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美的重担
康正果
除了生活在极地的动物需要大量的脂肪来御寒以外,野生动物大都是不会长得过于肥胖的。肥胖了,身子笨重或行动迟缓了,不是不便于觅食,就是容易落为其它捕食者口中的肉。生存的本能选择了身材和体重的适中,所以动物并不存在肥胖的问题。只有人群发展到不再怕动物袭击的状况下,或者一部分人再不必为求生做频繁而剧烈的体力活动,且完全免除了饥饿之忧,他们的身体才有可能长肥发胖,肥胖了才有可能幸存下来。这样看来,肥胖的获得,也算是人类在生存竞争中占得优势的一个结果了。也许是由于在中国长期一直没有完全解决吃饭问题的缘故,在我从小以来的印象中,胖子不但不被另眼看待,且别有其值得赞赏之处,比如像“白白胖胖”这样的口头话,从前都是夸一个人长得体面的常用语,都是同健康、保养良好和养尊处优的身体状况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人们见了发胖者常美之曰“发福了”的原因。然而在今日的美国,此类好听话却是绝对的忌讳,特别是对女士们,你要贸然说某某变胖了或她的衣服怎么显得紧了一些,对方不把你恨死才怪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肥胖的成为问题,据说四五十年以前还不怎么严重,只是70、80年代以来,美国人的恐肥才日益厉害,至今已达到了谈肥色变的地步。有一个统计数字让人看了极为吃惊﹕1990年,美国人在减肥或与减肥相关的服务上就花了330亿美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绝大多数美国妇女来说,自我的最大焦虑并不是学院中晦涩、抽象的女权主义论著所讨论的问题,而是担心身体发胖。减肥,花钱用各种方法维持楚腰一样的身材,这才是妇女的头等大事。”这是我多年前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此事时随便说的几句话,现在在以下的讨论中,我要专门分析这个让很多女人痛心疾首的问题了。
我把害怕发胖特别列为女人的焦虑,并不是说此事与男人无关,其实在减肥的总潮流中,无论男女都在力求维持匀称的身材。只是与女人相比,减肥对男人远非那么迫切罢了。在通常的情况下,一个男人若表现得过分关注自己的身体和外表,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但对于女人,把心思花在美化个人的身体上,谁也不会有什么非议。女人而爱美,本是一种自尊的表现,因为凡涉及到身体上的事,触处都会扯痛她们羞耻的神经。男士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只要别弄到无以自立和穷困潦倒的地步,平日即使外表上随便一点,显得吊儿郎当一些,都不怎么会有损个人形象的。所以说身体这个陷阱,主要坑害的还是爱美的女人。
比如在家庭中,父母或亲友一般都喜欢公开谈论女孩子的外表,他们的评头品足不但给女孩子从小树立了一个自我塑造的外在标准,而且使她们在自己的身体上形成种种羞耻的敏感。在一本名叫《独》(Solitaire)的自传体小说中,作者Aimee Liu(她给我的名片上中文姓名叫刘爱美)说她九岁时与祖母初次见面,听到老太太叫她一声“胖妞”,立即便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她从此再不要见她的祖母,那“胖妞”俩字于是在她心里种下了病因,她觉得它已化为一头恶兽潜伏下来,有朝一日一得到机会,就要钻到她皮肤下施放毒素。
刘爱美的小说几乎可当作她个人的减肥日记读,在她讲述自己挨饿历程的故事中,每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细节都为妇女厌食症的研究提供了典型的个案,茹静(Judith Rodin)在《身体陷阱》(Body Traps)一书中列举的大多数症状,我们都可在小说《独》中找到生动的描写。很多这方面的研究都发现,女孩子的厌食是一种抗拒父母管束的行动,她们平日在餐桌上摆出拒食的姿态,对父母的管束尤其有示威的作用。特别是女孩子,偏不按照母亲的吩咐办事,乃是她在家内争取独立的一个习常表现。爱美十一岁即开始担忧自己发胖,她节食的打算就是有一天和母亲一起喝咖啡时由一种抵触母亲的情绪引起的。从此,她的厌食症状与憎母情绪同步俱增,母亲愈是关心她的饮食,她便愈反感母亲的干涉,而与此同时,母亲那副人到中年的模样也愈加给她敲起警钟,从而愈益变成她厌恶的对象。节食的女孩在吃饭的问题上于是陷入双重的斗争﹕既狠心折磨自己,又蓄意去顶撞母亲。
