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了一把汗
劳 美
童琴高挑的身材进入了耀目而清新的阳光里,她在用抹布擦客厅的窗台。早晨起来搞一次卫生,这是童琴的习惯。
我坐在沙发上,看向卧室里褪了色的粉色床单。今天是星期六,明天,这条床单将会被童琴扔进洗衣机。这也是童琴的习惯。我们的性生活由一年前半月一次,发展到后来一月一次,直到这个盛夏被我们心有灵犀般的忽略。所以,床单上根本没有那种一片片的汗渍,何况,我们从没吝啬过空调会用去多大电量。可童琴仍然坚持一星期洗一次床单。这个习惯被她严格地恪守着。童琴星期日才洗床单,尽管星期六没什么事,她也不会提前一天把床上的床单撤下,换上一条新的。一个结了婚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如此坚守自己的个性,对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不越雷池半步,作为丈夫,我倍感幸福和自豪。
十岁的女儿在自己屋里已经把书和娃娃装进书包和一个塑料袋里。一会,她将由她妈妈送到姥姥家,在姥姥家她至少过上半个暑假。
童琴从窗下的阳光里走出,走进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出来,从我身边擦过。我的目光跟着她颀长的双腿和飘动的长发进了女儿的卧室。
我站起身,说,我该走了。到门口衣架上取了衬衣穿上,扭身时,看到童琴已经站在女儿卧室门口,白净光洁的额上有密密点点的汗,几丝头发粘在额间。她看着我,静默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渴望和期待。我继续整理着衣服,说,今天,事儿不少,明天老师们放暑假,我要把手头的事情都忙完,可能要到晚饭时才能回来。
童琴的眼神倏地黯淡了,她说,也许,我在姥姥家住一晚,也许,吃过晚饭回来。
我说,随你吧。我拉开门,童琴忽然喊道,等等。我站住,看着她匆匆走进卫生间,很快,她手里提出一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递给我,说,把垃圾捎到楼下。
上教学楼时,一个人在我身边跃过,然后,站在了楼道上。那人的背影细高而健硕,因为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和一双白色旅游鞋,更显得腰身充盈着过余的活力。
他回过身,一张清削的脸上冒着汗气,我看到他的眉间滑过一丝迟疑。是黄老师啊。他淡淡地说着,然后,犹豫着伸出一只手要拉我。我摆手,说,不用,穿着皮鞋,脚下有点滑。
我的身材不失魁梧,与他站在一起,却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干什么去了,大林老师,这么风风火火?我说。
打篮球。他说,一只脚在地上夸张地活动了几下,双手也握在一起,指间的骨节发出嘎嘣嘎嘣的几声脆响。
黄老师。他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眼,说,您也该多活动活动,我们当老师的,不是坐就是站,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不注意锻炼,时间长了,可就废了。
我点头,刚想说自己是该多活动活动,你看,这小肚子都长起来了。可是,我看到他把目光又盯在我的肚子上,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你已经废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正由平静化为阴沉,忽听他又说,您看,那些与您同龄的老师们,他们不是喊腰酸就是叫腿疼,他们的身体都大不如您。但您自己平时也要注意多锻炼,在教学上,您是我们的师长,在身体保健上,您也该做好我们的表率。
他的脸上仍旧冒着汗气,神色却安静得像一幅雕像。呵呵,谢谢。我努力把一点笑容放在脸上。
他摆摆手,说,再见,黄老师。转身的一刻,我看到他的一个嘴角隐现出一丝含蓄的微笑。
我教高中数学有十几年,李大林和才倩都曾经是我的学生。
李大林和才倩上高中时同年级而不同班。李大林的数学成绩平平,但语文成绩好,尤其作文写得出类拔萃。因为长得一表人才,据老师们说,有很多女同学给他写过纸条,但不曾发现他与哪个女同学有过过密的交往。高考前夕,我单独找李大林谈过一次话,我并没有与他深谈。只是希望他尽力把数学成绩再提高一下,毕竟高考时要看总分数。他当时点了头。但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数学成绩仍在原水平线上波动。就在我又一次准备找他谈话时,却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到我的目光之外。我只得放弃了找他谈话的想法。才倩的数学成绩不好,她和另外两个女生让我在课外给补习数学课,我应允在自己家里为她们补课,但说绝不收什么补课费。开始,童琴对三个女生来家里补课表示出一种无所谓的友好,几次之后,她就觉得我这个老师过于雷锋,对学生们的到来就带出了排斥的眼神。才倩最先发现了童琴的这种眼神。她对我说,老师,我们就补到这次吧,反正就要高考了,还要腾出时间复习别的课。看着才倩不由衷的神情,我说,再坚持两次吧,你的数学最需要下工夫。当时,我在这个身材娇小一头短发的女孩眼里发现了晶莹的光。
