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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 泉
张 慈

赵进军推门进屋里来送晚饭。有人问︰部队被回子包围了吗?赵进军说︰谁敢包围部队啊,真是开玩笑﹗他们包围的是州机床厂。要抢武器呢﹗麦田里爬着两百多人,连小孩都有,他们手榴弹有几个,但手里枪没几只,还挺凶的﹗

没人吃饭,连小孩都不吃。我竖起耳朵听大人的小声议论。有人说来的是马村敢死队的人;广播站的回民播音员小金家被回子闯进去,在她家厨房的猪油罐子里撒了尿;回子抢了县武装部的枪库,枪库里的几十支枪在回子手里了;有枪在手的回子正在围攻州机床厂,夺厂夺枪﹗好几百人爬在麦田里,正在打呢﹗外面的枪声就是卫厂工人和回子在拼命。我的心咚咚跳,我听得出来,大人是在说,回子在蛮干。我的心充满阴影,既害怕回子,又为他们捏着一把汗,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立场。我的爸是汉人,妈是回子。我的身份突然变成了一片羽毛,没有立足之地,飘到渐黑下来的天下去了。枪声不响了﹗我更害怕了,枪声起码也是种沟通,眼下人都死了吗?一九七五年的这一个夜晚,一个孩子开始了对「死」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夜深人静后枪声又继续上了。枪声一直飘扬在夜晚。妈是那么的小巧,就像树皮似的被贴在床上。枪声使寂静更加寂静,使存在变得虚无。我的逐渐入睡,是对夜中水滴的枪声逐渐遗忘。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我忽然又醒来,那是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妈妈不在了!我坐起来,望着黑暗中自己睡觉的床,我身边是空的,妈不在了﹗。我小声叫道︰妈,妈妈﹗

妈不在了﹗我细小的声音惊醒了许多人,有人开了灯,问怎么回事,我仍然带着哭声叫着︰妈,妈妈、、、有人说道︰马医生不在了﹗说了一阵,又乱哄哄的都睡下了。

我紧紧缩在黑暗的被窝里。我似乎在一个下午就明白了妈这些年来的行为。

妈为了入党,一直表现得很不寻常。她星期日从不休息,帮邻居打扫院子,替别的医生人值班,还帮洗衣房磨肥皂洗手术床单和病床被罩。可她只要回到家里,就变得像个木头人,跟她说话她似听非听,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似乎从不会笑。动不动她跟爸吵架,没理由都能吵起来,动不动骂爸猪骨头,说蠢话。多数时候我不喜欢妈,她表面平静,心里却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她申请入党十六年,根本就没有可能加入,因为她的父亲,我没见过的外公,解放初被政府镇压,罪名是什么我不清楚,家里人也说不清楚。都跟后代说是吸洋烟吸死的。连孩子都知道死人不该让活人受罪,但死去的人折磨了她,她的爸爸,我的外公殆害了她,她折磨自己来发泄她的不满。在那时,她和爸尚未离婚,可已经分居了。

我在凌晨六点跑回了医院。门前一左一右的两个大石头狮子,张开巨大的口,怒目而视。它们曾经是我的宠物,我和医院的小孩趁看门老头不注意,在狮子身上爬上爬下。可是现在那两只狮子的爪子上有血。我睁大恐惧的眼睛小心地躬着腰溜进了医院,心咚咚地跳连空气也被我搞得颤抖不已。这是一座老寺庙改建的县城医院,一年四季住满了病患。进门处是个石壁屏风,上面用红漆刷有毛泽东的草书︰救死扶伤,实现革命的人道主义﹗石壁屏风之后,医院各科随寺庙建筑一层一层递进。进门的空地右边是救护车车库,此时是空的;左边住着赵司机一家,门上有锁。奇怪的是赵司机家门上有许多重迭的手迹血印,就像在黑暗里模糊不清的一个人影或者幽灵爬在门上绝望地拍门呼叫,我听到那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跑上了通向药房的石阶,石阶已被人血铺满,血迹是人被拖上去时留下的。在药房的窗户玻璃上我看到了自己,乱七八糟的脸,乱七八糟的头发。那个女孩不再是我本人。我非常急切和害怕地想看到妈妈,因为我相信她在医院里。我相信她已经不害怕了,她回到了自己人中间。穿过药房就是内科和牙科。两科分别在南北两边的厢房里。牙科的金医生在几天前还叫说,跟武装部申请几支枪保卫医院,眼下也不见了踪影。这儿的石板地也是静悄悄的,只是地上尽是腥气的新血。又上石阶,我到了住院部大院。啊,这真是人间地狱啊﹗地上,横躺竖坐着脸色发白的血人,老人,孩子,女人,就是没有年轻人。住院部已住满了其它病患,这些回民坐在躺在露天下,直接坐在地上,连块垫的布盖的单都没有﹗有个老人的耳朵被打掉了一只,他赤脚,捂着头,前前后后摇;一个老妇人抱着她的孙子,八岁左右的孩子被打断了腿,疼得小脸皱成了苦瓜,他的喊叫就是忍住不喊叫,抱住走廊的石柱。到处是压抑着的哭嚎,没有人能够听到叫痛的声音,没有。我能够意识到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这医院里有上百个伤员,我却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叫出来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回子们无依无靠以意志力向真主的呼喊声更让人窒息了。在空旷的黑夜里和黎明中,他们等待着救护,却不呼叫却不哭。我大声叫妈妈,飞奔向后大院,我看见了丁香花在后大院的花坛上,在1975年的7月13日凌晨抖擞狂开,我也蓦然看见了平易近人的妈妈在花坛的旁边用一根棍子戳地上死人身上的枪洞。

