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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走在乌有之乡(选章)
刘晓萍



16岁时,我来到一座岛上。这是一座魔幻之岛,因为只有身处岛上的人,才能看见它所处的位置,它的形状以及与外界的边界。它的面积小得可怜,人们完全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在广袤的海域中,它就像一颗被悬挂的心。波涛涌动,咸涩的海水扑面而来,从它的头顶降落,淋湿每一条小径;每一片瓦砾;每一颗小草……尔后,又在风的吹拂下变成晨雾、朝露、晚霞和气流。

我至今都无法为这座岛屿命名。我跑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熟悉岛上的一草一木、黑夜白昼、四季轮回,但我仍旧不能主宰我身处岛屿的命运。

我已经忘记了踏上岛屿之前的路途,那些旅程在我的记忆里含混不清,仿佛只有到达岛屿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之前的一切宛如一阵风。我迄今为止的生命,几乎可以看作是一颗已化作灰烬的千年油桐树,与一座飘荡的海上孤岛的遥相呼应。没有过渡和指示。我在岛上的神智变得十分清醒,正好反衬出之前1 6年时光的云山雾罩。似乎正因这种过度的清醒,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时刻警惕着岛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为此胆颤心惊。我的欢乐与无虑的青春在这一刻拒绝与我同行,它们停留在静止的岸上,让我独自在海上飘着,带着孤独和漫长的焦灼。

为了不至在岛上迷失,我必须对它了如指掌。有时我站在岛屿的制高点上,观察它的全貌,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浩淼的海域孤独地伫立。我必须将它的样子牢记于心,很早我就听到关于岛屿的漂移之说,海面上应该有无数这样的小岛,它们也许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游移,我所担忧的是,如果有一天我的岛屿与一座相同的陌生岛屿相撞,我该如何避免灭顶之灾。与此同时,我发现每当有这样的担忧时,我的心就感觉到被刺伤的疼痛,仿佛即将被毁灭的不是岛屿,而是我的心。我已经与岛屿合而为一,在喧腾而幽深的海水中,我们彼此映照并休戚与共。

我在岛上生活了15年,也许还要生活20年、30年甚至一生。虽然之前的15年中,我不断地寻找离开岛屿的路径,但一切徒劳无功。后来我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这座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如何到达的岛屿,就是我抛不开的命运。我与岸之间,永远有不能跨越的滚滚波涛。我与岛屿的和谐相处,是我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唯一方式。我不再盲从地找寻出口,而是安静地坐在岛屿的中央,犹如回到自己的内心。

放弃了离开岛屿,就是放弃了抵达岸。海水不停地拍打着礁石,吹来冷冷的风。我坐在岛上,回忆,仿佛一次日出。

而我所有的记忆只是一颗油桐树。我反复地念叨着油桐树繁密的小白花、粗壮的树干、层叠的枝叶……我再一次在它的怀里酣然入睡。阳光从花瓣的缝隙里透进来,闪烁迷离,蜜蜂唱着歌,在洁白的花瓣上起舞,微风摇曳着枝条,奏响甜美的合曲……一切是如此温暖、甜蜜,我被相拥于其中,感受着安全和芬芳。多少年来,这是我在岛上所做的唯一的同一个甜美的梦,其余所有的梦无不充满险恶和愁苦。

这是我第101次回到这个梦中,当我醒来时,蓦然发现这座孤岛在漫长的岁月中,已被海水所侵蚀。它的体积已明显变小,往日的生机已不复存在而异常黯淡,它缩在无际的海水中,宛如一叶扁舟,脆弱、渺小、衰微。前一刻在甜美的梦中所沐浴的温暖,在眼前的情形中迅速冷却。我突然感觉到衰老,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身上。我无力地匍匐在岛上,一切生息都变得微弱。我聆听着内心的滴答声,古老的指针正从上面穿过。

16岁时,我正式开始自己严正的生活,没有人指引,没有保护,没有注视。我像一条在河水里学着长大的鱼儿,一不小心却闯入了海洋。我遵循着河流的哲学,在海洋中建立自己的岛屿,无意中造成了孤立。我跟你说15年来,我没有离开过岛屿寸步,绝非妄言。在幽深而冰冷的海水中,岛屿就是我亲手绘制的版图,就像上帝用手一指,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拾壹