李大林考上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学学中文,才倩考上一所外地重点大学英语。前年的五一前,才倩突然到学校找我,她说,黄老师,我和李大林这个五一结婚,我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心中一愣,才倩捕捉到了我脸上的变化。她沉默着低了一下头,然后,抬起头说,希望您有时间一定去,你去了,我会很高兴。我急忙说,我去,我有时间。
李大林分到我们学校教初中语文,尽管他曾经是我的学生,办公室只隔了两个门口,可每次见面,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向我点头,叫一声“黄老师”,此外,再无别话。我便想起当年找他谈话的事情,做了教师的李大林让我觉得比当年更多了些含蓄。
邀我参加婚礼,不是一起共事的新郎李大林,而是新郎李大林的新娘才倩,让我感到有些可笑和不可思议,但也使我觉察出些什么。我和童琴出现在婚礼现场,才倩把童琴介绍给李大林。李大林很感意外地看着我说,才倩总说,黄老师的爱人非常漂亮,果然是。童琴被李大林夸奖,一脸的不好意思,说,倩倩小鸟依人,有眼光,找了一个如此潇洒的老公。倩倩,你们以后常到老师家里来玩啊。才倩没说话,只是看看李大林。李大林忙说,只要师母不嫌弃,我们会常去老师家叨扰。才倩用手捶了李大林一下,说,你还敢同师母拽?我看得出,才倩很幸福。
才倩和李大林第一次到我家来,李大林显得比较拘谨。饭桌上,我劝一次,他端一次酒杯;童琴让一次,他吃一口菜。我说,原来大林这么腼腆。童琴也说,倩倩,你说说大林,以后别这么腼腆,大男人,这样怎么行?才倩说,别管他,他这人,腼腆时真腼腆,可赖皮时真赖皮。我听出了才倩的画外音。
才倩和李大林第二次到我家做客时,童琴在饭桌上增加了几个菜。李大林开始主动喝酒,主动吃菜。童琴就说,大林,今天的菜对胃口就多吃点。又对才倩说,你们俩肯定比我做的菜好吃。才倩一笑,说,师母,我们做的菜,求您吃您都不吃,我们俩谁也不会做菜,整天瞎糊弄。李大林说,师母做的菜好吃,你好好向师母学。才倩瞪着李大林说,你怎么不学?师母再在厨房忙活时,你干脆就站在厨房学习。李大林哑口无言。童琴就说,既然师母做的菜对胃口,你们以后就多来,看着你们爱吃我做的菜我高兴。你们黄老师对我做的菜从没有表示过什么,我从没听过他一句表扬我的话。我笑笑没吭声。
今年元旦,才倩和李大林又来我家做客。童琴对我说,做的菜太多了,每次都要剩好多,不如我只挑他们最爱吃的做。她做了才倩和李大林在饭桌上动筷最多的几样菜。可是,这一次,才倩仍对饭桌上的每一个菜都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兴趣,而李大林竟却意外地除了喝酒,很少动筷吃菜。
我在童琴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安,她看着李大林喝酒,又看着李大林喝身边的茶,脸上的愧疚就愈来愈深了。她没有劝李大林,只是对才倩说,下次来,想吃什么,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才倩看看我,又看看李大林,对童琴说,师母,我们来,有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在这方面费心了。如果这样,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来?童琴又对李大林说,大林,记住了,下次来,想吃什么,提前打个电话来,师母也好买菜。李大林闷着头,咧嘴笑笑,说,嗯。
送才倩和李大林下楼时,才倩故意让童琴和李大林走到前面。她悄声对我说,今天的菜非常好吃,他吃得少,是因为我们刚出来时闹了几句。我本想问为什么闹,可看到童琴和李大林回身在等我们,只得作罢。
我没有把才倩的话告诉童琴,可我在琢磨,才倩和李大林为什么要闹,他们会闹到什么程度,竟让李大林到了我家里还在闷闷不乐。
从此,才倩和李大林一直没有来我家。直到春节后,我给才倩打电话后发生了那件事情,我便不希望在学校见到李大林。
李大林今天的一反常态,那个含蓄的微笑,让我疑虑重重起来。毕竟,那天我从他家出来,李大林看到了我。
忙了半上午也没有把事情忙完,我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在初中语文办公室的斜对面。刚出办公室门口,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手机接听,竟是才倩。
才倩犹犹豫豫地说,你一会过来坐坐吧,我在家等你。
我一愣,半天才压低声音说,我在学校,校长下午要开会。我没说下午还要忙事情。
才倩顿时显得有点兴奋,她说,你们的会一会就开,下午就可以回家了。他刚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说他中午有个饭局不回家,可能晚上才回。
我的身体里蓦地有了一股躁动,但还是犹豫矛盾起来。我突然想起那天遇到李大林的事,我说,那天从你家出来,在车站我遇到他了。
这么巧?才倩有些意外,又说,他回家没说这事。
哦。我皱起眉头,又说,他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
才倩半天才说,他会发现什么呢,我们做了什么?
