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人鲨之间
沙 石

时间还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或许已经出来了,却被雾气遮住了。

海水力量很大,把他托出水面,又跌了回去。自从他跳进海里到现在,已过去了个把小时,而他还泡在水里,沉不下去。海水的浮力竟然这么大!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还有海水的温度,本来岸上刮着丝丝的凉风,想必海水很凉的才对,可是进到海里才发现海水非但不凉,而且还是温涂涂的。这多少让他有点扫兴。看来今天的计划将难以实现,他会遇到一些麻烦。

晨雾在海面上缓慢地蠕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老鼠,龌龊地卧在海面上。

他心里有事,可又说不清是什么事。本想象个煮熟的鸡蛋一样,顺顺当当地沉到海底去,可现在他却象个空瓶子,固执地浮在海面上。四周得静要死,听不见一点声音,倒是雾的流动似乎带着唰唰的响声。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搞不懂他的手脚为什么这么爱护自己?

其实,他沉不下去是有原因的。他本来就是个游泳好手,曾经参加过比赛,还拿过奖牌,什么自由式、蛙泳、蝶泳、样样都行。还有狗刨,那更不在话下。看来这些平时可以用来炫耀的把戏,今天会给他带来不便。这就是说“艺多不压身”这句话在特定条件下会有相反的意义。

有一点必须说明一下,就是下水之前他没有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因为光溜溜的样子实在难看。再说他也不愿意把他的那个东西亮在平常爱吃的海鲜面前,所以他是穿着游泳裤下水的,而且还按照平时去海滨浴场的习惯,先去了一趟厕所,因为他知道,中年人经常蹩尿是会蹩出尿毒症的。不过,他还是把外衣和长裤脱去了,并且深埋在岸边的沙土里了,这样做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至少不能让人过早地发现他的企图。他这人做事一向精密,他的心里总像是装了一个密度极高的筛子,大事滤不过去,小事也滤不过去。不过近来他的心更像一个茅坑,一个古老的,传统的,没有下水道的茅坑。

想到这些,他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后边,连没在水里的脖子都在发烧。他觉得自己好没面子,真没出息,做事这么粘乎,这么忧柔寡断,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脸漂在海上?还不趁早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口海水灌进嘴里,海水又苦又涩,他干咳了一阵,把昨晚吃的晚餐都呕了出来。吐进海水里的脏物引来一群小鱼小虾,在他面前蹿来蹿去,掀起一阵白白的浪花。看来要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必须付出真诚的努力。在这场生死攸关的较量中,他的真正对手是他自己。想到这,他把头扎进海水里,然后一撅屁股,将身体的重心移向头顶,整个身子倒立起来,象海豚一样向海底潜去。他的动作做得轻松,舒展,而且十分到位,具有一定的专业水平。他本能地屏住气,不呼吸,但是眼睛是睁着的,所以他可以看见海水的颜色在渐渐变深,同时感到周围的小鱼小虾在不停地和他的身体相撞,其中一只带刺的的东西,大概是螃蟹,或者是海螺,在他大腿上划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刺痛。那个地方一定破了,甚至在流血,因为海水钻进伤口里,特别沙得慌。他没有顾忌这些,继续往海底游去。其间,一条海藻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被他拖着走。这条海草很长,被他拖带着,象一条彩带在水中飞舞。他想象着自己在水中下沉的样子,那种翩翩漫舞的姿态一定象天女散花,或者象嫦娥奔月,还象什么?他一时想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多想,此时此刻他关心的问题是如何让自己变成一个煮鸡蛋。