根据大量的测试和统计,茹静发现,绝大多数女性都喜欢凭个人的体重和体型来判断她们长相的好坏,但对于男人,个人的魅力与身体的特征就没有那么密切的联系。男人只要有张半身照就足以充当肖像,但女人的丰韵却更能在全身照中得到充分的显现。这是因为社会更看重男人的头脑,而对于女人,即使她们与男人一样聪明能干,人们还是会额外去关注她们的外表,总之,女人不管成了什么人物,不管有多高的地位,都无法在恼人的身体问题上获得豁免,她们的情绪、精力和情欲始终都要受到身体状况的影响。亮丽的外表,健美的身材,是和爱整洁的习惯、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联系在一起的,日新月异的时装正是为这样的消费者设计出来的。而肥胖到臃肿的程度,当然不可能成为任何成衣店欢迎的顾客,这样的形象自然就和邋蹋、懒散、肮脏等一切自暴自弃的倾向联系在一起了。女孩子从小就懂得向周围那些漂亮的女性或媒体上推行的美人形象看齐,拿她们的身材做自己的榜样,而她们自己在一起则互比体重和体型,都不甘身为那让人觉得可笑的胖妞,身体因此成了女性之间竞争的陷阱。这种竞争更加剧了刘爱美的肥胖焦虑,比如,学校中一个最吸引男孩的女生就引起了她的嫉妒,她一心想把自己塑造成模特身材,结果把交际上的失意都归咎到自己的体重上了。
很多关于减肥的读物常规定一些医学教条,告诫你体重必须低于多少,或超过了多少就会危及健康,唬得怕长胖的人纷纷买回磅秤,像高血压患者常量血压一样频频给自己过秤。刘爱美就是在突然发现她重达130磅之后,断然决定减肥的。她开始按照减肥教程的指导来限定每天的食物,该吃什么或要吃多少,她不再根据自己的口味和食量来决定,,而是一律换算成卡路里来严格地管理,一种食物若不符合手册上所说的合适热量,她就不敢再随便吃了。吃饭成了受到严密检查的行动,她注意每一口饭,每一块肉,每一两吃下去的东西。每一顿饭对于她都是克制食欲的考验,当同学们都在整盘子吃他们的意大利通心粉或色拉时,爱美却鸡叨食一样独守一隅,竟以长达半个钟头的时间慢慢吃下了她那顿仅一杯酸奶的午餐,把每一小勺都舔得干干净净。她当然不是没食物吃,而是只许自己吃那么一点,她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努力在吃饭上打算盘,尽量把每天摄食的热量压低到1000卡路里以下。
她很快减到了105磅。初步的成功使她深受鼓舞,严格的节食使她获得了自己控制自己身体的满足感。摄食本是人与一切动物共有的生存方式,但人不同于动物的是,人可以做到饥而不食,可以在意志力的支配下饿其体肤以养其精神。早在古代,很多宗教的斋戒仪式就把禁食作为净化身体的一个有效手段,不食人间烟火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你会觉得你的存在之轻终于从沉重的肉身中游离出来,你通过自我的捐弃得到了救赎。特别在女孩子身上,“厌食是对成熟的拒绝。”刘爱美发现,她的节食也导致了月经的停止,她为此感到兴奋,觉得她有效地阻止了身体发育中的变化,使自己又退回到小女孩的状态,这使她精神特别亢奋,锻炼的时候甚至比平日更有精力。然而热量的减少毕竟带来了明显的副作用﹕她总觉得身上发冷,脚手如冰,皮肤泛青,身子轻飘飘像个稻草人,风一吹都能把她刮走。
过分的节食还造成了精神饥饿,节食者一面压制食欲,同时也在暗中积累食欲,就像图谋犯罪的念头萦绕心头,食欲总是怂恿你如何去找机会大嚼一顿。刘爱美在减肥过程中便感受了这种分裂的痛苦﹕她一面把食量减少得使自己渐渐忘记了饥饿,另一面又对美食暗怀贪婪的梦想。她把自己变成了虚伪的人,自以为选择了拒绝的自由,结果却陷入了自找的精神奴役,干起了偷偷摸摸去犯禁的事﹕一边节食,一边偷食。翻开《独》这本讲述减肥炼狱的小说,刘爱美向读者首先讲述的就是她以打劫冰箱的规模背着人暴食的场面。暴食之后紧接着就是后悔、愧咎,怨自己意志太薄弱,跑进卫生间把刚吞下肚的食物再呕吐出来。被恐肥压抑的饥饿就这样串通了食欲,在一个人减肥的艰难日子里不断闹出身心双损的折腾。为了转移思想,爱美不得不出外用观望食物和别人进餐的情景来消磨时间和缓解食欲的折磨。她以复杂的心情观看一个胖妞津津有味吃东西的过程,既饱了自己的眼福,同时也表现了对那个女孩的鄙视,她甚至希望那胖妞就那样吃下去,吃得更胖,最好吃出更多的胖妞,唯独她晃着纤细的身姿从中亭亭玉立起来。然而美是比不胜比的,瘦中更有瘦者在,当爱美看到另一个比自己更瘦的女孩,她又满怀羡慕,又对自己提出新的减肥目标,渴望再加一把劲攀上那样的瘦削水平。此时,她已减到95磅,但她还打算在感恩节之前再减5至10磅。她母亲担心地说她已瘦得皮包骨头,可她还嫌自己没瘦到最理想的程度。她甚至认为母亲劝说她多吃东西是嫉妒她的苗条,因为按照她的逻辑,人人都想要自己更瘦,减肥的狂热已使她与别人的关系中增加了紧张和敌对的因素,变瘦的梦想牵引她走向了幽独。她在日记中说,她只有走出了家门,独自走向街头,空肚子里啥也没吃的时候才感到活得很自在,眼前的世界才显得较平日顺眼,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觉得自己跳出了饥饿的陷阱和可憎的强制,达到了避谷仙境﹕“啊,上帝,哪怕我饿得奄奄一息也心甘情愿,我真想彻底甩脱这沉重的肉身飞起来。”
