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的旅行
闫文盛
悬崖
这里悬崖的边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2007年,在雁北,我看见一群人次第有序地越过中间低浅的水面,坐到岩石上去照相。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他们坦然而自得地微笑着,还伸出两根指头,做出“V”的形状。他们的身后是茫茫林海。我同妻子商量了一下,也想在那里留个纪念,她嘱我“小心一些”。从水面上跳过去时我的心里有点儿慌,但不很打紧,然后,我歪过头来,看了看悬崖的下方。这一看把我惊呆了。这一块岩石是凌空悬在山边上的,正下方的三分之一部分已经突出来了,岩石的底下呢,是一条深沟。因为受到了山泉的滋润,有青草、绿树在沟底郁郁葱葱地长着,但是从沟底到这块突出的岩石之间,大约有百把十米高吧,却全部是嶙峋的石头。我的心里又微微地紧张了一下,比刚才稍有加剧。然后我就坐到了岩石上面,对妻子说,好了。她叮咛我,你用手抓紧旁边的树枝。我遵照她的话做了,心里稍安,就将头部抬起来,看着右上方的云海。云海层次。我过于喜欢这样的意境。妻子说,头抬高了,稍微低点儿,再低点。我觉得光线开始晃眼,阳光像突然而至似的。妻子按了两下快门,然后说,再换个角度照一张,避开直射的光线。好了,好了,她说。我幅度很大地转了一下身子,眼角已经能够看到另一处的悬崖了,那怪石鼓着眼角,用千年不变的神情瞪视着我。妻子抓紧时间按着快门,旁边的人早已开始催促了。快一点,快一点,他们说。我站了起来,头部似乎有点儿晕眩。我对妻子说,要不要给你照一张?她摆摆手,示意我赶紧过去——我可不敢坐上去,看着你坐在那里,就已经担心不已了,她说。其实那石头就这样屹立几千年了,不会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呢?我说,只是我们习惯了居住低处而已。可是,走在路上,我的腿部还是有点儿打颤。这是太丢面子的事,妻子取笑我,我就停了下来。在悬崖上,我觉得自己心底的畏怯暴露无疑。
后来这一夜,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悬崖就在我的梦中显形。我凌空蹈虚,展开双翅,在悬崖的上空飞行。总是一面直愣愣的高坡,怪石斜矗,青草横生。有时能够迎面看到坡度,那近乎直立的陡坡变得斜缓,似乎是为了方便我们降落。在空中,常常见到善于飞行的同类。我们都缄默无言。彼此打个照面,然后就敛翅避开,各自觅求方向,各自飞翔。空中不是适合交谈的地方,仿佛语言的生成会破坏这新鲜的权利。奇怪的是,我们飞行时见不到鸟类,连一只会飞的昆虫都没有。这就加深了我们在地面上就有的孤单习气。那些鸟儿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空气,是宁静和潮湿的,还带着雨水与草木混合的气息,漫山遍野的青葱颜色总是扑面而至。我们的身体功能仿佛不是自然的获得,而是在身上绑缚过多的结果。有时觉得疑惑,有时自行解除部分束缚,身体的分量变轻,会觉得失去依托,就在空气中悄悄地下降,抵达离我们最近的地面上。双脚着地的感觉并不熟悉,因为有一种大力来托着我们,直到升入空中,俯视地上的众生。那悬崖离我们很远,它突兀而高,是草丛之上的天。我们是怎么飞行的呢?双臂平举,在梦中,我们也做出这样的姿势,身体呢,保持在游泳池中与水面平行的状态,然后从某一个稍高处,我们双脚使力一蹬,身体就获得了向前的推动力。更悬的一次,是直接从悬崖上离开,身体俯冲之势非常明确,然而横下心来,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我们置身在草坡的上方,只能够保持一种滑翔的动作不变,如果企图使力向上,譬如,想从草地上飞抵悬崖,则几乎就是妄想。从来没有一次获得成功。非常奇怪,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又似乎每一次,都是这一面草坡,通过梦境,我们和草坡,现在已经无比熟悉了。至于那悬崖,后来我观察到,它像一只大鸟似的昂首向天,估计是鸟类的精魂。它不愿意被我们惊动,就立在那里。代表着世间事物的某一高度。
高度