这时他已经潜到水下二十多米处,因为水压压迫着他的耳膜,疼得钻心,连眼眶都在膨胀。憋在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多了,实际上他只要深吸一口气,哪怕只做出这样的动作,海水就会钻进他的嘴里,然后进入胸腔,堵住他的气管,在肺里产生倒流,冲破肺叶,让他的五脏爆裂。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肢体并不愿意和他配合,相反地,他的双手以爆炸的速度向上抓挠,两脚在拼命地击水,他的身体开始上升,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他已顾不上海藻鱼虾那些海货。在冲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猛吸了一口气,同时打开体内通向内脏的所有通道,海上清新的空气立刻打通了他的气管,并延伸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又重新浮出了海面。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一方面是为了身体上的需要,另外,也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因为是他要掩盖自己的窘相,不让自己太丢脸。虽然这大海上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向四外张望,生怕被别人看见。他确信自己确实努力了,不是装样子的。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本想把海水从脸上擦去,可是海水还是钻进了嘴里、鼻孔里和眼睛里。他又狂吠般地咳嗽起来。也许是命该如此。也许这是天意。他一时糊涂起来。什么是“命该如此” ?什么是“天意”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又一次又一次地扎进水里,可是每次都是在重复同样的过程,得到的也是和上一次相同的结果。他很气,甚至有些恼怒,难道我真的这么失败?连一件自觉自愿的事情都做不好?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这时海面上的雾气淡薄了,至少眼睛可以看见鼻子了。雾中的潮气汇成了水滴,落进海里,也落在他脸上,也说不清是雾中下雨还是雨中有雾。灰蒙蒙的天上没有一点光洁度。

下一步该怎么办?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僵局。看来只有一股脑儿地游向大海的深处,游得越远越好,直到精疲力竭了,再也游不回来了,他才能到达一个尽头。那是一个什么尽头?当然是他的尽头。如果是他的尽头,自然也是大海的尽头。对这样的解释,他并不满意。正当他缕不清自己思绪的时候,雾的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延续的而又均匀的声响。突突的,像是马达。开始,他以为声音是从自己的脑袋里传来的,因为大脑缺氧的人时常会出现耳鸣的症状。他清除了头脑中的想法,开始让身体放松,让脑袋以下的部位沉到海水里。他享受着大海,就象澡堂子里泡澡的老头享受澡池里的水一样。

突突的响声越走越近,透过雾气可以看见一条机动舢舨晃晃悠悠地向他这边驶来。他屏住呼吸,尽力让身子下沉。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事先制定的计划就会落空,他这样想着。

舢舨看上去很破旧,船帮本来是朱红和黑两个颜色的,但不少地方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古铜色的原木和一片片的青苔。驾驶舱上的玻璃带着蜘蛛网似的裂纹。从他这里看去,甲板上并没有人走动,但透过低沉的马达声,他可以听到船上的人在说话。

“老大,你看前面的海水发黑,水下一定有鱼群,是不是应该在这里撒网呢?”

“说你脑子里少根筋,你就是少根筋,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带海域一直有鲨鱼出没?”

“鲨鱼有什么不好的? 我这由得是钓鲨鱼的鱼钩,有浮钩,底够还有拖钩,咱们正好可以钓鲨鱼,什么灰鲭鲨,扁头鲨,虎皮鲨,最好钓到一条大白鲨,大白鲨的鳍可以晾出天九翅,能在鱼市上卖个好价钱。”

“瞧你想得倒挺美,不知道现在禁止捕鲨鱼吗?海上警察是干什么吃的?抓到了要罚款,闹不好还要坐监狱,值得吗?照我看咱们还是到前边的海岔子去捞海蛎子吧。”

“那就依着你吧,谁让你是船老大呢,真拿你没办法。”

