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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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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与谭慕愚──一段缠绵了五十年的情缘
余英时
为了代谭慕愚取得证明书,他不惜改变初衷,进入北大这块“是非之场”。胡适和傅斯年大概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答应来北大历史系兼任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吧。所以仅就谭对他的学术生涯所发挥的作用而言,研究顾的生平而不涉及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在第二阶段中,顾、谭交往的事迹很多,不能在此一一涉及。下面只谈两次比较有趣的聚会:第一是一九三二年顾先生面临失恋危机的情感波动;第二是一九三四年他们在西湖的唱和。
一九三二年一月下旬顾从北平回苏州省亲,先在南京下车访谭。和一年前一样,他又忍不住心潮起伏,不知道应该怎样向恋人倾吐满腹离恨与相思。他在车中赋诗两首:
是乐是哀浑莫知,别期似暂又似迟。百千量度都须废,只此愁心不可移。
只缘思极心翻木,更以情多见总羞。拼把吾生千斛泪,年年倒向腹中流。(一月二十二日)
第二天上午他兴冲冲地去探望谭慕愚。日记说:
十一时,到政部访健常,与之同归其家,吃午饭,见其父母、妹及黄一中。……
他在日记之末写下对此聚的感想:
黄厚端,字一中,黄克强先生之次子,日本留学生,在内政部参事室任事。健常与之同事,且同乡,甚相契合。今日同在谭家吃饭,觉其人非浮夸之流,深喜健常之有托。予极爱健常,顾我义不当与之接近,且不愿彼为我而有痛苦,八年来之交谊率在躲躲闪闪中,未尝一自表白。予既不能施爱,复不望彼之受爱,故今日之聚,一方因以自悲,但一方亦甚为彼幸。且彼之得有安慰,即足使爱彼者亦得安慰,复何恨焉。所惘怅者,彼此友谊不得继续,即此躲躲闪闪之机会亦不易得耳。(一月二十三日条)
原来他乘兴来访,忽然发现所欢已为同乡而兼同事的黄一中横刀夺走,他此时心中滋味,可想而知。日记上的感想写得理情俱到,但其实不过是一种理智层面的自解(rationalization)而已,情感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十一年后(一九四三)他回忆此会,余恨犹在。他说:
一月,予南旋,访健常,承邀至家吃面,时黄一中君在座,颇相讽刺,予怫郁归。廿七日抵杭,翌日而沪作战(按:“一二八抗战”),予遂留杭。以此芥蒂,夏间此行时遂未往访。(《与健常往来年月表》)
当时座上受黄一中冷言冷语的讥嘲,一定深深刺痛了他。日记上不写,正见其情感上创伤之重,故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天他痛定思痛,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证明伊人的心已变了。他说:
昨在内政部时,健常云:“下午要不要找谢祚茝去?”予聆此言,即觉空气突变。及至谭宅见黄君,始恍然。今日果与祚茝同游矣。白门两度新年,竟是两种景色,令我长唤奈何。今晚归寓,馆役以健常及其父所赠苹果一篓、橘子一篓、荔枝一匣、桂圆一匣进,谓于下午二时送来,以我不在,约晚间再来。予在寓待之,终不至,益知其情矣。对此赠物,只是呆视。噫,橘其决耶?荔其离耶?然有桂圆,似犹有望也。予之希望筑在迷信上,亦无聊甚矣。然情之所驱,固不容不尔。且谶语实有奇应。予去岁住交通旅馆,门外有“别苑”一额。予默祷而卜之于《易》,得“黄离元吉”一爻,两占皆然。今彼果有黄君之丽矣。予亦果与之别矣。继今以往,不知天之安排我与颠倒我者将如何也?
