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女子之月亮
黎娉儿
(七十年代年代中,我曾在山西插队,这个系列是那时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天上有个月亮,地上也有个月亮。
山西村里的女子分两类,闺女和婆姨。别看山里七沟八梁,黄土高坡,未 嫁的女子个个水灵灵,细白皮肤,红红的脸,黑黑的头发,穿着花袄,走路如 踩着云彩。
她们是家里的公主,兄嫂掌上的明珠。山里人早嫁,一旦变为婆姨,在婆 家和村里是没有地位的。早早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公婆,丈夫的管制,孩子的 拖累,繁重的家务,使她们过早地衰老。衣服也不再光鲜,走路拖塌,甚至蓬 头垢面,说话也变得粗俗,与男人追逐打闹,当众奶孩子。三十几岁的人已远 离了青春,一律黑衣黑裤,直到熬成婆婆,才有出头之日。
山里嫁女子,人肉论斤秤,当时价码十块钱一斤,这在贫穷的山区已是很 大一笔钱了。具体价钱再根据闺女的模样,学历,女红,家境,男方的条件, 家境等调整。年岁也是考虑因素,十八岁以后价钱递减。女子嫁了人就要生儿 子,不生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生了儿子就要给儿子攒钱盖房子,娶媳妇。
嫁女的聘礼分两部分,现钱是给父母的养育费,另外还要若干套衣服,春 夏秋冬全齐的,一般是二十套。嫁过去后,便没有机会再作衣服,要等到掌了 财政大权,即婆婆死了,或自己做了婆婆的时候了。可青春年华已逝,除了黑 的,也无其它选择了,除非不想过太平日子了。
村里女子的名字大都好听,上口:凤娥,嫦娥,繁女,彩平……婆姨们在 做闺女的时候也都是有名字的,只是出嫁后往往被称为某某家的,本来的姓名 渐渐被遗忘了。村里只有一人例外:月亮。
我初次见月亮是在村间一条小道上。对面走来一个女子,脸上脏兮兮的, 看不出年龄,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衣扣也没扣好,头发乱蓬蓬,还沾着草。
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古怪地笑着,目光呆迟,瞳孔散光。我赶紧跑回老 院长家,问大娘那怪女子是谁。大娘叹了口气,说:月亮。
好水灵的名字!我怎么也不能把月亮和刚才遇见的疯颠女子连在一起。大 娘说:那闺女苦命呢。原来,月亮是她村里有名的好闺女,模样好,读过初中 (当时女孩子读初中的极少),女红好,性格脾气也好。心上人是同村一位高 中生,可谓郎才女貌。可惜男方家里穷,出不起聘礼,而月亮家又等着钱给她 哥哥聘媳妇,便把她用一千五百块的大价钱,聘给了我们村的五儿。
五儿也姓王,和院长家一样,是村里的大姓。我随院长家,按规矩,我管 五儿叫哥。月亮比我小,但我得叫嫂子。
月亮出嫁那天,五儿家派了十多匹毛驴接亲,那排场是很大的了。据说月 亮是一路蒙着头哭过来的。当天晚上,据听新房的人说,月亮开始不肯就范, 一晚上都听到五儿的打骂声和月亮的哀嚎声。第二天早上月亮就疯了。两年来 ,月亮时好时坏,五儿还是经常打她。
天哪,我从没听到过这么悲惨的故事。我跳起来:打人犯法!都解放几十 年了!在我想来,这种故事只有在解放前或解放初期才有发生,象白毛女,小 二黑结婚什么的。大娘轻轻笑笑,用两个指头把我按下去:傻闺女(我知道我 一冒傻气大娘就这么叫我),汉子打自家婆姨犯的哪家法呢。我又要跳起来, 可想想还是泄气地坐下去了。
月亮还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的时候穿戴整齐,低眉顺目,慢声细语 ;糊涂起来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五儿在不打她的时候,看来对她还不坏。
一天我去离村不远的河滩上洗衣服,月亮也在那洗。那天的月亮,看似和 好人一样,穿着紫红的小袄,上面有小黑花,剪裁合体,衬托出她的腰身。黑 鞋白袜整整齐齐放在一边,两只细细白白的手在水下清晰可见。头发梳得光光 的,扎着头绳。眼睛被水映得泛着光,脸上起着红晕。好俊俏的婆姨,可想当 年了。
我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就离不开。我们说着话,她的眼光逐渐迷懵起来。 她抬眼看着远方,象对我又象对自己说:栓子说他出去找好了工作就来接我, 怎么还不来呢?
栓子就是她过去的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曾答应她一定来接她出去。听村 上人说,那栓子早做了社长的女婿,凭着关系调到区上工作了。也不知怎么了 ,风迷了眼?
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掉。月亮一愣,收回目光,柔柔地笑着对我说:“妹子 (她跟着五儿叫),想你的人儿啦?”我的人?想谁我也没这么哭过呀。
五儿来了,看着我这狼狈模样一直眨巴眼。月亮告诉他:咱平儿妹子想她 的人儿了。五儿拉着月亮回去做饭,我赶紧抹了两把眼睛,叫:五儿哥。五儿 回头,我说:对月亮好点啊。五儿看了我两眼,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和月亮走 了。
我姨夫接我离开村子的那天,我倒骑在毛驴屁股上,姨夫推着车,慢慢地 离开村口。在出了村口不远的小碎石路上,看见了月亮。她乱穿着衣服,袖子 一长一短,漫无目的地走着,踢着路上的碎石,又说又唱。村子渐渐远去,月 亮也渐渐远去。
姨夫问我:那是谁?我答: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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