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黔山
胡仄佳
银匠
苗家的银匠是个人物,好银匠招来四方客,寨里人都敬重得不行。
枫树寨有银匠三兄弟,各人娶了媳妇早分了家,但还在同一屋檐下住。寨子里的苗人说,有钱的人家屋子城堡一样大。
太阳天,几兄弟在天井各打各的银饰,偶尔聊天,更多的时候闷声不响。银匠的大门是用碗口粗的树杠顶上的,来打银饰的人要捶门喊门。
兄弟中老大的手艺最好,上门来打银饰的十有六七都找他。苗男女揣一手帕的碎银来找老大商量啥样的银饰好看,问这银够打几件花饰?老大半闭眼,不甚耐烦的扯出十六位制的老秤平平秤过,问清客要的大小样式件数,心算出工价,话出口是不还价的。远近的苗男女晓得老大脾气牛,也晓得他正直不哄人不偷银,人就信得过他。
这两年找老大打造新银饰的苗人不多,最多逢年过节把祖传的老银饰交给老大用硼砂水清洗,要洗得月白。小苗女大红大绿的花绣衣配这样亮色的银饰,便多了锁子甲衣才有的阳刚兵气。不过老大脾气越来越怪,一不顺心就说手痛做不了活路,把找上门来的生意往老三身上推,老三椄了活路又不大领情。
我没见过银匠是怎样做银饰的,这天专门找上门去看。
进屋的我好奇得像只猫,止不住东一翻,西摸一把,把老大的工具箱格格打开,把凿子钳子和不大的模具样样都拿出来把玩一阵。看了模具我才明白那些小巧的缀在苗娃娃帽上的半浮雕人物银饰是怎么打造的,还看出这些小银人分别是张果老,李铁拐,何仙姑,吕洞宾等仙家。
老大那天温和得很,只脚跟脚地收拾我翻乱的东西。看我的兴趣那么浓厚,主动拖出只脏兮兮破脸盆推在我脚跟前,乱糟糟半脸盆暗灰脏兮兮的物件参差。收拢游走的视线,原来是老大收藏银下脚料和残饰的回收聚宝盆。我惊呼起来,用手指在脸盆里挑来翻去‘淘宝’,老大一屁股坐回他的竹椅上,头顶天井那方阳光闭目养神。
老三在天井的另一角使劲拉银丝,一圈圈更细的银丝盘出游动的光亮。他肯定在远观见我的举动,对个破盆那么感冒还拿相机左照右拍?老三出声:
“有啥看头喔?都要回炉化银水的!”从他屋里转身过来,拿出件他做的花马银冠和银挂锁递到我眼前,骄傲说寨子里的女人姑娘家都爱这种新样式。崭新银锁上浮雕狮子图案圆浮,镂空突出的狮嘴里有只活动小球,银锁肚里密封了把砂石,摇来哗哗沙响。
我没好意思跟老三说,样式新不等于细节精彩,我不爱。
老三却没管我的反应又问我懂不懂政策?问买卖银子犯不犯法?
回答不经大脑的我说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策多如牛毛,变来变去的那个搞得清?话说一半突然回过神来,这老三有意思?
老三瘪瘪嘴恨说:
“你们这些读书人有啥球用?啥都不晓得!我们老大还当了两年村小教师,一绳绳儿捆起弄去劳改那阵,自己都不晓得犯的啥法?前年人放回来,婆娘都气跑改嫁了!”像是说别人事一样,老大袖拢双手,头垂半睡半醒的样子。
老三脸红筋涨的冲老大高声:
“死眉烂眼的现在闷起不说话了?以前我们寨就他一个人订报纸,好有文化哟?老大耶,年轻姑娘家喜欢的银饰你不做,吃屁啊?”
老三甩脱手上的夹钳,回屋去再翻些报纸活页纸张拍在手上啪啪响的过来,气鼓鼓说,县头区上一天到晚发文件,人家拿来揩屁股老子偏收起来!看他狗日的政策要乍个变?
