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特的破折号
刘荒田
但这不够,每年各人还得自己填报,把欠税缴清。4月15日是每年报税的截止期限,人们都怕迟了受罚,他却鼓吹歪理:“宪法没有列上‘公民纳税 ’的条款,凭什么政府强迫人破财?”他拒报了好些年以后,国税局终于采取断然措施,向法庭控告他抗税。他刚尝过铁窗风味,不敢再蹈覆辙,乖乖地和国税局达成和解:他分期缴交欠税,国税局不予控告。从此,他每个月的工资给扣掉大半。为偿还欠税,穷得他到处告贷。
这么一来,他反政府的立场更加坚定,到处宣扬怪论。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白人都不是好东西,艾滋病毒就是白人为了灭绝黑人而发明的。我自然斥为无稽,说这是种族偏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艾滋病毒起源于非洲。何况,美国白人同性恋者死于这种“世纪绝症”的,按比例而言,也比黑人多得多。华尔特坚持说,白人先在监狱下手,阴谋使HIV病毒在黑人囚犯中蔓延,使黑种人慢慢死光,再解救社会上的其它有色人种。我批驳他,他就反问: “坐牢的,黑人不是占了多数吗?”继而说此论不是他首创,而是有所本的— —一本书曾这般揭露过。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说:“妈的亏得你没投错胎,你这般老和政府过不去,放在四人帮时期的中国,你的成份再好,也得吃花生米。”他说:“政府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纳税人养着的?我偏要反。”我只好耸耸肩膀。不过,他的这些“反动”言论,都是私下与朋友、同事聊天时漏出来的,平时上工,侍候白人顾客,倒不敢太放肆。
有时他按捺不住火气,也捅点漏子。比如,有一回他侍候一群英国来的绅士吃午餐。先是沙拉,继而主菜,再是甜点,最后上咖啡。要咖啡的人不多,华尔特都奉上了。正待走开,一名绅士问:“请问,有红茶吗?”华尔特答: “有。”于是去给绅士泡上一壶茶。不料开了这个头,绅士们就先先后后要起 “英吉利红茶”来,害得华尔特气喘吁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他以为彬彬有礼的英国人好欺负,吆喝一声“你们一起叫,免得我跑这么多来回行不?” 永远不怒形于色的绅士们,霎时全噤了声。事后,华尔特当然没好果子吃。全国有名的五星级宾馆,容得侍者耍横吗?绅士们向经理投诉,华尔特受到停职两星期的处份。
华尔特就是这般,小错不断,每年总被领班们开上几张警告信。有时候是上班溜号,躲到某个角落睡10分钟懒觉;有时是人家在干活,他却在职工食堂看美式足球大赛现场直播;有时是份内工作不干,推给同事干,遭搭档投诉;有时是迟到半小时。有一回,他把《花花公子》杂志掖在屁股上的口袋,在宾馆大堂里招摇,让总经理看到了,又给记了一过。怪也不怪,他在人事部的档案卷宗,论警告信、投诉信之多,堪称“冠军”,20多年下来,却没给“ 炒鱿鱼”。须知以高级宾馆规矩之严,一错再错是免不了卷被盖走路的。为什么唯独华尔特保得住饭碗?同事们说,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黑人。按照加州的 “平权法案”,少数民族受到保护。此说不无道理,华尔特在宴会部既然是“ 唯一的”,又有多年经验,如果把他开除,酒店为了凑数,也得再雇上个把黑人。既如此,不如把勉强算得规矩和卖力的华尔特保住。更重要的是,开除了他,代表工会权益的律师一定出面,控告宾馆“种族歧视”,无穷无尽的诉讼,够你烦的了。不过,华尔特有的是自尊,谁要当面说他因是黑人而受袒护,占上便宜,他非扯直嗓门,和你争个水落石出不可。