古老的门被打开,我看见一个手势,一座边陲小镇是我遗失的第一份单据。

当我面对被显微镜放大的地图时,我记得那些日子。小镇中唯一的一条路从它的肚腹上碾过,一个陡坡是其中起伏的关隘,我曾经跌在那个隘口,一辆运货卡车从我的发稍飞驰而过。当我爬起来时,所有的门牙几乎脱落。这是我所散开的第一份青春的气息,鼻青脸肿。那条路已经从地图上消失,如今,只存在于我的额骨上方。当我触摸额头的伤疤时,它像被隐形墨水书写的密件,重新显露。

我应该在小镇上停留过一段时间,那个反复出现在我梦中的院子,散落着各式发动机,每一个房间都沾染铁锈和油脂。我拥有其中一间,住下消瘦的青春。黑夜里飘荡着月光和响尾蛇的鼻息声。我在漫长的夜中闻着药香,如同蔷薇将芬芳和荆棘同时献给春天。哦!这种从心室里泛出的存根,真像是一种无谓的消费。谁要关心这些呢?谁又明了这些呢?没有人会去探究那些需要拆解的包裹,即便那些包裹中充满奥秘和玄机。说点实际可寻的吧,单据上所存列的一切会让人一目了然。

小镇本质上并不具有任何征象,它是尘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朝阳的倒影。它在我的生命里晃荡了许多年,又一闪而过。我在小镇上是一个闲居者,我最大的嗜好是聆听别人的脚步声,以此来辨别他(她)的方向和目的地。时间长了,小镇上的居民开始对我的这种奇怪嗜好产生好奇,以至于每个经过我面前的人都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方向和目的地的。似乎这是某种带有神秘气息的术艺,他们对这种奇异能力的追问,带着对自身的怀疑而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我的这种专长,对自己的脚步声失去了判断力。我在小镇上静坐了3年,不敢迈动半步。我害怕在自己的脚步声中迷失,更害怕别人对此的穷追不舍。最后,我不得不颠倒昼夜,在人们沉睡时苏醒,在人们赶路时沉睡。我的黑夜和白昼应该是从那时起消除了边界。直至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梦游者。

第一个敲响我的门的人,来自丛林深处。他并没有过人之处,但他知道我在黑夜中的行径,也知道我在白日梦中的样子。这的确使我震惊。这种震惊恰是他打开我房门的一把钥匙,我与其说是因为缺少一把牢固的锁,还不如说是自己制造了一把奇怪的钥匙。它的威力正是缘自我的弱点。

我被他引入丛林,但我并不熟悉丛林的法则。我在其中举步维艰。起初,我并没有对丛林产生敌意,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片新奇之地。但每次,当我迈动双脚时,都发生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当我抬起脚时,花草就开始枯萎,当我跨前一步时,远方就传来耸人的嘶鸣,仿佛某个族类正遭受劫难,而当我站住不动时,丛林之中微风和鸣,犹如柔软的羽毛滑过脚踝,产生一种神奇的诱惑力,让我蠢蠢欲动……我因这些难以琢磨的奇特反应而不知所措,在进退维谷之间,我像一个背负屈辱的老人,前路茫茫,来日无多。

我无法与他告别,也无法与他同行。他对我的惶恐置若罔闻,与我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使我无法理解的是,自从步入丛林之后,我以前那种特异功能消失殆尽。我极力地想听听他的脚步声,以此来判断他的方向,但除了如同钟摆节奏均衡的滴答声外,一无所获。我的哀伤油然而生,如同魔术师在舞台上当众解除了魔力,且意外刺伤了自己的手指。我知道,没有人能理解这种哀伤,因为没有人曾经拥有过与我如此接近的能力。我只能独自消耗这一切,但我仍旧无法把握如何走出丛林。

我端着地图,小镇渐渐清晰,又在瞬间模糊不清。那条横卧于小镇的路如今接通了无限,但对我形同虚设。我无法再踏上那条路,是因为我已走上了一条迷途。

其实,没有人可以对路途作出判断。我想起在小镇上,第一个要求我听他脚步声的人,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我从他的脚步声所听出的方向,正是他所要奔赴的地方。许多年后,我却在与那个方向正相反的地方与他相遇。他告诉我一个秘密,没有一条路在自己的脚下。