他仍不死心,以至在谶语中找希望,这是显然可见的。但他最后分析谭何以终于弃他而去,则归结到他不能决断,不肯离婚:
予与健常交凡八年,可括以二语曰:“行乎情之所不得不行,止乎义之所不得不止。”此所谓义,当然是时代的。若社会组织既变更,彼不致因此而情感痛苦,且不致伤害别人,使别人为我而受痛苦者,我又何所畏乎!廿三日,围炉讨论国事,健常曰:“若处处审慎,顾忌太多,必不能成事。”此固论政府之不敢主战,或亦用以讥予。噫,予心之苦,健常安得知之乎!(我仅能打破旧道德,但终不能打破我的同情心)(一月二十四日条)
这段文字中的“害别人”、“同情心”等都是指他的夫人殷履安女士而言。他的爱情已奉献给谭了,但对教育程度不高而忠心不二的妻子他却割舍不下。其实这段分析很可能是他疑心生暗鬼,与谭的真实想法未必合得上。无论如何,他这次尝到了很深的失恋的痛苦,然而他还在继续挣扎,不甘全军尽墨。一月二十五日回到苏州之后,日记上说:
今夜写健常信,谢其赠物,且试探其此后是否不再与我通信。如其不来,我亦决不做讨厌人,扰乱他们的和平空气,惟默为祝福而已。
但是最后谭并没有嫁给黄一中,甚至谭、黄之间是否有过一段情缘,现在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所以这一不愉快的经验很可能是顾先生因爱生妒而作茧自缚。一九三三年以后他和谭又回到了原来的情感轨道。
一九三四年八月顾先生的继母在杭州逝世,全家南下奔丧,在杭州陪伴父亲住到十一月底。恰好在同一时期,谭慕愚也奉内政部之命到杭州考察浙江经济和行政,并为部长黄绍竑起草《内蒙巡视记》,在西湖住了一个月左右。谭因为时间匆迫,恐赶不及完成写作,再三求顾相助,因此他也参加了这一工作。这一段时间他们的来往是异常密切的。但无论是游湖或工作,都有其他人参与其间,似少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样的聚会对他反而是痛苦多于欢乐。十月四日的日记说:
与起潜叔(按:顾廷龙)、自明同到第一公园,雇车到俞楼,邀健常同游,到严庄、放鹤亭、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汪庄,到高庄吃饭。……与健常别,抵家已七时矣。
今日得与健常痛快游览一天,心神愉乐,一畅数月之愁郁。但分手之后,即觉百无聊赖,转较彼未来之时愁郁为甚。噫,既已有情,便当非离即合,今乃介于非离非合之间,此痛苦殆未易道也。
他把这种受压抑的情感比之于“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是无情”(十月九日条)。他有时甚至硬起心肠暗暗喊道:
唉,健常,你归去罢,我的感情已不能胜这痛苦了!(十月八日条)
但另方面,他看到谭慕愚忧虑日本对于内蒙古的野心,日以继夜地努力工作,又十分受到感动。他对谭的敬仰又加深了。日记中说:
健常真是一个人才,有眼光,有志气,有魄力,有胆量。予交游弥广,而可以与谋大事者甚寡。得此一人,又受性(别)的阻隔,其当捶胸一恸(丁按:这个词很震撼)。(十月七日条)
这时他竟恨不得谭是男性,可以和自己“与谋大事”;他的“事业心”被激起了。与谭同来西湖的还有一位夏葵如,《日记》介绍他:
夏葵如君,北大同学,十四年救国团中,与健常同任文书,为共产党分子所攻击。日前与健常同来,住俞楼中层,助健常编纂《内蒙巡视记》。(十月十九日条)
夏葵如即夏涛声(见《与健常往来年月表》一九三四年条),他此时是否也在内政部工作,尚待考;但他已成为青年党第二代的重要干部,一九三三年即已具有该党中央委员的身份。从谭、夏合作的事来判断,则谭的国家主义信仰依然如故。《内蒙巡视记》便是谭、夏、顾三人共同撰成的。《日记》又说:
健常心底悲哀,时流露于篇什,慰之无从,使我更增郁抑。彼幸有事业心耳,否则体必不任。彼作事太刻苦,不要休息。而为我去,又欲伴我游,真使我抱愧。(十一月二日条)
所谓“流露于篇什”即指诗而言。可知顾在西湖作诗特多是由谭引出来的,所以西湖唱和成为他们心灵交流的主要方式。十月二十日的日记:
健常示近作云:“人事纷纭苦不休,暂停征马岛俞楼。此心已为飘零碎,怕看西湖处处秋。”嫌其萧瑟,和之云:“一天风露且归休,莫以伤时怕上楼,度尽寒冬花即发,何须重泪对清秋。”
又十月二十三日:
今日健常诵昨作一诗,其末二句云:“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葵如说:“这太消极了。”我说,“‘吊’字换了‘待’字吧,这一来便变得消极了。” 归后因成一诗云,“莫将闲泪付秋思,大地春回已有期,试上逋翁亭子望,梅林待发万千枝”。又作一诗云:“夜夜西泠对玉盘,莫将圆缺定悲欢。劝君炼得女娲石,便补天倾也不离。”题为“莫将”,以表规讽之意。实在说来,健常之生活实为可悲,惟这一方面我决不能加以安慰,故唯有作壮语以激励之耳。
十月二十四日:
晨在车上得一诗赠健常,云:“朝朝祖逖声鸣鸡,羞说回文苏蕙机。取法英贤原不远,岳王墓在俞楼西”。盖彼患早醒,恒早四时即无眠也。(丁按:偶也素!真性情人的烦恼!)
