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惺忪手记
杨 邪

命 运

我和妻子都在卫生间里。我坐在马桶上,一边翻着书;妻子对着壁镜,手里削着黄瓜,把黄瓜片一片一片贴到脸上。我刚刚嘲笑了她所谓的黄瓜美容论,而她则反唇相讥,说起了命运。

“为什么你的父母都是农民,而不是国家干部?”她笑了笑,说,“这就是命运,残酷的命运!”

意犹未尽,她又换了一个角度,她说:“这些年来,那么多的年度选本,那么多戴着眼镜的选家,他们老是瞅上你的诗,却总是瞅不上你的小说,这又是为什么?”

“那你说为什么?”没好气地,我白了镜子里的脸部被黄瓜覆盖的她一眼,“难道这就说明了我的小说要比诗写得差劲?”

“呵呵,这也就是命运嘛!”她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选得上选不上,还不都是命运!”

命运,又是命运!从来,我对所有迷信色彩的字眼都感到厌恶。

“命运?”把书一摔,我从马桶上站了起来,一边拴皮带,一边咬牙咒骂,“哼,命运?命运是什么?是狗屁!狗屎!”

我顺势按了一下水箱旁的按钮,轰的一声,水箱里的水夸张地冲出,形成了一个强劲的旋涡,瞬息间,马桶里已一干二净。但我仍下意识地停留在马桶里面的目光,接下却无法移开了——我发现,马桶里的旋涡一直没有平息,而水箱里也始终不停歇地在往外泻着水!

怎么回事?我想,应该是水箱里的自动装置坏了,所以当务之急,我首先想到的是得马上把进水管前面的水龙头关掉。

但是,水龙头关掉后,水箱里还是在泻水。

这怎么可能呢?我打开水箱的陶瓷盖,一边伸手把它放向地面,一边探头往水箱里查看——可糟糕的是,陶瓷盖中途碰了进水管一下,而这根金属软管啪地断了开来,自来水喷涌而起,吓了我一跳,随即陶瓷盖脱手坠地,摔成了两爿。

气急败坏中,我让妻子赶紧去梯口关上总阀门。我想,断开的水管之所以仍在喷水,那一定是水管前面的水龙头也坏了,不灵光了,刚才关掉它时等于跟没关一个样。

妻子跑了出去,好一会儿,她跑回来说好了,好不容易用上了劲,把总阀门给关掉了——但是她这样说着时,她看到,马桶旁,水管喷出的水,威力不减丝毫。

“怎么会?”她呆了。

“还不是你关错了阀门?”我跳出了卫生间,扑向梯口,一面忙不迭埋怨,“你关的阀门肯定是对门家的!”

然而打开管道井的那扇小门,我也呆了——妻子关的就是我们家的总阀门!

我跑回卫生间,看到那根金属软管像蛇一样舞动,妻子为了躲避喷涌的自来水而跳起了滑稽的秧歌。突然,妻子惊讶地站住了,自来水一下子喷湿了她的两条裤腿。她指给我看马桶——马桶里面,旋涡仍在下旋,水箱里也仍在往外泻水!

由于惊吓,妻子脸上的黄瓜片都纷纷掉了下来,她指指在地上喷水的水管,又指着再没有水管连接进去的水箱。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说这水是从哪来的?可是她已经说不出话,她的舌头都吐了出来……

这时,雪上加霜的事儿来了!

我闻到了一股焦味,我嗅了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跑出卫生间,跑进书房——我的天!书橱里的书,它们在一本挨着一本地自燃!而底下上锁的橱门里,门缝里冒出了可疑的青烟!

一连踹开几扇橱门,我慌忙扒出那些成堆的资料——我这些年来保存的手稿和收藏的所有刊载着我的作品的刊物。它们看上去完好无损,但是当我翻开,我赫然发现,除了封面或封套,里面所有的纸页,都已经变成了白纸!

我又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它们分别来自我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有靠墙那张电脑桌上的台式电脑的机箱。

一切都明摆着,是我正在被恶意戏弄!

