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
申 维
红蛋的投降书得到地专造反大军的批准。红旗把红头文件拿回来给红蛋看,上面有军团司令的签字。红旗说,军团司令程大炮说,要举行隆重受降仪式。仪式在机关大礼堂举行。
老巴子全家把投降仪式当着一项重要政治任务,反复排练。红旗是导演。王慧莲是编剧。红蛋演主角。老巴子和红奶奶是忠实的观众。预演时,演控诉一场戏,红蛋胳膊举得不够有力,遭到红旗猛烈批评。红旗说:“你不要敷衍了事,感情要投入。如果你不能得到六合专区广大革命群众的原谅,他们会冲上来,用砖头把你砸烂。”红旗摆一块砖头在窗台上,让红蛋时常看着砖头,想着砖头砸到头上的滋味。
红蛋看到砖头就睡不着觉。他半夜三更起来练习,做梦都在背台词。后来形势发生变化。六合的“好派”听说“屁派”搞受降仪式,认为是挑衅,要提前发动进攻。半夜里,从老街方向传来阵阵枪声。为了避免更大冲突,或者说激怒对方,受降仪式改在红旗家悄悄举行。
受降那天,老巴子家挤了一屋子的人。军团司令程大炮坐中间的主席位。方秀才立在程大炮后面。吴老头坐右侧。造反派秘书王慧莲伏在桌上作记录。黑笔杆子红旗站在门口当警卫。红蛋跪在堂屋中央。他穿一件扯破了的白衬衫。白衬衫上洒几滴红墨水,头缠白布条,布条上也洒着红墨水。王慧莲在博物馆工作时,看过扬剧团排练。投降仪式是安照扬剧《铡美案》中包公审陈世美的场景设计。
观众有老巴子、大勇和小红。他们三个坐在爬爬凳上。老巴子知道这是一个性命悠关的时刻,而大勇和小红以为在看戏,看老巴子小叔叔演戏。小红带了大白兔奶糖。大勇妈妈在大院门口补鞋,没功夫来看戏,就关照大勇把剧情回家说给她听。
老巴子想到投降仪式过后,红蛋就不用睡床肚底下,而是跟他平起平坐地睡床,就心有不甘。他希望红蛋表演不及格,所以事先做了手脚。他在红蛋跪的位置撒了泡尿,还洒了瓜子壳。
程大炮看着吴老头,问:“吴书记,开始吗?”
吴老头打了个哈欠,说:“你们是造反派,你们说了算。”
程大炮一声令下:“把反革命分子红蛋押上来。”
红蛋正在堂屋中央扫地上的瓜子壳。他听到把红蛋押上来,就东张西望。红旗生气地说:“怎么这么笨?有两个红蛋吗?”
红蛋不知所措,拿着条帚和畚箕怔怔地站着。
老巴子说:“还不服罪?”
红蛋猛然醒悟过来,“噗通”往地上一跪。条帚和畚箕“咣当”掉到地上。红奶奶从里屋出来,捡起条帚和畚箕。她拿条帚在红蛋屁股上抽一下,然后到院子里去扫鸡屎。
程大炮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红蛋说:“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老巴子嘴里发出“呕——”的声音。方秀才上前半步,把厚厚一叠投降书递给红蛋说:“两百多个错字别字。我昨晚开夜车,红笔给你圈出来。”
红旗上前一步,握着方秀才的手,说:“谢谢老方。好同志!”