以上所说的,基本上是我所目击的。所谓“眼见是实”,这些行为当然可以视为组成他生命的“破折号”的“点”。不过,我对这个人,永远不缺的是好奇心。他的坦率,为我观察全貌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我有事没事和他开玩笑,有时也严肃地探讨关乎人生和生命的题目。我渐渐得出这样的结论:华尔特是以“本能”生活的人。准确地说,他是对本能不加伪装的人。纯为满足本能而活,在婴儿时代,是生命的本色;成人以后还是这般,质量没有提升,一任原始欲望主宰,则只算低级的生命。然而,及时行乐,不是许多缺乏宗教情操的人的人生信条吗?华尔特因为独身,因为自由,走得更远,放纵得更彻底罢了。
前贤曰:“食色性也”。说到吃,华尔特住在下城“田德隆”区的廉价客栈,没有厨房,他也从来不开伙。上班时在宾馆的职工食堂吃,不费一个子儿。休息日在大街上逛,饿了随便进麦当奴买个“大麦”汉堡包。他的口味并不精致,塞饱肚子就行。
至于美国人最为注重的“色”,他倒是身体力行,乐此不倦。他并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女儿的生身母亲,他去探望女儿时总会见到,但自从女儿出生后,他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勾引女人。他和宾馆里电话总机室当接线生的黑人小姐有过一腿,后来她断不了伸手要钱,他没法满足,才不敢溜进电话室去调情。他最大的兴趣,是嫖妓。不过,他不是“约翰”——通常意义上的嫖客,而是敲竹杆专家,一些妓女恨他,又离不开他。
华尔特居住在“田德隆”区边沿。附近的跑华街上,到了晚上,便浮现许多特别的身影,她们以尽量暴露的超短裙和低胸衣,随街做出性挑逗动作,以勾引男人。可悲复可怜的“性工作者”中,除了少数无家可归者外,还有以下几类:和丈夫或男友吵了架,离家出走的;有家庭和儿女但穷得没办法,来干点“副业”的;也有瞒着家人,来街上挣外快好满足毒瘾的。她们,都可能是华尔特的猎物。
华尔特的日常作息十分奇特。如果不用上早班,在凌晨,早则两点多,迟则四点多钟,便爬起来,洗个淋浴,穿上厚厚的皮夹克,走进无论哪个季节都不脱寒冷的大街。为了起早,他习惯了早睡,晚饭吃过,才七八点钟,夜幕未落,他已经把懒洋洋的身躯,放倒在嘎嘎作响的旧弹簧床上。反正除了看电视里的球赛,没有消遣。脑筋简单的家伙,从来不曾因心事失眠。一觉睡醒,才是半夜,街上有的是行人。他大模大样地遛达,在咖啡店附近游弋。他用不着和妓女套近乎,一成不变的,是守株待兔的套路。他装作漫无目的地东站站,西走走,口里叼一根万宝路,手里一杯冒热气的咖啡,白色的纸杯在夜色中颇为引人注目。这是他的道具。不要多久,妓女便趋前搭讪,首先是讨烟,他大方地送上一根,然后色迷迷地盯着她。
那些兜客兜了一整夜,收获甚微或一无所获的娼妓,以最后的力气,把腻烦和疲倦收起来,向他献起媚来。随后的交谈总是开门见山的:“早上好,就你一个人?”“当然,你看不到吗?”“能不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加两个甜炸圈?”“可以是可以,你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是慈善家。”“知道知道。” 华特把妓女带进店里,掏出一元六角,让妓女买了东西,然后把人带进客栈的房间,春风一度。他代垫的钱,比起一般百儿八十块地付的恩客来,几乎是“ 吃白食”。有时,华特连这一块多钱也不必出,只要把在凌晨来敲他房门的落魄者让进来就行。
娼妓所以“不顾血本,清仓平卖”,不过是贪图华特有个房间。华特长住的廉价客栈,房租每月580块,还是因了他是住了五年多的老房客才获得的优惠价。一个卧室,附有厕所和浴缸。每星期有墨西哥来的清洁工清扫房间,换洗被单一次。于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妓女不时上门来,这些可怜的半夜游魂,央求进来洗个淋浴,在沙发上躺到天亮再离开。有时仅仅是抽他的一根香烟,除非华尔特心情特糟,她们大多如愿得偿,在倾盆大雨的黎明得到喘息之地。华尔特岂会放过,他要像王子般享受性服务。