我狂叫:妈﹗

妈转过身来,她的脸上都是汗水,像是脸上挨了雨淋;她的白大褂上都是血迹﹗她见到女儿却没什么响应,她手里抱着一本记录薄,原来她在作死亡记录。地上躺的都是些脑袋又大又黑的遗体,一共十三具。被验过的尸体已被翻过身去,背朝上;没被验过的尸体仰面朝天,这些遗体全是男人,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臂上扎了一根红布条:誓死卫厂。有个死去的男人注视着我,他在潮湿的地上坐起来,向我走来,在我惊恐万分的眼睛里,他走上了花坛旁边的小径,逐渐离我远去。他宽大的裤子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望向手术室的门前,那边躺着坐着密密麻麻六十几号人,多数是年轻的男人,都是农民穿扮的样子,脸上是回民的高鼻子。活着的的穿著衣服,刚死去的盖着白布。医生们像一些红色的苍蝇,在手术室的两扇门中间飞出飞进。

妈没有说话,她似一只河边青草地上的白色的绵羊,躬着腰缓慢地向那群人走去。

军人对马村回民的镇压,第二天开始了。

我那年十三岁。那天从第一声枪响到镇压结束,我都在那个历史的现场。大人处理事件的矛盾性,在很多很多年后,使我绷着脸成为一个碰到急事就一筹莫展又相当矛盾的人。长辈如此无能,对小辈只好锁住答案。

多年后我看到了有关这次行动的记载:担任“平叛〞攻击部队的有一个正规团,包括三个步兵营、一个重机枪连、一个75无后座力炮连和82迫击炮连;军侦察集训队;其它部队作为外围部队。当凌晨开始偷袭进攻受阻,一个副团长带领的加强连被冲散。回民回击部队主要是冷枪和一些自制杀伤力不大的土手榴,于是部队以伤亡大全部撤出,改用152加农炮炮轰,持续数小时后,部队又开始进村子,由于进攻部队遭到冷枪袭击,部队又奉命撤出,随后又开始炮轰, 轰后用高音啦叭喊话,要村民出村投降,轰一阵、再喊一阵,反复轰,反复喊。几小时后,马村,这个中国滇南以回民为主的聚居地,有千余户人家、近万人的自然村被削成平地。

这次事件被定性为「马村反革命暴动事件」;一年连几个月后,毛泽东去世,其夫人与朋友被抓,定罪无数。其中一条,是「镇压马村革命暴动」,尽管这几个人没有在中央军委做决定的权力。

于是回民成为英雄烈士,死难的一千多解放军英雄烈士成为狗熊。打扫烈士陵园时,孩子们绕着过去,老师不作讲解。

在这乱世中妈妈将我一个人放在家里。

当天她自己上了医院救护车,被医院党委召唤到前线去协助军人救护解放军伤亡人员去了。我从没问过她,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是还想着前线入党吗?还是想看着自己的家乡是如何被大炮夷为平地?总之,那个被丁香花连着丁香花围着的小村,后山坡上埋着妈妈的祖宗的小村在几小时候从地面上消失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妈妈,是在我拿到去美国的签证后。那几天滇南正在下十七年来的第一场雪。我从昆明乘火车回家。进门时,见患了糖尿病的妈妈正坐在院子里打毛衣,她四周的几盆丁香花被薄雪压盖。雪花飘落在她身上,她正编织毛线,她正悄悄落泪。