老巴子嘴里发出“读呕——”。
投降书很长。红蛋读得很有表情。老巴子对投降书没兴趣。他听了无数遍,不停地打哈欠。他想破坏气氛。方老头似乎受到他的影响,也对投降书没兴趣,不停地朝他做鬼脸。他盼望红蛋早点读完,然后方老头一声令下,大家上前把红蛋摁在地上打板子。
投降书说:“好派”敢死队员红蛋受反革命“红总”指示,潜伏革命红色堡垒六合机关大院。他的反革命行动让红旗发现,经过一番激烈搏斗,尝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利害。现在他认识到“好派”是自绝于人民,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希望革命同志考虑到他年轻幼稚,易受敌人教唆和利用,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红蛋说“给一次机会”时,“咚咚”两声,额头撞到地砖上,然后用袖子揩眼睛,再然后是泪流满面。
老巴子高声说:“袖子上有胡椒面。”
红蛋流着泪说:“没有。有胡椒面的袖子已经洗了。”
王慧莲跑上来,在老巴子耳朵上用力一拧,说:“没有,没有。刚换的新衬衫。”
吴老头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别瞎折腾啦,让他回老家去种地吧。我已经安排好汽车,用我的吉普车吧……”
红蛋哭泣着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这儿。我已经投降了,你们不能赶我走。”
红旗把桌子一拍,说:“回家当农民有什么不好?你读书读得忘本啦。”
“我是怕路上有危险。”
吴老头说:“不用怕。我派的是军分区的车。你是个小罗罗,又不是当权派,怕什么?实在不行,我们让红奶奶护送你回去……”
老巴子揉着被妈妈拧疼的耳朵,说:“吴老头,说说当前形势吧。”
王慧莲又要拧他的耳朵,说:“这孩子没上没下的,让红奶奶惯的。”
吴老头笑容可掬地说:“我正要说当前形势。中央精神是‘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和军训、军管。同志们啊,我们要向解放军学习啊……”
老巴子觉得吴老头在作报告。他听不懂,就提醒红旗说:“爸爸,你们大人讲好要游行的。”
红旗没拿正眼看他,说:“你们出去游吧。”
老巴子和小伙伴们欢呼起来,一哄而散。红蛋站起来,去里屋换服装。红蛋换上干净的军装,手拿一份大字报。大字报上写着:“好派是自绝于人民!”红蛋在前面走,老巴子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老巴子敲打着痰盂,大勇敲打畚箕,小红拿着面小红旗。他们在大院子里游行一圈,然后红蛋把大字报贴到大字报墙上。游行算是结束。
红蛋回老家后,老巴子把他忘了。红蛋也时常从老家寄信来,向哥哥汇报思想。红蛋信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多力量大。帝国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人。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我决心为国家多生产革命接班人,红色江山万年长。
老巴子说:“信上说的好,不代表实际行动好。”
老巴子结婚时,从泰州老家来了两拖拉机的人。许多人都拍着他的肩膀,称兄道弟。这些人都是红蛋的后人。革命小将红蛋回到老家乡下,安心当农民。他结过三次婚,生了十几个小农民。这十多个小农民都是红蛋回乡务农后,“抓革命、促生产”的产物。
老巴子无权无势,在学校受排挤。无论职称、升迁、住房,他都排最后。单位同事喊他尾巴巴。范红蕾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巴子,你真不是个男人。”
老巴子说:“这年头,做男人有什么好?我就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就要有种。你应当去跟校长打架。你们红家人应当发动二次革命。”
老巴子捋起胳膊,握着拳头,看着细如芦柴的小臂说:“我不想打吗?我打不过人家。”
范红蕾叹了口气,说:“走,找你老子红旗。怎么说他也是个老干部?”
“老干部有什么用?除了会搞阶级斗争,还会什么?再说他是个离休老干部,一个老霉桩子。”
范红蕾重复一句:“老霉桩子。”
红旗离休那年,组织上问红旗有什么要求?红旗说没要求,只是希望能让他经常过过组织生活。老巴子和范红蕾知道这件事后,就喊红旗“老霉桩子”。离休前,红旗是“好大一颗树”,离休后,就成了“一棵老霉桩”。
红旗住政府机关宿舍。年夜饭桌上,他做了著名的离职演说。他把“五粮液”用力往桌上一蹲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红旗。没有我红旗,就没有老巴子,当然就没有头一个。没有共产党,我们全家能喝到五粮液吗?没有共产党,我还在家里掺瞎子算命?”