终于有一天,已经在耶鲁大学读一年级的刘爱美站在席立曼寄宿学院顶楼上的宿舍里,面对镜子,她才开始感到长期以来执迷于减肥所造成的恶果。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他们就住在这个单元中,她勉强应付他跟他做爱,但她自己从来提不起任何“性趣”。她曾经为她退回到小女孩的状态而欣喜,现在却恐惧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她应有的性征,好像已经瘦成了一个中性人。她的肉身确实已减去了足够的重量,她的心却日渐沉重起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体会到身体与自我的分裂。这本来是合二而一的存在,她这些年来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却把这整体割裂为二,为了塑造靓女的形象,为了她心中完美的自我,她不只损害了身体,而且心理上也弄出了毛病。她问自己﹕“为什么我一直要拼命地分割二者?爱而无性,饥而不食,劳而无功,挚而无敬。这就是我这些年来所搞的一场可怕而无谓的战争。”她终于从减肥热中清醒过来,搬出阁楼,回到同学群中,吃起了正常的一日三餐,有了更好的精力,有了更多的交往,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体重。她放弃了饥饿美学的幻想,那确实是一种残酷的美,一种自设集中营的身体管理。千万年来,人类奋斗至今才初步摆脱了饥饿,但在一个营养过剩的国度,却有如此众多的女人热心把饥荒造成的匮乏奢侈化为健美的功课,她们精打细算的并非为过朴素的生活而厉行节约,而是尽可能多地除脂,既除食物中的,也除自己身上的。
刘爱美的减肥炼狱仅为一特殊个案,我们也可以把她的苦恼的经历,把她那些触目惊心的成绩和症状视为一个推到了极端的文学事例,其实很多女人每天都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对她来说,把她那些太过分的做法如实地写出来,是给她过去的幼稚照一个镜子,对读者来说,从他人的狂热和荒谬中自然也可以看出自己的迷误来。那西斯的自恋只不过面对水中的倒影,今日爱美的女人面对的却是银幕、荧屏、摄影、广告等千千万诱惑、谄媚、挑战和可资比美的镜子。她们想要自己像镜中的影像一样美,如果还有差距,她们就努力使自己的梦想成真。刘爱美的镜子呈现的正是她们在努力使自己成为的过程中可能把自己扭曲的程度,可能使自己显得有多么可笑、可悲、可怕……
人皆有爱美之心,这爱美的野心远远大于爱情的野心,为了迎合别人的看法,讨好别人的眼睛,为了从受人称赞的形象中树立自信和虚荣,得到赏识、爱慕、重视,找到好职业,建立好关系,人人都懂得关注自己的身体。但在今日的世界,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获得和男人同样的地位和权力,形象的问题对女人就越来越显得重要、迫切了。我们知道,丰腴、富态乃是哺乳的母亲典型的形象,宜室宜家的妇人就是《诗经》所谓的“硕人”或拉菲尔画中的圣母,她们持家,主内,缺少活动,丰满的体态在卧室或餐桌旁给人以温馨、稳重的安抚。原来职业妇女之所以竭力减肥,艰苦卓绝地背起瘦美的重担,为的就是摆脱传统母亲或家庭妇女的刻板形象,为了和至今还干粗笨活路的劳动妇女划清界线。这是一个女性蜕变的时代,有欲仙的兴奋,也就难免欲死的折腾。要美也许就得酷。除非媒体所推行的美人形象彻底失效,除非所有向购买美貌的顾客提供消费的行业全面倒闭,女人还是会一个跟一个走向身体的陷阱。当然,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你可以清醒过来,你能够改变自己的观念,不在乎多胖或多瘦,甚至把那些对你另眼看待和让你感到羞辱的人踢到一边,置之不理,但你无法改变周围人的看法和追求,你也无法肃清媒体的影响,取缔造美商业的生意。情况既已如此,你就是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一旦走向大街,走入人群,面对比较,便很难保证你不会再受到影响和继续被影响下去。你毕竟是一个社会的存在,无论你自己还是他人,都不可能抛开你的身体来辨认你这个人的身份。正是我们的身体把我们显示给了身外的世界。身体就是我们的宿命,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鼓起勇气承受它加于我们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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