扑通一声,我跪地求饶了起来——我说不出话,我只把头磕得嘭嘭响!恍惚中,我瞥见我的电脑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拈须微笑的老者头像,它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清晰,最后,嘣的一声,显示器破了,破成了一个头像般的窟窿。而我抬头,又眼巴巴看着我的笔记本被自动打开了,液晶屏上凸显出了一行什么大字,每一个字的笔画间都在往下淌着深蓝色的汁液……

此时的窗外,响起了一连串嗓音苍老但却刺耳得钻心入骨的嘲笑……

空 楼

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翻读一本多年前的旧书,忽然想起分配来的那间新房子——我查了一下台历,时间真快,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我仿佛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

我走到餐厅,手中晃着那串锃亮的钥匙,隔着玻璃对厨房里的妻子说,我得到新房子那边去看看。妻子显然听不清楚我要说什么,但她看到了我手里的那串新钥匙,似乎立即明白了我的想法,她用力点了下头,同时用双手做了做两个轮胎向前滚动的姿势。我用手势回答说知道了。

不过,我没有照妻子说的骑车去,而是准备徒步过去。因为根据我的直觉,那间新房子所处的位置,距离我家并不远,也就不到两三百米的路程吧。再说啦,像我这样整天伏案写作而缺乏户外活动的人,还是选择徒步明智些。

下了楼,走上那条路,不觉庆幸起来——原来,那条路非常狭窄,曲里拐弯而又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加上路面到处堆放着凌乱的建筑材料和污七八糟的生活垃圾等等,路况远远要比我记忆中的复杂,当然也就根本无法用来骑车了。

小心翼翼地紧张地走了一阵,前后张望了一番,发觉自己还只走了数十米路。我很有些不耐烦起来,可转念间,心里又不由惬意起来,而且感觉有些温暖了。

多年前,如何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我经常忍不住梦想的事。那时候,我和妻子还没正式结婚,我们租住着别人的房子,只有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房间里摆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还有一个不大的竹书架,此外就没有多少可以容许自由转身的空间了。我们与房东合用着一个位于底楼的卫生间,常常在洗漱或上厕所时,房东就及时地出现了,他们的目光让我们觉得脊背刺痒刺痒的……后来,我们总算买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我们张罗着钱,然后装修,然后结婚,我们自由自在地住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日子过得飞快——除了钱,我们也不觉得生活中还缺什么。但是在我们平静地生活了这多年之后,生活中突然又凭空多出了一间通天式的六层楼的新房子——这就像两个溺水者,当他们好不容易扑腾着上了岸,他们才哭笑不得地接到了别人抛过来的救生圈……

我的头脑中交替恍惚着这些年来的许多生活场景和细节,因此,接下来的路程,我走得很愉快,虽然路上各式各样的障碍层出不穷,我必须小心应付着它们。

不久,我就看到了我们家的新房子了。

它的外表设计让我觉得特别新奇,同时,它所处的地段的繁华,让我感到有点不安——我在想,我不花一分钱,轻易无偿地得到这样的一间新房子,是否显得太过分?

可是当我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后门的时候,我的不安想法一下子被一种莫名的惊讶所取代。

我有个强烈的预感,这间被我忽略了一个多月时间的房子,好像早已被谁占据多时了!

果然!当我用力打开房门,里面传出了一片惊呼——我抬头看见,二楼的地板上(梯口没有砌墙,所以一览无遗),有一伙打着通铺的女子,她们像一只燕巢里排列着的一溜儿嗷嗷待哺的雏燕,脑袋从各自的被窝里探出,眼眸里带着异样的惶恐……

我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我看到有个披衣起来了的女子,很面善,她走到了梯口。

“噢——原来,这屋子是你家的呀?”她俯视着我说,神情有点尴尬、有点谄媚,又好像有点有恃无恐。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我昂首,生气地大声嚷,“怎么把我这里弄成这个样子!”

嚷过之后,那女子高挑的个儿和姣好的脸蛋,使我及时地想起来了——她叫恩雅,是最近一年多来我所光顾的那家美发屋的老板,只是这个时候的她,根本没有以前每次见到的她身上的那份从容和优雅了。我缓和了一下口气,我说:“你们……你们的美发屋离这儿那么远,怎么会住到我这里来的?”