说话间,舢板摇晃着身子,后边拖着水花,向前边驶去。舢舨走远了,留下来的是一片静静的海面。

鲨鱼! 这海里有鲨鱼! 他的第一反应是吃惊,跟着是一阵恐慌,同时内心深处又动了一下。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也好慢慢体会着这心动的含义。惊恐当然可以理解,害怕也可以原谅,可是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是从哪来的?他说不出心里慌乱反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鲨鱼性情凶猛,残暴,而更重要的是鲨鱼嘴里长着利牙。前牙是用来切割的,类似铡刀;后牙是用来咀嚼的,如同绞肉机里的绞叶。在一一列举了鲨鱼要害部位的同时,他又认真分析了这些部位的功能,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鲨鱼是种了不起的海货。第一,鲨鱼属于肉食动物;第二,鲨鱼的食量很大。据说一头大白鲨一次可以吃下一头牛犊子。很显然,他在鲨鱼眼里可以是头牛犊子,也可能是块生猛海鲜,只是他筋骨老了些,嚼起来比较费劲,不过味道一定不差。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近乎残酷的想法。只要鲨鱼上牙碰下牙,“咔嚓”一声问题就解决了。

这个想法令他胆战,同时也让他感到兴奋,身体里的血又热了,他甚至会心地笑了一下。他开始用手用脚拍水,使劲掀起水花,他在海里游起狗刨来了。

此时他的心律反而跳得均匀了。在今天这种特定的情况下,对付鲨鱼要比对付自己容易得多,也方便得多,原因是鲨于与他没有亲情关系,也没有血缘关系。鲨鱼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他,鲨鱼一定不会忧柔寡断,也不会拖泥带水,它的利牙最适合快刀崭乱麻。这样一来,“长痛不如短痛” 这句老话可以得到验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海水终于有了动静。起初是水下的暗流开始在他周围快速地流动,然后是一拨又一拨的鱼虾在水里冲来冲过去。鱼虾大小不同,形状各异,偶尔撞在他身上,如同陆地上的飞沙走石一般。他尽量控制住自己,也好让四肢做有规则的运动。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发慌,人显得手忙脚乱,他的动作象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狗。他在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怕,不要慌,也许用不了一秒钟就完事了。尽管如此,当那股急流涌过来的时候他还失声喊了一嗓子。

巨大的冲力象冲击波一样冲了过来。它来势汹汹,似乎带着一阵空洞而又沉闷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在他胸口偏下的地方猛撞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人就被掀出了海面。他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子,然后又落进水里。和他碰撞的是一只鲨鱼,具体说是一头大白鲨,至少有四米多长,而且还不算它尾巴上那个尖形的尾鳍。觉得出来,撞在他胸口上的是个圆形的,不带棱角的,象橡皮一样的光滑物。那应该是大白鲨的鼻骨,因为在他腾空的短暂时间里,他看到了鲨鱼的正脸和露在嘴外边的白牙。鲨鱼的牙是锯齿形的。虽然他喊叫的声音很大,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叫出了什么,因为太紧张了,他什么都没听见。

重新落进水里以后,海水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定了定神,身上并没有明显的疼痛。对此他甚感怀疑。大白鲨竟然没有对他开刀问斩?按理说,鲨鱼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开始检讨自己。平心而论,他确实害怕了,确实惊慌了,他甚至产生了逃命的想法。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因为自己的表现实在不符合逻辑,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吗?如果真的这么惜命,还不如在家喝杯热咖啡,吃个汉堡包,或者记记英文单词,读些恐怖小说什么的。虽然他的手脚还在下意识地击水,不过他的动作已分不出是蛙泳,还是蝶泳,还是狗刨,或者这是真正的自由式吧?

这时海面上翻起一个巨大的水花,水花落下后,水面上又卷起梯田式的波浪。在水花的中心露出一个金字塔般的鱼鳍,水灵灵的,泛着一层油亮的光。他突然想到,这么漂亮的鲨鱼鳍正是那两个捕鱼人想要得到而又得不到的。把鱼鳍割下来,晒晒干,泡制成天九翅,保证卖个好价钱,然后再熬成鱼翅汤,还会卖出更好的价钱。不过目前的情况不容他对鱼翅汤有任何遐想。海面上的鱼鳍在原地转了360度,然后又向他游过来,开始速度比较缓慢,但不久便加快了速度,明显带着进攻意识。完了,这下完了,只要鲨鱼冲到面前,张开长满利齿的大嘴,然后再把双排扣一样的利齿合上,一切就会成为过去,不过他不敢肯定,在他不醒人事之前,他能否听到那声“喀嚓”的脆响。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它涉及到生死问题,所以也是个哲学问题。想到这,他反而平静了许多,划水的动作也相应地优美起来。