这是勉励她效法岳飞,期待之高可见。十月二十五日:
又续作《莫将》二首。一云:“漫漫平原渐渐津,莫将琴剑怨飘零。天涯须是飘零够,始把人生识得真”。一云,“同听边关笳鼓声,莫将痛泪洒新亭。肩头自觉竖如铁,要把河山一担盛”。
顾作《莫将》四首及车中一首都针对慕愚“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两句而发,故作壮语以慰其怀。可知原诗决不是悲秋之作:“花事尽”乃伤中国或将亡于强邻也。谭救国心切,仍与十年前之“圣女贞德”无异,惟壮怀激烈已转化为中年的沉忧而已。
曲终人散之际,离愁终于爬上心头。十一月三日记:
前日健常作诗曰,“北风怒发厉于刀,万壑千峰尽痛号。可惜离人心底恨,不曾削得一分毫”。
自称“离人”自然有惜别之情,但是她的“心底恨”恐怕还是以“国恨”为多。此谭慕愚之所以为谭慕愚也。对照之下,顾先生则流露出更多的儿女情长。十一月七日记:
将二日看枫事写成三绝:
秋到人间且莫嗔,初凉景物胜于春。乍将夕照凝红树,忽有金凤舞白蘋。
姹紫嫣红垂尽时,青枫正是转丹期,似怜漂泊悲秋客,故故招邀去折枝。
摘来红叶纳书囊,如此深妍好久藏。过却十年重检视,依然颜色压群芳。
健常聪颖,必知予之怀也。
“看枫”事的背景如下:
湖上中山公园门内有枫树两枝,红叶之艳,所未经见,健常极赏之,徘徊而不忍去。(十一月二日条)
这大概是谭、夏、顾三人在工作之余常常结伴游赏的地方。第一首是劝她不要“悲秋”,第二首仍回到慕愚“花事尽”之句,“青枫转丹”既可代“嫣红姹紫”,则秋亦复可赏,末句可有两解:丹叶“似怜”慕愚这位“悲秋客”而“招邀”之,一也;顾参加写作为谭再三“招邀”所致,则受“招邀”者即诗人顾颉刚本人,二也。这是故弄狡猾,利用诗的“暧昧语义”(ambiguity)而作模棱两可之辞。若依第二解,则“折枝”更有深意,即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矣。第三首以“久藏”之“红叶”喻慕愚尤为明显,自一九二四年初识至此整整十年,而诗人心中更无他人。此诗必须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日一条日记合读,其涵义始得全幅展露:
车中追忆一月中晤健常时,渠问曰:“近年有好的女弟子吗?”因成一诗记之:“樽前温语叩从游,欲吐衷情又咽休。旧恨苦多心苦窄,更无余隙种新愁。”……其实,我心头要说的话,是“除了你外更无别人”。所谓“美者自美,予不知其美也”。
所以能“压群芳”者,正以不知群芳之美也。
十一月九日已至曲终人散的前夕,顾先生写了六首诗为此次西湖聚会的纪念。兹分写于下,略加解说,作一结束:
黉宫灯火景山烟,往事依稀已八年。别后悲欢何可说,忽然相遇合相怜。
第一首从顾、谭北大订交始,回忆故都旧游。谭慕愚应青年党之召,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离北京,赴重庆任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长。行前一夕与顾先生全家同游北海,至此已整整八年。
黑水白山劫一空,忧心无日不忡忡。北疆又报蕃王变,为发轺车破朔风。
此诗前半指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沈阳事件,(丁按:五十二年后的这一天,伟大的ct大爷出生了)日本侵占东北,国难开始。下半指一九三三年日人筹划在多伦召开蒙古回忆,邀请蒙古王公参加。同时蒙古德王等也要求自治。危机紧迫,谭慕愚随内政部长黄绍竑等同往内蒙巡视。
制就长编十万言,要从笔底固边藩。几回写到伤心处,仿佛遥闻啼峡猿。
此首专叙《内蒙巡视记》的撰述过程,谭慕愚亦曾数度哭泣也。
四邻虎视久耽耽,国力空虚只自惭。斫地长歌悲塞北,祷天莫赋哀江南。
“四邻”实指日本与苏联。前者既占东北,又渗入内蒙,后者则既已控制外蒙,又复觊觎新疆。此时唯有希望南方不致遽临危境而已。
宋家宫阙久成尘,独有岳王庙貌新。联袂同来松柏下,正为识得古人心。
杭州即南宋之临安,亡于蒙元;岳坟离俞楼不远,他们当天便在岳坟附近吃饭,诗或即作于其地,故相勉以岳飞之心为心。
(一)(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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