王伟出生的地方就是马村。长大的地方也是马村。他的老家乡住着他全家,全家都参加了武装造反。村庄和父亲都在炮火中被炸死,弟弟也死在枪战州机床厂的那场血浴里。妹妹是敢死队的队员,十三岁的侄子也是敢死队的队员,这两人活了。而镇压这次事件的地方武装力量,是由王伟指挥的。我也才晓得他的汉名叫王伟,但他的真名是马笑。身份是我不知道的一种培养式,由少数民族中产生的造反干部。他的内心是怎样的,我不知道;在这之前他去了一趟首都, 做了什么决定,我不知道;

他是马家第一个出远门的人,到过北方的人。三天两夜的火车啊!走了多漫长的路途。他回来后笑呵呵地跟我说:『「唉呀,一过黄河就不一样了!北方的树,枝枝是往上长的,全往上,地心的吸力不够了嘛,北方的太阳更厉害!」

马村打进城来时,他一直躲在部队里。二娘和两个孩子也躲在部队里。

打马村时,他在外沿指挥。他身着军大衣,站在第四十X野战师,十X师野战师和六十X高炮师的师长和作战参谋身边,一群着军装的人都挺立着,是真正的合法杀人犯的身姿。

「四人帮」粉碎后,他被逮捕。

逮捕他那天,在外婆家的门口,他临出门时,压住下巴,弹了弹衣上灰。

后来他走了。他离开了婆家,走向了一次大事件后的结果中,走进了他的注定的命运中去了。

他是重罪被捕,三年后在狱中死去。死因不明。对家属的交代是病死。

婆呢,马村打进城时,她已被惊吓坏了。一个人在屋里撒了几盆尿。舅在外已三月,但他知道的风声最早。他通知他最好的朋友去照顾他的老娘,好友当天正好有亲戚结婚,来晚了。等他来到,婆的身体已经抖做了一碗水,朋友把她架在自行车后架上,用绳子捆好,骑上,飞奔,暴动的回子已经到反修路了,在后面追,放枪。平反后才知道,他们叫的是:马皮老太,您跑哪样?我们要找您!硌能到您家住些人?吃些人(一些人来吃)?

婆那天为什么害怕,逃跑,是一个秘密。她本人是回民,是一家人造反,她也要跑,她为什么不支持?

许多年后,我带白人先生飞去中国,转机云南,火车载到蒙自,马车拉到马村,再骑牛到了青草深深的郊区坟地。一条小路,被脚踩硬的土路,在石榴林的边上,通向缺水少人的坟地。我们走在这条土路上,迎面来了灰色的老水牛,尖硬的牛角,汪汪大眼,我们退到一边,让它。它四蹄挪动走过去,我们再继续往前走走。

水红的石榴花开在两边。稻香从空气中吹来。

美国到香港,到昆明,到滇南,到县郊,为了一座坟。

婆的坟头上长满荒草。墓碑左右的石缝中长出刺棵跟风信子。坟根四周是地老鼠、屎膀螂拱起的土泡,亲属来祭坟留下的脚印子。

这座坟里埋着一个我最亲的人,老太婆马皮。

凌乱的坟冢布满在红色的土地上,婆坟,她的哥哥,弟弟,嫂,弟媳,都埋在这附近土里。

红土迷惘地延伸到远方。

见到外婆的墓,白人后退一步,脸上充满惊异,问我: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穆斯林,这墓碑上刻的都是阿拉伯文,怎么回事?

我忘了。真的!

你忘了你是回教徒?还是你忘了告诉我?

都不是。

他爆发了,喘着出气,转来转去,挥着手又毫无语言说清自己的怒气。

我不怕他,这四周,比他的脾气重要,比他重要。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刚满一岁半,会走路了。她摇摇晃晃走到她的老祖婆坟前,胖胖的小手扶着青石墓碑,在阿拉伯文的石碑旁呲着两颗小门牙,吃吃地挣着,脸蛋红彤彤的,拉了一泡大便在儿童兜尿片里。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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