拾贰

一所废弃的寺庙出现在我面前时,正好是春分时节。这里,我得说明两点,首先,我对节气其实没有任何判断能力,如果不是庙前开出的迎春花,我很有可能以为这是秋分。春分和秋分在我的逻辑里,一个代表着花开,一个意味着花谢。当然,这也说明世间的许多事物在我的逻辑里,其实都可以简单地化解为两个东西——生、死,我以此作出对事物的认知和判断。其次,这座庙出现在我的面前纯属意外,我既不是善男信女,事先也没有将自己的路与寺庙发生联系,何况是一座已废弃的破庙。它以一副备受冷落的神情横在我的路上,让我天生的菩萨心肠软了下来。我不得不停止自己的脚步,在庙中燃起烛火。

庙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佛像一座比一座巍峨。我难以判断这里的香火断了多久?除了佛像上挂满蛛网,再也找不出其他以资证明的东西。寺庙与一座海拔七十米左右的小山融为一体,整座寺庙就如一个被放大一百倍的神龛,窝进小山的脊梁骨里。就是说,这座寺庙没有用一砖一瓦,而完全是依仗一座山而建成。山脚下古树参天,山上繁花似锦,古树和繁花所形成的天然屏障,几乎让整座寺庙隐而不现。等我回过神来时,我才真正醒悟,这座寺庙之所以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山,是唯一至关重要的因素。我的路上有穿越不完的山脊,一旦某些东西与山形成了密切关系,也就与我的路途无法脱离干系。

沉思,是我在庙中所享受的唯一乐趣,其实也是最后的选择。山、寺庙、佛像,它们在我的面前都太过严峻,同时也具有多重神秘的气息。我难以与它们对话,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能开口说话,也不是我们之间的语言体系存在根本性的差异,而是我的胆怯。我克制着对它们的过于沉溺,是害怕迷失自己。

难以计算我需要在庙中呆多久,虽然,我知道它在我的路上注定只是一小段插曲。正因为这座庙的原因,我在翻越这座必经之山时,出现了意外的难度。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庙一派萧落,但我还是可以根据其中稍稍擦拭就铮亮的佛像、被踩得平滑的庙堂、堆至佛脚的香灰判断出这里曾经是门庭若市。我难以知晓,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如今的落寞?这也许正是我对它心怀窥测的原因。

十天之后,我不能再平静地守在庙里。每当我望着那些被我亲手擦亮的佛像、在浓密的夜晚跳跃的烛火、像晨雾一样缓慢散开的香烟……我感觉自己像被一种魔术所伏击。我难以进行沉思,仿佛自己正要成为另外一个不受控于自己的人,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拉向从来没有经过的地域。

为了在自己还具有意志的时刻,将自己拉向正常的轨道,我将目光投向寺庙四周的繁花,同时也证实山本身。那些花儿有我难以描述的美丽,它们娇嫩,具有艳丽的色泽,勃勃生机。清晨,露珠在它们的身体上滑动,在迷濛的雾霭中犹如一个个透明的晶体,折射出四周灵动的风景;太阳升起来时,蝴蝶已将亲吻献给它的蓓蕾,只等艳阳下的怒放;风儿吹拂而来,它们便跟着节奏迎风起舞,婀娜多姿……我完全沉醉在这幅美景中,甚至出现片刻的幻觉,觉得自己就是那枝头上的一朵。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寺庙与山的存在,那理性的、厚重的,墙一样的存在。

如果没有后面所发生的一切,也许我将长久保持那份喜悦,并就此认为我的终点就是要成为一朵花。时间是最冷漠的旁观者,它观看着我在寺庙中所经历的一切,不发只字片言。

我在寺庙里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每天,我座在庙前,看着那些花儿,看它们将整座山装点得像一位少女。但这种美好的光景走不出整个四季。到了秋天,天空开始改变风向,北风冒着寒气掠过它们的枝头,将柔润的青泽收入囊中,丝毫不剩地带走,所有的花儿憔悴地弯下了身子,然后,慢慢地凋敝。

我难以正视这种哀伤,但无法逃避,它和四季一样,无人能够根改。

我退回到寺庙中,一切都没有改变。烛火依然跳跃;香烟依然飘绕;庙堂依然阒寂,而我心念如灰。

山不分时节地排列在我的路上,一座寺庙是其中奇妙的幻景。它像一种隐藏的光亮,在闪烁的瞬间,世界从另一边背过身去。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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