“白嫖”,似乎是华尔特最为骄傲的“优胜记略”。哪一天,上班时,如果华尔特一脸得意洋洋,看到我这唯一“谈得来”的人在,就招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那一定是要夸张地描绘昨天的“风流韵事”。亏得他和盘托出,我得以洞察他隐私的一面,从而较完整地作出他的“灵魂拼图”。我由此发现,他的内心深处,是这般地空洞,又极为急逼地填补这空洞。
“今儿个凌晨3点,我正要出门‘打野食’,一个女子来敲门。我开门一看,并不认识,问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小妞儿才20岁,却会说话:‘哎哟,姐妹们都说华尔特待人最好嘛。’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声音抖索着说,外头太冷,这时辰做生意没指望了,只想找个地方歇到天亮,到地下铁头班车开了,便回对岸奥克兰市去。我说没关系,可是规矩你得懂。她连声说这是我的专业哩。我懒得动,就坐在沙发,拉开裤链,要她做口交。这妞儿是才下海的生手,一点技巧也没有,牙齿老碰得我作疼。我一把推开她,骂她个狗血喷头,笨蛋,有这样干活的吗?纯粹是咬人!她可怜巴巴地说没经验哩,我教还不行吗?我教了,还是不会,我吼叫:不要了,笨到家了,怎么治?赶了她出门,她乞求说让她再呆一会,我不让,把她抓起来,扔到外面去,关上门,她的门外哭了一会,才走了。哼,活该。”
他没说完,我指着他骂开了:“华尔特,你他妈是天下第一号混蛋,怎么欺负弱女子?还是你的同胞呢!”我这才发现,为了本能的发泄去嫖妓,未必是最卑污的;毫无怜悯心地向比他倒霉的人施虐逞暴,才是下贱之尤。这样的灵魂,岂止荒芜,还是十分地黑暗啊!为了这事件,我好长时间失去听他显摆的兴趣。我进一步探究他的动机,该是低级的心理补偿吧?他在宾馆当侍应生,因了本身的劣根性,出错特别多,受头儿的训斥自然频繁,吃够了苦头。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才“高级”起来,威风起来,如果不凌辱孤苦无告的“性交机器”,哪里去找沦丧殆尽的尊严和价值?
如果说华尔特在“性”上专拣便宜,也不全面,除了为“败火”而速战速决外,他也会慢工细活,享受他名之为“作爱”的乐趣。在那场合,他可舍得花钱。不过并非付“肉金”,而是买些毒品,和性伴侣一起吸食。我追问他是什么毒品,他说是大麻,每一回顶多花个20块(他通常借钱借这个数,兴许是为了这笔开销)。不过,熟悉他的人说,这家伙,毒瘾才这么小?大麻不管用,吸的是古柯硷,有时钱不够,就买“石头”,放进香烟里抽。“石头”(ROCK)是劣质的古柯硷制品,价廉,但上瘾后更加难戒掉。对此,我不置疑。对这家伙的堕落,你怎样估计也不为过。他不作奸犯科,抢劫杀人,在年轻时是胆量不够,中年以后有了不错的工作,才使沉沦不致带上侵略性。吸毒的开销奇大,这就说明了,他的经济状况何以从来没好过。
三年前,华尔特终于被宾馆炒了鱿鱼。这回,黑肤色救不了他,年资救不了他,工会也无法施以援手,为的是,他栽在“自家人”手里。事情说来也平常:一个纯粹由黑人组成的协会,在宾馆开午餐年会。华尔特这人,说到底脱不了老祖宗所遗传的奴性,侍候同一种族的客人,比对白人还差劲,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傲慢相,餐盘不是轻轻放在客人面前,而是重重地一“摔”,把人吓一跳。这协会,去年开同样的午餐会,已经吃了华尔特的苦头,这回忍无可忍,多位客人联名写信,向宾馆的总经理告华尔特的状。事后,华尔特被招进人事部,主任摊开投诉信,说:“上次的警告信,你认了,签了名,当时你可是点了头,一旦再犯,甘愿给开革的。这回你看怎么办?”华尔特搔搔头,说: “我认栽就是,算清工资吧,我走路。”
华尔特从此离开干了小半辈子的宾馆,好在工会没把他逼到绝路,让他到别家宾馆的宴会部打零工。亏这菲薄的收入,使他交得出房租,不必露宿街头。这光景,与过去没得比了,那时他一年收入五六万块,标准的中产阶级,在下层黑人中,简直算“贵族”,怪不得他在同胞面前最是牛气烘烘。他离开以后,我遇到工会来干零活的伙计,问问华尔特的近况,他们都说:还活着呢。便没了下文。在人际关系如此疏离的社会,谁在乎这样一个潦倒的小人物呢?
