽然老旧——带有五十年代的气息,但擦拭得干净,门窗、墙壁,楼梯的扶手……。而在中国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到过中国许多小站,破旧混乱,肮脏得让人难以忍受,而且这些小站多和乞丐联在一起,是他们吃住的属地。但是我没走过苏联其它的小站,也许这是在国门口而整饰有条,就像满州里车站。
恰巧中国的一个边境旅游团也在这里候车,有百十人,以至车站有些拥挤。我很为我的同胞羞愧,他们没有公共秩序感,或四处乱窜,或席地大开嚼口。他们毫不顾及他人,大声喧嚷,厅顶震得嗡嗡直响。而俄国人则自持,衣着举止也得体,彼此尊重、有界线,所谓公共秩序即建立于个人自持自重的基础之上。其实所有文明都讲规范、间隔、界线和秩序,应该说中国的传统很强的秩序性,“礼”规范了每个人行为的范畴和准则,但现今中国见不到秩序(也许在边远的农村家族中,中国的传统和秩序还存在),人与人搅成一锅粥,没有界线,没有等级,没有大家共守的原则。我是你,你是我,人的侵犯性随意扩张,释放于生活每一个微小细节,这就像巨大的城市丧失了交通法规和管理,所有的车辆都任意行驶,横冲直撞,于是每个人都处在时时受害的慌恐中,此即礼崩乐坏,也就是文明的塌毁。如果我们注意观察,就可以看到中国人与人的“天然”秩序已经丧失,社会没有公共原则,个人没有道德自律。中国社会依靠强权而维持,而强权即暴力强制,而权力一旦疲惫或发生危机,中国必将陷于大混乱。极权之愚昧,是它相信靠强制可以建立和维持社会秩序,但是秩序恰恰不是靠外力强制所维持,而依靠社会大多成员对规则自觉自愿地认同和遵从。秩序是文明的果实,由社会成员所共同认定的(不只是意识的认定,更是经验的认定),它符合群体成员共同利益,并为长久的生存经验所验证。它不仅是制度,更是文化,它渗透成员的毛孔和血液。它是活的、有机的、人性的,它是一部生命。权力制作不了人的每个眼神,内心细微的情感,说话的语调,站立的姿势,酸甜、红绿、圆方左右的协调……。而这些都是与文明息息相关。毛权力之暴虐,就是他们强暴这一切,于是消灭人性,使人成为螺丝钉。而其结果就是摧毁文明,摧毁社会,使人退回到赤裸的动物状态。
半个世纪,中国的惨痛教训就是权力必须归属文明,接受文明的指令和制约。权力只能是文明指派的管理者,文明文化要永远地高于权力,比其有更多更悠远的容函。权力可以更替,但文明应该始终如一。苏联七十年的政治权力是残酷的,它的一次次清洗仅次于纳粹杀戮犹太人。但是苏联没有打倒莱萦罗索夫、普希全、托尔斯泰,没有“移风易俗”强制改变民族的日常生活,库图佐夫依然是卫国战争的旗帜。这些多少保存了俄国的传统和文化,保持了他们生存秩序的一定的延续性。中国权力一个更甚的地方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日常生活全面的破坏和摧毁,对于毛泽东来说,除了他们自己和秦始皇的焚书儒以外,中国以至人类历史上还有什么没被否定推翻呢?一个从这种破坏中过来的民族,怎么可能不丧失他们的秩序和文明?他们的心理,人格精神、人性、怎么可能不畸形变态、千疮百孔?难怪中国人的目光多低视模糊,含有恐惧惊慌,仿佛时时受着危胁,而且它们又常常有敌意。生存的力量在他们的目光中转为狡黠、窥测,时时在寻找缝隙,或逃窜或抢夺。中国人的目光是不幸者的目光,它们告诉我们,中国人已失去了健康,他们正在退化为偷偷摸摸,窥测缝隙生存的人。没有别的原因,当人正当的生存欲望、权利,乃至人基本的温饱、性爱都被剥夺和否定——生存只有否定,人就退化为地下动物。我为我的同胞感到羞愧、悲哀,以至愤怒。一个民族不该退化到这种地步,我无法原谅那个摧毁中国文明,残害民族的团伙,他们是中国的罪人。我羡慕俄国人那种自持、坦然、远视的目光,它们表示生命的肯定。原始的落后野蛮并不可怕,因为它们有着生命的朴实和健康。而一个集所有现代方式进行极权恐怖的社会才是真正可怕的,它毁坏文明,把人变为黑暗的地下动物。人类的文明不能对此原谅。
下午5点,莫斯科时间12点(这里已经是莫斯科时间了),火车起动了,载着我的悲哀和痛苦驶入西伯利亚,我觉到我真正地没有了祖国,一个孤零穿行于旷野和荒漠的人。无论到那里,到什么地方,那都不是我的居所。我看着窗外辽阔低沉的天空,起伏天边的草原,感到无比的亲切,似乎这是唯一的家乡,唯一属于我的归宿。辽阔的旷野啊,我的热爱,无论是生是死,你们就是我的幸福。我久久地俯于车窗,悲哀而幸福的泪水由脸颊刷刷地流下。
一九九一年 于波兹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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