鸟类变成了高度的化合物。我们从梦中惊醒,看看身边睡着的暖床,被面翻转,我们的神情游移不定。许多年,这样的梦境被我们引用,抵消生活中的种种不甘。然而巨大的日常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我们从来没有信心能够翻阅日常这座大山,坐在那悬崖上,俯瞰人间绮丽风景。从2003年开始,一直到2007年,我总是在这样的思想中腾挪辗转,然而世事难料,变化莫测。有一天我路过前几年住过的某小区,顺路一转就走到那会儿常走的立交桥上,因为闲暇日少,自从搬离这个地方,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儿。这阵子看起来,桥面被整修过了,栏杆也加了新。那几年就在这里卖日常零用品的小贩还在,只是难以确定他是一直在这里,还是已经流离经年,再度返归故地?当年我累计向他买过鞋垫、小小的刮刀、五子棋和一把鞋刷子。我约略记得,当时的他三十多岁,腿部似有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因此过早呈现出老态。我还记得,他的口音是我们那里的,所以常常暗地里称他为故乡人。这会儿,他向我推荐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只卖10块钱。送给女朋友吧,他说。而且,他已经把项链从地摊上拿起来,要我检验一下。我说自己不懂得饰品,不买不买,我一再声明。要不八块,就八块拿走吧。老乡,照顾一下。看起来,他认出我来了。我在他的摊位前停留过久,因此为他招徕了一些顾客。他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催促我掏钱。这是最便宜的了,你看看这成色,到哪里能买到这么便宜的好东西。我不吭声。这个时间略有些长。我在研究他和他周围的客人们。以前经常这样。那时我买过他的东西后,逗留下来和他说过几回话。他说自己在供着两个妹妹上学,其中一个,竟然在北大读硕士。我不知道这种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可是他言辞凿凿,说自己的妹妹读什么专业,在第几班几班。我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的妹妹现在该毕业了吧?他却已经不看我了,在招徕一位新的顾客。我听着这位顾客的声音有些熟悉,就抬起头来。是她。我以前的旧同事。
她有些瘦弱了,这很难想象,她以前简直就是胖,自己和别人看着都不舒服。那阵子她一直吵嚷着要减肥,吃过许多种药物却不见效,似乎还报了好几种美体瘦身班。因为在一个部里,整天听她和其他几位女同事商量这些事,我的耳膜里都快生出茧子来了。以前我对她不抱好感。却想不起到底为什么了,她似乎也是如此。有一次我们部里吃饭,我们为一件什么事情吵起来,她扬言说要让我破相。同事们解劝着说,别理她,喝多了。后来我们各自离开旧单位后,有传言说她被一个大款包养了。传递这消息的同事还唏嘘感叹了一番。最近还有一次,是已经快想不起其人是谁的时候,又是一位昔日的同事谈论她,说现在已经到了一个什么局里。她后来在某报的工作也辞去了。现在,她在自己的新环境里如鱼得水,原因是,她成了这个居的一把手的情人。这也很难想象。可是我对这个传递消息的人还是嫌恶不已。因为他说,她那种人,最适合吃这碗饭。我对此保持质疑,并说,就她那种火爆脾气?同事暧昧地笑了笑,你还知道她脾气火爆?她什么时候脾气火爆了?恐怕成老黄历了吧。现在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细细柔柔。以前打死你都想不出来。我说她的声音本来就是那样的。我们在一个部门里两三年,虽然合不来,但却是熟悉的。她真的这样了,我还真替她痛心呢。同事说啊呸,你还懂得怜香惜玉呢,她老早都这样了,你不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吧?我于是缄口不言了。我知道酸葡萄心理是男人的通病,如果我继续追问估计会更加暴露出破绽来的。但不说话又觉得骨鲠在喉,于是我连喝了几口酒,被呛了喉咙。同时看着我咳嗽连连,转而同情我了,说,为她值得你这样?我怎么怀疑你和她有什么猫腻似的。现在呢,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正对着我发愣。她说,想不到是你啊?你现在哪里上班?我说我也想不到啊。我们离开那里,都三四年了吧。她说是啊,是啊。我觉得我都老了。你看我现在老了吗?我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不过你变瘦了。可是,她说,我现在倒希望自己不这么瘦骨嶙峋的。我现在才八十三斤,你信不信?我是不太信,而且瘦骨嶙峋这样的词语有些难以入耳。
我一直想问问她别人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可从立交桥上往远处看,到处是车水马龙,到处是车水马龙。我在和自己的好奇心做斗争。估计是,我的脸色难看极了,所以我突然转身。她向我走近了一两步,这样我们就站在立交桥的栏杆前了。向下直直地看,立交桥竟然有这么高。我想,立交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她疑疑惑惑地问我怎么了?后来就是在追问,你到底怎么了?你病了吗?病了就去医院看看吧,要我陪你去看看吗?我朝她摆摆手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晕眩。立交桥什么时候加高了呢?
