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日记
陈丹青
千百年来,中国人吃够两个民族的亏:早先是蒙古人,近世是日本人—— 坦白交代,我最近又去内蒙,又去了日本。
去内蒙是带学生下乡,不是画草原——我再也不想画少数民族——而是内蒙矿区画矿工。我回国,一半就是为了怀那文革下乡写生的旧。
五月长假,偷闲去日本一周。我久不愿去日本,想起倭寇造的孽,心里有障碍。几次经过,成田机场待一待,顶多住一夜,就转机走了。为什么呢,我晓得日本厉害,看了会沮丧。去年是给叫去神户参加个什么会议,总算第一次进入日本,才三天,没游览。今次算是去玩耍,东京、京都,各三天。
忽然是在万恶的日本国——女儿没来过,去年我来过,三月在纽约商量好,五月到东京呆几天。
4月30日
4月30日午后两点抵达成田机场,三点到东京市区,当即转车去旅馆所在的shibuya区。进车,满座。跟前坐一位万恶的日本老太太,白发苍苍,整洁端丽,活像小津安二郎影片中的老主角。我正打量她,忽然她站起,给门边一位万恶的日本男青年让座,原来青年抱着婴儿。青年频频摇头,俩人谦让一分钟,老太太又坐回去了。
我向老太太问路。她直起腰来,如临大事,与身边另两位万恶的日本老太太热心研究三分钟,用万恶的日本话和类似敬礼的手势告诉我:错了,该坐对面那条线路,下一站换车。
换车,有座了。对面坐位孤苦老头,手里紧抱一布娃娃。抱着也就罢了,那布娃内部大概有什么电子装置,不断发出半大婴儿的奶声,在行进的车轮声中清脆嘹亮,咯咯啼笑。
四看车中广告,忽然瞥见提香那幅著名的画(傅雷翻译成“铁相”。刚上美院时,春节猜灯谜,“卖花姑娘:打一画家名”。同学们齐声叫道:“提香 ”)。哪幅画呢?就是那位音乐师边弹琴,边回头赏看卧塌上肥美的裸妇人。这幅画不是在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么!看广告词,果然:东京都美术馆。三月至五月。普拉多美术馆作品展。
万恶的欧洲帝国主义!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只肯借给北京那件提香的小小的次要肖像,重要的经典却借给日本!广告上印一幅,来展的必有多幅。好啊!
到了。跟路边一位万恶的日本警察问路。哈咿!欠身,他摘下警帽,随手从里面捻出一份地图——清秀,斯文,戴眼睛,无表情,这位警察活像清华园里的博士生。
shibuya,即大前年美国电影《迷失东京》开始一景的拍摄点:下班时分,红灯、绿灯,满街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万恶的日本人。
旅馆叫做“Tubo”。所有职员欠身“哈咿”,如临大敌。两小时后,闺女,还有她的表妹和妹夫,从纽约飞到了。
5月1日
劳动节。五一长假。北京人山人海。我醒来,发现在东京。
为什么到处这么干净?当年美国空军真的从中国起飞,飞来轰炸东京么?
大晴。上午去附近公园参观“明治神宫”。步行距离。近公园门口,忽见一辆大车当街停好,彩旗飘飘,车首赫然一排鲜红大字:“日本共产党”,为首赫然一条大标语:“教育基本法恶反对!”翻译过来,就是“强烈反对教育基本法”。
这可如何是好?我国教育种种好办法,我也“恶反对”呀!
一根红色电线从彩车肚子里蜿蜒伸出,连着话筒,捏在一位西装革履的日本共产党党员手里,面向路人大声宣讲:“咕噜咕噜,泥咕笃诺,茨古瓦……” 游人如织,绿树如阴。第一次望见古代日本大牌坊:像“门”字,像“开”字,原木,整木,风霜雨露几百年。我忽然感动了。
走进去,走进去,进到正殿,忽然撞见一种愈百人的仪式正举行,安静极了。被中庭此端的围栏隔开,我们向内殿的阴影望过去,仪式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全是背影。左端,白煞煞坐满细麻布汉服古装的男子,约五十余,一律汉式高帽;右端,黑森森坐满西服套装的男女,约五十余,女子着裙,座下可见东洋人略呈弯曲的小腿。中间空开,是宫殿阶梯,向内高上去,隐没在更深的内殿。一位汉服古装的老人当阶跪着。全程静默,约半小时,没有语言,没有号令,没有指挥,显然是久经熟练的古老仪式。老人偶或击掌两声,左右座阵依次击掌,老人鞠躬,众人依次鞠躬。老人离去阶梯,两阵随之起立:不是同时起立,而是一排随一排依次起立,状若波浪,肃立少倾,又波浪般依次落座,归复齐整,左端白、右端黑。
间或,有年青的白衣人分别出座,移步阶前,动作一律:先将穿着白袜的左右脚从汉式布鞋中取出,尔后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步履,紧凑地、轻盈地,一脚跟一脚,上一阶,一脚跟一脚,再上一阶,姿影格外虔敬,那真是古时上阶的步态么?只见宽袖、耸领、高帽、下摆,微微颤动,望之飘然——我失神,一时仿佛望见真的汉代,真的汉仪——年轻的背影到了阶上,向内肃立,并不久留,倏然徊身进入偏殿。转瞬,又从另一处现身,迂回归座。