本来他准备迎接另一次强有力的一击,可没想到这次大白鲨采取的是迂回战术。鲨鱼的鳍在他面前沉了下去,绕到他的背后,当他用力划水以便让头探出水面的时候,他身子的中间部位感到了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原来鲨鱼的上下牙夹在一起,如同铁钳一般有力。从他疼痛的位置来看,鲨鱼的两排牙并不整齐。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是从他的牙缝之间钻出来的。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喊的什么,但他可以用人格来保证他没有喊救命,他也没有想到逃命,相反地,他确信长痛不如短痛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快感。明确了这个认识以后,他更加冷静了,更加理智了。他开始用平常心对待鲨鱼。呼吸是正常的,心跳是平稳的,手脚的动作协调得不能再协调了。他基本上做到了脸不变色心不跳。

鲨鱼的牙仍然咬住他的中间地带,疼痛难忍。但他没有去反抗,也没有挣扎。出于好奇,他还伸手摸了摸鲨鱼的前脸。原来大白鲨的鼻骨很圆滑,很流线,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鲨鱼脸上的肉皮,并不坚硬,反而有些松软,象胶皮,或者是软木。他不尽想,这个时候如果鲨鱼的上牙一碰下牙,他就会断成两段,上半段进到鲨鱼嘴里,下半段沉到海底去。可是大白鲨并不急于用餐,它或许不饿,或许贪玩,或许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

在被鲨鱼拖进海水里之前,他又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

作为鲨鱼的口中之食,他随着鲨鱼在海水里下沉,速度一定很快,因为他觉得出海水的温度在变化,一阵温,一阵凉,跟女人的脾气一样。虽然他被鲨鱼叼在嘴里,身子有些扭曲,角度也很蹩脚,但他隐约可以看见鲨鱼的脸。在阴暗的水下,鲨鱼的眼睛闪着猫眼般的亮光。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比他更近距离地观察鲨鱼了。对此他甚感自豪。他还吃惊地发现,鲨鱼的上眼眶上有一道浅浅的折绉,咋一看很象美女得双眼皮。这时鲨鱼已经把他拖到一定深度,他胸腔里的那口气已经少得可怜。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拳头,向鲨鱼的鼻骨打去,一个不小心,一拳还打在鲨鱼的眼眶上,但鲨鱼并不为之所动。当他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之时,鲨鱼却松开了它的利齿,并摇晃了一下身子,把他摔出嘴里。他象一块浮萍,晃晃悠悠地上升,他已经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浮出水面。

来到水面上,他不停地深呼吸,忙着向肺里输送氧气,同时他用手摸摸肚脐眼以下的部分,下半身还在,又用手摸摸肚脐眼以上的部分,上半身也在。这真是邪门了。真是见鬼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合情理。莫非是自己的肉不够鲜,味不美,要么就是自己的肉不好嚼。想到这,他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甚至觉得对不起鲨鱼。

经过这一连串的折腾,他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他感到很累,而且渴得要命,也饿得要命,身上的筋像是被人抽去了一样。他突然生出一个全新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有口水喝,有口饭吃该多好。他平静地漂在水面上,身体随着海浪摇晃着。鲨鱼不知道游到那去了,但他知道鲨鱼还会回来的,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鲨鱼咬过的伤口被海水浸入,又沙又痛。他真是困惑到了极点。本来他把死亡看得很轻巧,可没想到生命坚强得像铁铸的一样。