我听出才倩的语调里带了些调皮。
我悬浮了多日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直觉全身立时轻松下来。我说,今天就先不去了,如果,如果他半道上回家就麻烦了。我想用这个理由拒绝才倩。
不会的。才倩的口气很坚定。
我思忖了一会,觉得我还是不能去,便说,还是算了吧,等哪天……
才倩半天才说,好吧。
我听到啪的一声,才倩挂断了电话。
初中语文办公室的门敞着,几个老师站在办公桌外的空地上看李大林伏在地上做俯卧撑。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双手撑在地板上,健硕的腰身一起一伏,做得既卖力又轻松,两只胳膊上的二头肌像雨水冲击过的鹅卵石,坚硬而平滑,鼓胀着一道道暗青的光泽。
老师们发现了我,李大林也随着扭过头来。他一边继续做着,一边说,黄老师,您也来做做?
李大林说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两只胳膊却在用力,腰身不仅挺得更直,速度也在加快。
臭小子。我在心里骂道。我在他那细眯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一种嘲笑。
我矜持地笑笑,没说话,摆摆手,进了洗手间。站在便池边,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去见才倩,一定去。
三月的一天,是我主动给才倩打了电话。
我问才倩,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怎么总不见来家里玩。才倩在电话迟疑了半天才说,您有时间吗?您有时间就来我家里一趟。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就是觉得心里别扭委屈,一句话说不明白,您有时间就来一趟吧,我只想跟您说说。
我没有应才倩的要求去她家。那天下午没有课,中午我就出了学校,我把才倩约到离她家不远的一个饭馆。在饭馆,我要了四个小菜,两瓶啤酒,给才倩要了一瓶柠檬茶。我听才倩说过,她的公司中午免费供应饮料,她只喝柠檬茶。她说柠檬的味道让她感到现实之外的浪漫,她需要这种浪漫。
我问才倩,闹意见?闹就闹了,不要记在心里,你们大概是对刚刚建立的家庭生活还不太适应,以后就会好了。
才倩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原本饱满透红的脸竟黯淡憔悴了许多。她坐在我对面,低着头默不作声。过一会,我看到有一滴泪从她低垂的脸上掉下来。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抬头,拿过桌上的啤酒,说,我也想喝点酒。
我没有阻止她,说,你们这时候是磨合期,性格磨合、心理磨合,作为你,要多一点耐心。
他说,他对我的爱消减了。才倩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没有吭声,我想,那可能是李大林一时的气话。
他说,他感到我不再用心抓住他的心。才倩说着,抬头看着我。
我说,应该是彼此用心抓住对方的心,不是单一的,不是被动的。既然这样,你就要反省一下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够好。
他说,我任性,我不会做菜,也不学。我抓不住他的胃,所以,抓不住他的心。您知道,我不会做菜,他也不会,我们在家做饭很简单,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好。只是去您家几次,他似乎发现了这是个问题。他就对我说,让我好好学习做菜,我说,我永远不会学这个。才倩说着,又端起杯大口喝酒。
听了才倩的话,我明白了她和李大林近日没去我家的原因。
我说,其实,学做菜,做给别人吃,也是做给自己吃,有什么不好?做菜做饭是过日子少不了的内容,这一点你要清楚。你师母做的菜我认为都很好,我非常满意。可尽管这样,我也始终没有表扬过她,她还不是仍在尽心尽力地做?两个人走到一起过日子,就要作出无私奉献的准备。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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