另有四位乐手坐在殿外左翼,静默着,三男一女。他们忽然起奏了,一笛、一琴,及两具为背影遮没的我所不知道的乐器,领众人合唱。并不高声,曲调徐缓,不专业,亦不业余,正是真的庄严的颂唱——待歌声止歇,殿外远远传来公园门口那位日本共产党党员麦克风宣讲,和着轻度的摇滚乐,不响,不吵。我起先没听见,那是殿内的仪式太庄严、太静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式,也不想知道,我只会看。其间不断有游客进来,只要是日本人,男女老少,都立正,合掌阖首,然后也那么对掌击两声,随即垂手观看,神色肃穆。有位制服笔挺的老年警卫维持秩序,熟练、恭敬,不出声,戴着白手套。
结束了。全体起立。猛听得一声重锤响鼓——急看殿堂右侧,巨大的悬鼓,击鼓的是一位白色汉衣青年,戴眼镜,无表情,活象清华园里的博士生—— 又一击,再一击,每一击间隔数秒,声声单调,均匀而猛烈,于是白衣人鱼贯而出,在鼓声中缓步穿过廊下,连成一线,浴着殿外的阳光树阴,缓缓走远,直到走完,接着黑衣人鱼贯而出,踩着中庭的石砂地,头上是亿万片树叶宁静的响声。
正午。出公园。门口那位日本共产党宣讲者已经换成一位女子,“咕噜咕噜,泥咕笃诺,哈咿……”。回程路经另一公园,彩车停满,看横幅标语,好像是日本共产党第77回代表大会召开了。
回旅馆,写日记。远处传来一声声日本男女共产党的日语口号,听去既不激昂,也不勉强。他们在嚷嚷什么呢?春日正午,声声在耳,一句听不懂…… 旅馆老妇进来清理。我继续写,临了问我要不要吸尘,No!no!我摆手。她躬身退出,同时瘦胳膊从地毯上捻起七八片我看也看不见的碎屑,手势疾速活像鸡啄米。我不由得被传染,频频欠身,同时疾速默数:从她退向门边的半分钟内,朝我鞠了将近二十躬。
5月2日
二号。雨。午后去上野东京都美术馆。
该馆建于1926年。同年,中国尚在军阀割据时期,北平发生三一八惨案;翌年,国民革命军北伐,统一中国。又两年,1929年,九一八事件,日本侵占东三省;再过八年,即1937年七七事变,中日战争爆发,日本全面侵华——其时,东京都美术馆建馆11年。
南京市江苏省美术馆建于1935年,迟东京都美术馆9年。论建筑样式,我以为比东京都美术馆大气。时南京为民国首都,同年举办民国年间第一届全国美展。两年后抗战爆发,无以为继,京沪一带重要画家或移居培都,或走避南洋,或滞留上海。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北京建中国美术馆,迟东京都美术馆33年。
出地铁,进上野公园,绿树繁茂,樱花季节才过。四看,才知道东京好几所美术馆都集中散布在公园内——我旅游,事先不爱看着地图找景点,大约选定一处,懵然寻去。错了,再找,找到了:我喜欢这种无知的、迷路的感觉。这或许是少年插队时常在山野荒村胡走乱窜留下的恶习。还有,居然不易走丢,像条草狗,边走边看,去路归路,难有错。
公园口第一座大馆便是日本西洋美术馆。馆藏是日本本国历年收购的欧洲十八、十九世纪名画,印象派诸家每位均有若干作品长期陈列。今年春季的特展是罗丹情人的雕塑与素描展。其他几座美术馆不及细审,公园各处立有各馆时展广告:有卢佛宫藏品展,有拿破仑时代文物绘画展,还有其他几项外展及日本本国艺术展。略看,决定索性不看,径往东京都美术馆看西班牙普拉多特展。
全部展品总共八十一件。其中提香五件、艾尔?格列柯四件、卢本斯四件、戈雅七件、委拉士开支五件:五件都是重要作品,尤以委氏那位坐地翻书的侏儒像最为精雅。这样的展品阵容,中国至今无缘。
日本观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挤挤挨挨。巡看一圈,出来了。说不出一种感觉,这感觉在北京也有,就是:凡西洋的名作一朝易地,远来亚洲,还是那几幅画,还是那几枚框子,围观的人种变了,气氛变了,再看那几幅画,总觉异样。怎样的异样呢?说不出来——在纽约看赵文敏、看董玄宰,却好似没有这种感觉,大约是因为中国的古画原是藏在宫中或文人的家里,早先并没有“美术馆”文化与“展厅”这一说。而“美术馆”展览方式,在西方出现也才200多年。
大厅有位女士与一架竖琴,十指拨弄,铮鏦有声,围一圈人。其他各厅另有日本本国与东京本市的当令美术展,不知画得怎样,也不很想知道怎样。我原是特意想寻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上半日本首批留洋画家的专馆,忽然意兴阑珊,一抬脚,出了馆,外面在下雨。
余下近两小时泡在附近一家旧书店。泡旧书店的好滋味,不必多说了。忽然憋一泡尿——偏是看得兴起,偏是内急相逼,终于熬不住,出去找厕所,华灯初上,恍然发现在我在上野,我在日本。
收获:三册浮士绘春宫画,线装本,不是真迹,七十年代重印,尚可看。
〔2006年4月22日〕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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