晕眩
从九月底开始的阴雨持续了整整一周。在房间里,我聆听着外面的雨声,看见了更年轻时候的一些事。天空的颜色是灰白黯淡的,像陈旧的乡下年画。如果算上在南方的那些岁月,那天空的颜色还要更深一些。南方的空气中有一种绿色素,像青葱的山水把它给染了色。我们从一个落雨的早晨出发,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抵达位于江西西部的这座小城。我看见它的时候,顺带还看见了车站上拉客的摩的。开摩的的并不限于年轻男子,仅我观察所见,是男女老少都有。许是雨水过多的缘故,这里的人皮肤上都带着水的颜色,是半透明的。但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童话里的景象。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偶尔还会询问一声,你们听懂了吗?我们一律用摇头作答。但南方的暮色却使我们的心变得宁静。白昼里的一切早已隐入天边的云层了,城市里的每一处景物都被打上了一抹朦胧的光。那临街的阁楼上传出悦耳的琴声,比我在北方家中听到的琴声清晰多了。树木的枝叶上滴着水,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我们的衣襟。撑起了朋友借来的伞,我想换一套干净衣服穿上。可是,我们离住宿地还很遥远。估计得四十分钟呢。朋友带着歉意说道。车辆在城市里疾驰,车流溅起路面坑洼里的水花,我们的裤脚上都沾满了泥。同行的朋友一路上都在致歉,这使我们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样的天气,我们无一例外地把身子的大半露了出来。凉风灌进裤脚,像在为腿部挠痒似的。雨水已经变得细碎,湿润的空气中带着丝丝甜味,我们干裂的嘴唇都触到了这甜味,仿佛在片刻间都复原了似的。车子快速地拐进一条巷子,然后缓缓上坡,最后在一幢粉红色的楼房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搬动行李,然后是,朋友在前面开门,引路,我们进入到楼道里。这幢楼房的内部是暗淡的,比天色更昏黑,阴沉。虽然嘴里不说,但我们的心思都一点点地沉下去。上楼,左拐,再上楼,左拐,我们进入到三楼左首的单元房时,屋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正在煮饭。锅里的稀饭咕噜咕噜响着。我们闻到了一股子小米的清香。饥饿,像突然被唤醒似的,我们面面相觑着离那些人越来越近。朋友突然闪身过来,告诉我们说只有中间那个家还空着没人,你们将就一下,都住进去吧。然后。他消失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而我们一次来了六个人。地面上铺展着报纸和毛毯,但看上去都杂乱无章。报纸已经被撕破了角,东一片西一片的扔着纸页的碎屑。毛毯很小,看上去就是睡两个人都会觉得拥挤不堪。我们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很差。这一阵子,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短暂的沉默,像凝固的水泥墙壁,折射出了我们坚硬的内心。不知道是谁先提议要找到那个刚刚送我们来的朋友,做什么呢?跟他算帐。怪不得他那么客气,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觉得被愚弄了。这样的结果,谁都想象不到。但是,怎么找呢?我们不知道那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过去接站的时候,只说是某某人派来的,这个某某人,就是我们一直联络的那一个。但他并不在这个城市。朋友说某某人在南昌呢,要我们先安顿下来。我们跺着脚,把报纸胡乱往起一卷,更有心急的,卷着卷着就把报纸撕烂了,碎成一缕一缕,打开窗户,就从那里扔了出去。扔出去还不解恨,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这种恶劣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大家就都骂开了,去你妈的朋友,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了吗?这是什么鬼地方?家徒四壁,不仅床铺不够,就连简陋的家具都没有。我们带来的行李堆积在地下,像一座小山似的。又不知道是谁提议了一句,说先住下吧,等明天那个朋友送上门来再说,实在不行,就狠狠地揍他一顿走人了事。谁让他充当某某人的走狗。这个某某人,现在已经开始被我们痛恨上了。我们就在这提议中骂骂咧咧地拿出吃的、喝的,苹果啦,香蕉啦,矿泉水啦,甚至还有牛肉干和鱼肉罐头,我们胡乱将就着吃了些,然后呢,一窝蜂出去,问隔壁住着的那几个人借煤气灶一用。做什么呢?也准备烧一锅小米稀饭喝。那些人倒是很慷慨,说煤气灶本来就是公用的,只是小米呢?你们带小米了吗?我们说没有。那些人继续慷慨地说,那就先用我们的,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又下雨,明天你们再出去买。我们满怀着感激之情打开了煤气灶,烧了稀饭,喝了,然后,一群人坐在一起说各自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样一说,大家就都豁然开朗了。都知道,自己几乎是被骗来的。这骗自己的人呢,就是一直和我们联系的某某人。我们和他的关系错综复杂,有的是和他是朋友,有的说,他就是自己的兄弟。表兄弟。
那一夜,在这幢粉红色的小楼里,我竟然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做。三天后,我就离开了它。一周后,在深圳关外,雨水淋漓,我开始失眠了。外面的蛙鸣阵阵,那声音巨大而团结,如同狗吠一般。只是,这雨季过于漫长了,它披荆斩棘,延绵深远,直到今天,我们的记忆里,都充满了湿润的水汽。
(一) (二)(三)(四) (五)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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