孙子头一个插嘴说:“肯定是轮到我掺爷爷算命。”范红蕾用筷子在头一个头打一下,让头一个不要吭声。
红旗拿筷子指着一桌的菜,接着说:“从前,地主家过年也没我们丰盛。地主家顶多六大碗。”他把桌子上的盘子数了一遍,“我们是12盘,翻了一番。”
头一个敲打着自己跟前的小碗,又喊了起来:“爷爷数错了,十三碗。我这儿还有一碗。”范红蕾又用筷子打了儿子一下。
红旗纠正说:“翻一番还多。”然后挟一筷肉塞进嘴里,盯着老巴子说。“我们可不能一边吃肉、一边骂娘。我们全家人要一辈子跟党走、听党话……”
老巴子辩解道:“我没有说中央的党不好。我说我们学校的党不好。贪赃枉法的全是党员。领导班子是一窝黑,集体腐败。”
“这只是个别现象。我们党正在纠正克服。我举个例子。去年过年,楼底下停满了车子。就听见‘倒车,倒车,请注意’的声音。今年,中央三令五声不得利用逢年过节大肆收受礼品。你瞧,我家就没人来了吧,‘倒车,倒车,请注意’的声音也没有了……”
范红蕾嘴里嘀咕一句:“改革了,送红封子。有的送购物卡。”
红旗离休后,加入了两个协会:一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另一个是“抚贫协会”。老巴子统称之为“霉协”,即老霉桩子协会。这个协会的人很奇怪,光干工作,不要钱。他们不仅不要钱,还做贼似的把家里东西往外偷。他们把家里的旧棉袄、旧衣裳、书籍、旧家具、存折等等,统统送人。
老巴子学校是一个“官本位”很重的地方。同事之间不谈论教学,而是谈论谁是谁的关系,谁升了,谁降了。他们谈的对象在老巴子眼里,也就是一些芝麻绿豆官。老巴子往往给予一个鄙视的眼神,鼻子一哼说:“有什么了不起,说起来吓你一跳,三十年前,我的师傅就是地委书记了,11级干部。”
同事们没有谁懂得什么叫11级干部,也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这就叫人微言轻。
老巴子说的师傅是六合地委书记吴老头。他的拜师仪式是在公共厕所里举行的。大勇和小红羡慕地在一旁作了见证人。
机关大院的“两间一厨”没有卫生间。人们上厕所都去后围墙边的公厕。公厕墙上有一盏长明灯,使得它成为重要的社交场所。有点儿像现在的酒吧、茶吧、书吧之类。人们有事没事就往公厕跑。大家排队蹲坑。有的蹲在坑上,打开收音机,听新闻;有的蹲在坑上读报纸;有的蹲在坑上表忠心……有时,机关干部成群结队地来公厕开小会。在公厕集会,不会被打成小团体,也不会被认为是搞宗派主义。
红旗就是一个蹲坑积极分子。他每天蹲坑三趟,分三个时间段:早饭前,午饭后,晚饭后。红旗蹲坑忘记时间,老巴子得去喊他,喊他回家吃早饭,或者睡午觉。老巴子很欣赏红旗的蹲坑姿势。红旗手卷一张报纸,嘴里刁着香烟,美滋滋地眯着眼睛,头歪着,耳朵侧向一边,倾听邻座的谈话。烟灰柱子拖得很长,也不用弹,自由下落。老巴子喊他起来。他捞起裤子就走。老巴子从没见红旗揩过屁股。由此说明,红旗到厕所并不是真的如厕,而是来开会,或者说是来享受的。
范红蕾下岗后,老巴子曾经想开一个厕吧。人们在厕吧里一边如厕,一边读书,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交谈。当然还得跟上时代步伐,搞几个情侣包厢,让情侣们一边如厕,一边拥抱,一边接吻。收费标准按KTV包厢价格。厕吧的工商执照没批下来。工商局说,所有的厕所由环保部门统一经营,属于国家垄断行业。
现在公厕都收费了。公厕门口开一个收费窗口。人们排队交钱如厕。你递上五角钱。他给你一张巴掌大草纸。你交上五角钱,才能享受屙屎撒尿的权利。公厕都有戴红袖标的人不舍昼夜地守着。戴红袖标的人很像“文革”的造反派,或者说,“文革”的造反派现在都守厕所了。
有一回,一个男人尿急,恰巧又没带钱,就硬闯进厕所,结果一个凶神恶煞的妇人,厕所守护神,冲进去,一把勒住男的阳物,硬拖了出来。说没买票还想如厕?从前的公厕可不是这样,免费向市民开放,属于社会主义国家公共福利场所之一。
吴老头名义上是六合地委书记,实际是机关大院公厕负责人。因为六合地委成立不足三个月,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六合化肥厂“好派”和机关大院“屁派”联合造了他的反。吴老头打扫厕所的工具是一只木桶、一把舀子和一把竹扫帚。厕所里开小会,吴老头就把木桶覆过来,坐在桶底上作报告,而红旗等人蹲在坑上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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