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生死路
──读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路》
李　雾

如果你读《纽约时报》或《华盛顿邮报》等美国“左派”大报，你决不会猜到，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单枪匹马闯西部的传统。任何社会问题，卡特里娜飓风灾害后新奥尔良市的缓慢复苏，脏乱的城市贫民区，质量普遍低劣的公立中学等等，根子永远是政府拨款太少。这些报纸想得到的解决方案，永远是政府给钱、再给钱、给大钱。

不过，一个民族的传统，即使已被住在大城市的学院左派和媒体精英遗忘，却必然顽强地生存在民间草根，而且常常会在文学艺术中反映出来。刚在４月份得了２００７年普利策小说奖的《路》（The Road），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七十三岁老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 在去年出版的《路》中所描绘的是末日景象。

某年某月某日，半夜１点１７分，核子大战。政府灰飞烟灭。任何组织都没有了。就连专职在苦难中安慰民众的宗教团体也没有了。只能自己靠自己，你活不活？

这是核大战之后的核冬天。废尘笼罩全球。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间伸手不见五指；白天灰蒙蒙一片。永远不停的风，风中无数黑灰。河流是黑的。海是灰的。最干净的是阴沟里的水。即使在南方，气温也常常降到零度以下。没有政府发放帐篷、毯子和面包，你活不活？

公路上是排成长龙的汽车残骸。轮胎都熔化了，在地上结成一堆堆黑渣。烧死后缩成一团的尸体，指骨吊在方向盘上。楼房的玻璃全部熔化了，成了一串串冰挂，贴在楼壁上。森林只剩下一根根焦黑木柱。动物都死了。植物也都死了。你曾经熟悉的世界，如今只存在记忆之中。只有梦里才见得到绿色。生活中倒是还有红色——仍在燃烧的火，还有你吐的血。这样的世界，你活不活？

一位父亲，一个儿子，核大战幸存者。他们只有一支手枪，枪里只剩一发子弹。父亲告诉儿子：如果碰到坏人，我把他们引开，你拿着枪躲起来，如果坏人发现了你，你就这样〔自杀〕。因为坏人会活活吃孩子的肉，父亲宁愿他自杀。就是这样的处境，你活不活？

孩子的母亲，觉得这样的生活无意义，她自杀了。消耗了一发珍贵的子弹。母亲甚至还想带着孩子一起走。父亲常常觉得自己应该羡慕那些已死的人，他们解脱了，不再忍受生存的苦难。但是，他带着儿子，一步又一步走在州际公路上。在公路上是很危险的。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死了，死于核爆炸，死于寒冷，死于饥饿，死于绝望，但少数坏人靠着吃人生存下来了——吃那些绝望地走在公路上的人。但父亲和孩子仍然走在公路上。

父亲和儿子互相提醒：我们是好人，我们不抢别人的食物，我们不吃人。父亲告诉儿子：我们带着火种。父亲把生存的技巧一路传给儿子。

“脂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某一堆燃料会烧光，火却总是可以在另一堆燃料上烧起来。只要人有这点精神，单枪匹马，他们也要重建文明。

小说的最后一页，儿子遇到了一个女婴。绝望的旅行终于有了结果。薪尽火传，读者看到了人类延续的一点希望。他们仍然走在公路上。他们仍然时时面临危险。但是，如果他们有面对一切毁灭而生存下去并做个好人的勇气，他们大概不是孤例。即使儿子遭遇不幸，薪尽火传，其他的好人还在路上。

没有人愿意处于《路》中的境地，大概也没有人真的相信这辈子有可能处于《路》中的境地，但是，这样的小说得了普利策奖；而且得奖之前已被美国最负盛名的电视女主持人奥普拉.温弗里在她的读书节目上向全国推荐，出版社因此赶印了九十五万册平装本；而且奥普拉之前已是畅销书，占据《纽约时报》排行榜六星期之九。６月１０日的周末节目里，奥普拉甚至推荐此书为父亲节礼物。

《路》的风行，说明美国人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传统。这也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在多次发生校园枪击事件之后，甚至在宣布普利策奖的同一天，弗吉尼亚工学院发生了韩裔学生赵承熙枪杀三十二人的惨剧之后，多数美国人仍然认为民众应有持枪的自由。

政府确实可以在灾难时刻做很多事，但政府的“好意”必然侵犯私人自由。卡特里娜飓风灾害期间，政府的疏散车船容量有限，规定只运人不运宠物。但对许多美国人，狗和猫亲如儿女，宠物不走，他们也不愿走。其实留在城里未必活不下去，他们是否可以拒绝政府的“好意”？说得极端一点，如果他们宁愿与宠物死在一起——孔子曰，“自古皆有死”，这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他们能否有这样的选择？

Freedom is not free （自由不是免费的）。如果美国人愿意为他们的自由付出高昂代价，别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在《路》的结尾，父亲想道，“或许只有在世界的毁灭中才能最终见到世界是如何生成的”。在毁灭中孤胆独行的人，是否会建成一个自己对自己负责的更为自由的世界？

（２００７年６月１２日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