我原本是想问她们是怎么进来的,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这整幢楼房都是一个月前交付使用的,可能是大家都没来得及装修的原因,使得每一间楼房都有相通的地方吧,所以我临时改了口。但是恩雅并未理会我的疑问。

“哟!是来查看房子的吧——”恩雅镇静地拉长了口音,“那,就请上楼吧——”

我缓步拾级上楼,感觉反倒是到了她恩雅的家里似的。我很想冲她说几句什么的,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到了恩雅跟前,我看到,那些外地来的理发师或洗头妹一律都躲进了被窝,连头发也看不见了。我忽然觉得她们的生活真的是不容易,甚至是可怜的了。而恩雅拿腔捏调地说:“对了——你这房子还没开始装修,我们……我们这些姐妹们,暂时……借住一下……不成问题吧?”

我感觉恩雅始终在盯着我的眼睛,因此我避开了她。“好吧……”我挥了下手,我说,“我上楼看看!”

我背起双手,转身踱上二楼的楼梯,突然想起一件事——房间里没有现成的卫生间,她们是怎么上的厕所?

正在狐疑间,我就看到了摆在三楼梯口正中位置的那只老式马桶了!

我对视着这只大大咧咧挡住我去路的高大得出奇的马桶,鼻子立刻闻到了一股可想而知的气味。我不由低声咒骂了一句,愤愤地倒退几步,准备下楼指责恩雅她们一番,然而,未及下楼,我就听到恩雅她们的窃窃私语了!

有一个外地女子的声音说:“瞧他那小样儿,什么德性!”

“是个诗人呢!”恩雅的声音。

“什么呀?”另外一个外地女子的口音。

“他是诗人哪!”又有一个外地女子发话了,“你们知道李白不?李白就是诗人!”

一个本地口音的女子说:“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哦哦啊啊摇头晃脑的书呆子呗!”

“可他不是李白呀!”刚才第一个外地女子的声音,“李白就凭是个诗人而做了官,可他——都什么年代了,他就凭写那酸溜溜的东西也分到这样一间楼房?”

“是啊!你们说,市政府给他这么一间福利房,未免也太离谱了吧?”恩雅提高了嗓门,“你们知道这房值多少钱?我的天,一百万哪!我们这些人哪,八辈子也赚不了!”

——接下来,她们可能听到了我下楼的脚步声,突然不出声了。而我也没有继续往下走。我反身大步上楼,绕过马桶,上了三楼。

三楼的墙壁居然剥落了一大片,里面露出了两根粗壮的塑料管子。我仔细端详了一番,才辨认出,其中黄色的那根是水管,另一根白色的则可能是线管,里面装着各色电线等等。可是这水管和线管也太粗壮了,难道这是市政府在为建造福利房时滥用了好材料?

到了四楼。四楼的前后两个房间竟都装上了木门。

我打开前室,看见窗前有个巨大的水龙头,它并没有拧紧,细线般的水滴把水泥地板弄湿了一大片。我走过去,用双手拧紧了水龙头,但就在细线般的水滴消失之后的刹那,地板上黑压压的一片东西四散掉了。我弯腰察看,猛然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四散去的居然是一大批不计其数的小老鼠!

蹿出前室,胸口嗵嗵直跳,一面又下意识地打开了后室,可是后室让我更加毛骨悚然——窗前也有一个像脸盆那样粗大的水龙头,它往地板上激射着水沫,而地板上蹲满了硕大的老鼠!它们个头很大,每一只都在凶猛地啃吃着什么,看到我哗啦打开了房门,却毫无畏惧地一齐用碧绿的眼睛扫视着我,而我恶心地发现,它们当中有几只已经胖得掉了毛,又有几只,好像在冲着我冷笑……

——我再也无法冷静了!我惊叫了一声,仓皇逃下楼梯,到了三楼,却被梯口的马桶挡住了去路。当我一身冷汗地奋力绕过马桶,我仿佛听见了楼下的那帮女子们的嘻笑:“嘻嘻——我的房东大人,这些可不是我们喂养的哟!”

一瞬间,我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们笑话,我得装出向她们质问的样子,质问她们为什么要在我家里喂养这些畜生,我绝不能让她们看到我被惊吓的神情!但是我逃到二楼的时候,发现她们已经一哄而散,没有留下一个人,而她们的被褥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地板上摆得非常错落有致……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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