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一天”与“世界”
王敦
您給我一天,我給您一個世界。
——贾樟柯电影,《世界》
睡一百年是值得的,如果醒来以后发现,正确的答案已经被真地找到了。
——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l850-1898),《回顾:2000-1887》(Looking Backward,2000—1887)
回顾百年以前的历史,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各种可能性在晚清就已经初见端倪了。举个例子说,上海将会在2010年举办世界博览会,这是人所共知的。然而,大多数人也许并不知道,在整整一百年前的1910年,清朝政府在南京举办了为期六个月的“南洋劝业会”。共吸引数十万中外人士前来参观和贸易。这个清末宣统年间“走向世界”的“热点”新闻,在当时的重要报刊《东方杂志》和《时报》等上面均有报道。上海的英文月刊《远东评论》曾以“中国之首次盛大国家展览”为题进行报道。美国的《评论之评论》上,也以“中国的第一个世界博览会”为题进行评述。
把这一百年前西学东渐的“源”和今天改革开放的大趋势放在一起思考,不难发现,百年以来的中国社会发展有一个大主题,那就是如何从自己固有的历史中“突围”,以对自己最有利的姿态来改变这个迄今为止依然被西方所主宰的现代世界。这不仅是当代国人的热门问题,也曾经让百年前的中国人苦苦思索。
本文的题目来自于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的广告词:“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世界公园一类的东西在现今的中国大都市如北京深圳等很流行。它通常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微缩陈列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标志性建筑。从这部电影的取景来看,选取了很多西方最具有标 志性的人文景观,如艾菲尔铁塔,伦敦塔桥,比萨斜塔,悉尼歌剧院等等。微缩世界景观公园以“微缩”的方式去解决“立足本土”与“走向世界”的矛盾。它满足了中国人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就能享受和拥有国际化,特别是西方化的欲望。在一个公园里面,浓缩了世界各地特别是西方最表面化的浮光掠影。这是一个经过微缩、简化之后,想象中的世界图景。尽管逛一回公园并不等于就拥有了每一处景观的文化渊源和历史沉淀,但并不妨碍人们在短暂的一天内将“世界”尽收眼底,获得“恶补”式的满足。
镜头里的霓虹灯广告“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正是一语道出了卖点和主题。卖点是“一天”,主题则是“世界”。“微缩世界景观”是一个以“世界”为主题的梦幻公园,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美梦成真,拥有世界。“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已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修辞。它的涵义 是用最短、最快、最廉价的历史进程来换取梦寐以求的现代性世界空间。贾樟柯这个“主题公园”的寓意不仅表述了当代中国的潜意识,也道出了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的生存主题──“世界”。
笔者把贾樟柯的“世界”放在引号里面,还因为另一层寓意。做为生活空间,它是外来务工人员真实生活的地方。他们选择工作和生活在这里是因为生存的实际需要。这个由毫无实际用处的陌生建筑微缩而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既枯燥又真实,时间长了就感受不到对观众所“宣传” 的那番靓丽和新奇。夜晚游人散去之后,长住这里的是外地打工者。在人造的假景中,“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赖以生存的角落。
贾樟柯在电影《世界》里数次呈现了公园里的“艾菲尔铁塔”。其中有一个场景:男主角,“世界”的保安队长成太生,开车送女主角赵小桃的前男友,也是俩人共同的山西老乡,去北京火车站。老乡此趟来北京,是来和赵小桃告别,然后就从北京启程,坐火车去蒙古人民共和国──做廉价的国际劳工。去火车站的路上,成太生把复制的埃菲尔铁塔指给老乡看,并不无骄傲地说:“不出北京,走遍世界”。
此情此景,加上另一个场景里给出的一行字幕“大兴的巴黎”总让人觉得些许反讽的意味:复制了一个原样三分之一大小的铁塔,并不等于就把法国巴黎的格调也搬来了。“大兴的巴黎”下面还有另一行的英文字幕:“Paris in Beijing suburb”。把它翻译回中文,勉强可以称之为“北京郊区的巴黎”。然而,中文里的“郊区”不等同于英语的 suburb。中国大都市外围的郊区是落后于城区中心的边缘地带,是城与乡的过渡。Suburb的含义则相反,是房地产资本主义特地避开市中心而在外围开发的舒适居住区,是占国家人口大多数的中产阶级生存繁衍的地方,是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家园和堡垒。可见,英文的Suburb和中文的“郊区”相差甚远。语言概念的不对应,又反映了现代性所依存的具体“国情”不同。
埃菲尔铁塔能在巴黎屹立百余年并在当今世界家喻户晓,自然有其“卖点”。这样的 “卖点”也是随着时间一层一层地交织起来的。大铁塔最初是一个临时性景观,为了1889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巴黎世界博览会而建,用来展现法国的工业成就。 尽管设计师亚历山大.古斯塔夫.艾菲尔(1832-1923)煞费苦心地罗列出了铁塔可能的若干长久性用途──军事制高点,气象观测应用等等──它原本是要在世博会之后就予以拆除的。世博会之后,法国人没有舍得把大铁塔拆除。归根结底在于人们发现它可以留着做为标志性景观,担当起向全世界展示巴黎的宣传任务。这真是事半功倍,没用之中反而藏有大用了,让人想起《庄子》里的介于“材与不材之间”。巴黎大铁塔的轮廓,成为了各国人等一代代崇拜、描摹和复制的由头和原本。其中的一个复制品就位于《世界》里的世界公园。在保安队长成太生的眼里,世界公园的铁塔已经足以让他骄傲得淡忘了自己实际生存空间的狭小。对特定时空的时空复制,来自于象征性占有的欲望,也导致了简化、缩略,和幻想式的满足。这样的满足是以牺牲实际用途的代价换来的。似是而非的西洋景与本土厚重的历史文化传统搭不上界,反而把有限的可利用空间挤压了,也不能使原居住者受益。
男女主人公的工作告诉了我们支撑这个“世界”靠什么:秩序和宣传。男主角成太生代表了准军事化的秩序,他是保安队的头目。女主角赵小桃则是歌舞演出的台柱,通过把各种服装展示在自己的身体上来演铎“多元化”, 为“世界”进行魅力“宣传”。一天晚上,女主角在纸醉金迷的表演厅里表演,与此同时身着制服皮靴的男主角则牵着白马走过黑暗中孤零零、微缩的古希腊“帕德嫩神殿”。此时此景,表演厅外面巨大的霓虹灯标语“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显得格外显眼。这是时空错位的荒诞和悲凉。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不过是舞台加道具而已,毫无历史与文化的内在合理性。如果有经营不善的一天,它就会倒闭,“世界”会变成历史。
想到这里,我的思路不禁凝滞在电影《世界》的结尾。此时,男女主角已经在北京郊外因煤气中毒而窒息了。严冬,忙乱中围观的众人,连同他们的嘈杂,都从屏幕和音响中消失了。许久,画外音想起,是男女主人公的声音。我们不知道这番对话来自何时何地,何方“世界”。这是亡魂的一问一答,还是两人已经被抢救过来,“复苏”了?
……
成太生:我们是不是死了?
赵小桃: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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