大白鲨的鳍再次出现在离他不远的海面上,并不断向他逼近。他仰卧在海面上,手脚向四外伸开,让自己的四只和头形成一个五角星,这是小时候在水坑里喜欢玩的“漂死人” 的把戏。他平静得简直像块木头。鲨鱼在向他这边移动。鱼身的大部分露出了水面,象一艘刚浮出水面的潜艇。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鲨鱼迟疑了一下,似乎要确定漂在眼前的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它突然张开大嘴,“嗤”的一声。这时,如果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都会吓破胆的,可是他心没多跳一下,气也没多喘一口,眼皮也没有眨巴。你过来呀,过来把我咬断了,吞下去,我这人很好消化,而且绝对符合卫生标准,你还等什么?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鲨鱼的嘴就是不肯合上。他甚至感到大白鲨嘴里扑出来的热气。热气里带着一股强烈的海腥味儿。他有些心急了。鲨鱼的嘴为什么像妓女的大腿一样老是敞开的?由于距离太近,他甚至看到鲨鱼嘴的上牙堂上一排排的凹槽,还有鲨鱼的白牙,如锯齿一般地排列着。据说鲨鱼一生中要换上万颗牙,所以它的牙总是白鲜的。这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但是哪本书却想不起来了。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很好笑,他象是一位牙医,在给鲨鱼看牙。他看见鲨鱼的前牙上挂着半条小鱼,露着鲜红的肠子,还耷拉着一个鱼泡,这大概是鲨鱼的早餐,还没来得及咽到肚子里去,看来鲨鱼没有饭后刷牙的习惯。

就这样,他面对着鲨鱼,鲨鱼对着他,大约过了二十秒钟。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奇怪的二十秒钟,因为他的心境太静了,静得几乎没了想法。

海面上的雾开始随风飘荡,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灰,有的地方又白又灰。雾气在海面上构成了一副巨大的,似有似无的水墨画。左看画里有山,右看画中有水,回过头去看,有树,有草,远处还有一座茅草房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动情,好像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大白鲨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它粗声粗气地喷出一口气,像是打了个饱嗝。这次从它嘴里喷出的不仅是热气,还有一些鱼虾的零头和海草之类的杂物,一并喷到他的脸上。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把这些杂物立刻洗掉,他只是和鲨鱼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鲨鱼终于合上嘴,摇了一下尾巴,沉到海里去了。但大白鲨并没有立刻离开。它的鳍一直露出水面,在他周围绕了两圈,似乎是查看他的动静,最后见他实在没有什么作为,便对他失去了兴趣。它拖着光滑的鳍,向海的远处游去。

大白鲨走了,他还漂在海上,独自一人,心里依旧平静。

虽然雾气已经薄了,但海面上还是乌涂涂的。他竟然还活着,这让他无法相信。这一切象是一场梦,只是他说不清他现在是从梦中醒来了,还是正在入梦。总之一切都很模糊,什么都不确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一样。他的腰部还在隐隐作痛,那里是被鲨鱼咬伤了,估计破了几个口子,一定在流血不止,他要去看医生,让医生给他开药,闹不好还要缝上几针。他使劲吸着海上的空气,连脚趾头之间都流动着一种畅快。他突然获得了一种少有的开阔。人能够喘气,真好。人能在挨饿的时候感到饥饿,真好。人在流血的时候能够感到疼痛,真好。人的伤痛,它不仅仅是疼痛,它还是一个特权。

想到这,他开始用手划水,同时嘴里嘟囔着,我不累,我有得是力气,我能游回去。他掉过身子,辩明了方向,开始奋力向岸的方向游去。哗啦啦的划水声从他的腋下传出来。他要去医院,让医生在他肚皮上缝针,以他现在的状态,估计他不需要打麻药。

游了一会儿,他隐约看见前方出现一条黑色的曲线,那就是岸,那才真正是海的尽头。他心里一阵兴奋,头一次感到岸的吸引力。正当一个陌生的喜悦刚一露头的时候,他的大腿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同时他似乎听到“喀嚓”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钻心刺骨的疼痛,他身子感到一股下沉的力量。

他想,坏了,这下完了,是大白鲨,它又回来了。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