去年我在下城街上,走下缆车,迎面碰上他。两年不见,他老得如此不堪。他过去邋遢是邋遢,精神还在,“白嫖”之后尤其趾高气扬,如今却蔫了,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脸上的皮肤挂在颈下,牙齿掉了几只,抿嘴时颊间深陷。我跨上前去,和他握手,凭过去的交情,我想邀他进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店,喝一杯意大利咖啡,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大嘴“掏”出一些故事来。不料他闪开我的手,连说:有事有事。溜之乎也。人毕竟有起码的自尊在,他是不愿意我看到他的熊样,一如他不愿意女儿看到他穿囚衣的窝囊相。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今年1月,地点在二号工会专供招募临散工用的大厅里。他百无聊赖地半躺在长椅上,看来是在等活干。这回他竟没回避我,反而主动打招呼。原来是闷得过份,急于找人聊天。然而,像我这样“谈得来的 ”,最是难找。为生计忙碌的社会,不是谁都有这般闲情的。我和他,一站一坐,聊得很热络。话题是:我所在宴会部的主任,也就是他过去20年间的顶头上司,为什么毫无预警地开枪自杀?他提供了若干内幕资料。
两个月以后,华尔特过世了。没有遗嘱,没有遗产,几乎没有朋友和亲人。女儿从大学毕了业,有了工作,也结了婚,主持他的丧事,算是尽了最后的义务。默默无闻的人,满身毛病的人,靠本能生活、也最大限度地享受了本能和官能的人,在中年溘然长逝。后来我听二号工会的人说,他心血管上的毛病,医生早已检查出,要他定期照心电图,戒烟,降低胆固醇,必要时作心脏搭桥手术,他却当耳边风,放浪的作派依旧。一次发生在半夜的心肌梗塞,因无人在旁及时发现送医,便把还在盛年的汉子收拾了。
对于他的死,我没有伤感,没有惋惜,只有轻微的感喟和沉重的思考,关于人生和生命。不错,生命仅仅是过程,像华尔特这般极端的享乐主义者,和他谈奋斗目标、终极意义,自是对牛弹琴。然而,他从来没有过”理想“吗?又不见得。
几年前,华尔特还和我在一起干活,有一次,同事们在工余,以“人生的追求”为话题,聊得很热烈。华尔特跃跃欲试,要加入“论坛”,话头却老被打断,因为同事们多是鄙薄华尔特的,说他是“混混”,说他除了揩油,在电视机前为了他所效忠的旧金山“淘金者”足球队加油,没有思想,没资格插嘴。我力排众议:“让他说说嘛!”大家静了下来。
华尔特站起,激动地说:“我读小学、中学那阵,都迷上足球,最伟大的梦想,就是当足球明星,在全国足联麾下的海豚队啦、牛仔队啦打边锋,每年的薪水不说多,一百五十万好了。黑人嘛,能有多少出路?最红火的,不是当歌星就是当球星。可惜个子不争气,六英尺不到,连校队也进不了。”大伙哈哈大笑,潜台词是:凭你这副废物相,还想在体育界“名人堂”留大名哩!
华尔特正色道:“慢着,我的梦,如今由女儿实现了。她在戴维斯加大念计算机专业,快毕业了,成绩上等,还当上加州大学生女排代表队的二传手。嗨,都是从二十多所大学选出来的好手哪。去年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联赛,得了第二名。不赖吧?每次比赛,我都去当拉拉队,看她在场上那个灵巧劲,多痛快!憋了大半辈子的鸟气,女儿都给我出了。她会有出息的。”
华尔特幸而言中。他的女儿,尽管也亏在身高上,没打进职业球队,但凭学士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计算机企业,担任初级程序设计师,将来该比父亲有出息得多。华尔特的赡养费没白付,这是可以告慰死者于地下的。
我想起最近在网上读到的一首英文诗,题目:“感谢,为了我‘破折号’ 中的一切”,可惜译不出铿锵的音韵来,大意是这样的:
我读到一个人
在友人葬礼中的致词
他提及她的墓碑上
所刻下的日子:从开始到末日
他首先说起她的生辰
然后,含泪说起她的辞世之日
不过,他说,最要紧不是两个日子
而是数字之间的破折号
破折号代表
她在人世的一切
而今,只有爱她的人
晓得这渺小横线的价值
破折号,和我们占有多少无关:
那些车子,那些房子,那些纸币
它仅仅和以下事体相连:
怎样活,怎样爱,怎样使用这一横线
对破折号,真该好好思量,苦苦探究
哪些方面你要作改变
你永远不晓得来日还有多少
所以,能重新规划的须赶紧动手
我们该不该把步子放慢
好思索什么是真诚,什么是真实
我们总该去努力理解
别人怎样感受
火气慢点上来
多一点表达感激
爱一起生活的人
尽管你从来没爱过
倘若我们互相尊敬
倘若我们常带微笑
记住吧,我们拥有的破折号
随时可能写到尽头
那一天,当有人诵读对你的颂词
(它免不了改写你的生命章节)
你可会为他列数的往事自豪
你该怎样书写你的破折号?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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