我这才听出门道来,前几年老大恐怕是私下买卖银子出了点事,那些年打银饰是封资修,做买卖要遭割资本主义尾巴。中央地方政策又变得快,变到老大放出来的时候,人都关焉了。老三在帮哥打抱不平呢。
听老三唱独角戏,牢骚声中乍没见老二出来?
“老二?现在富得流油啰,人家开了碾米房还会烧砖卖,早不当银匠当有钱人去了!”
老三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老大年轻那阵打过那么多银饰,怕是挣了好多钱?都不晓得藏到哪块田边地脚头,现在不用以后留到当棺材钱啊?
瞟眼老大依然默不着声,老三再叹口气:
“干脆跟老二跑生意算了,做啥银匠喔?”
无心听老三火冒三丈的牢骚,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盆里互相勾结纠缠的银残片杂物,我希望能淘出一两件人家不要,我认为是好的东西来。顺手扯过风箱前点火用的旧报纸理平摊开,倾盆空出,顿时欢喜得眉开眼笑差点欢呼,果真检到宝贝了!
手指小心捏住几件宝贝细看,老银饰灰色沉稳,浅凹处似画家黑线勾勒过,勃然传神。头上阳光如金雨,有一丝落在我手,银饰便通体放光。
小小的道人骑鹿不过两公分大小,侧坐在鹿背的仙道笑容可掬,鹿身梅花纹蹄印般步步展开,精致十分。
大肚罗汉果然扁胖,奇的是五官镂空,米粒大小的眼鼻嘴滤镂着暖阳光,神态笑意绵长还有几分滑稽味。
道人的鹿腿折断了一截,苗女大约因此弃之,大肚罗汉却遍体完好无损,抛弃的唯一理由恐怕只有一个老字?看来人喜新厌旧是天性?
那件银包头的尖状骨饰让我心跳不已,不解人怎舍得扔掉它?
老大接过三件银饰一并平平过秤,按银价收我的买钱。
漫不经心划拉一指那尖将饰物,老大说是虎牙,几十年前这苗山上有虎出没,寨里老人家说虎啸起来山都在抖。
攥紧我的三件宝物,暗思那不是虎牙该是虎爪,虎牙太薄哪里咬得断人骨兽骨?它活脱是只放大的猫爪吧。苗人传说虎爪可避邪,这爪上的银包头兽面纹直似商周青铜器纹样,兽眼大睁狰狞霸气,当初苗银匠打造它定有敬畏自然天地鬼神的意思,哪晓得今天的苗人居然忘记了它的原始功用?百般怀疑猜测不敢说出口,怕老大悔心不卖了。
撕一角旧报纸仔细包好三件银饰,这手工上乘的银饰许是老大的手艺,许是他父辈的作品?会绞粗银圈活的银匠寨寨都有一两个,手艺精到的银匠,像苗山的老虎难得见到了。
乡场
那个乡场在江边上,去要坐船。坐就坐嘛,我陪你去。小苗女笑兮兮对我说。
小苗女家除了桌子板凳再无多物,下乡来得匆忙又忘了带本书,昨前两天都下雨,出不得门就把木板壁上贴得颠三倒四的旧报纸从头到脚通看一遍,从墙脚看到屋顶,看得脖子酸痛,那年头的空话新闻实在难看。
突然听小苗女说几十里外赶乡场,她还愿带路同去,说话间天渐渐放晴了。
河边的大木船样式还是老样式,尺寸却比寻常船大一倍。船上挤满的苗人等我们上得船来,两个船夫蒿杆一撑,船掉头慢慢往下游凫去,船重,凫得极慢。
苗人赶场不是去买就是去卖,难得有人像我光手千里迢迢作耍,有人用苗话跟小苗女问说了几句不再做声,満船人眼光光的看我这个外乡人。
船帮浅人多,船上不能站起来活动是肯定的,事先却不知道有那么远的水路。捱到小腹开始胀憋,人就焦躁不安起来。船是裸船无顶棚更不会有厕所,苗人和背篼挑子挤得没闲空间。就算满船人掉头不再继续盯着我,我也无法在船头尾方便,总是避不过船夫的,不能狗样不管不顾?
看我难受的样子小苗女也急,悄声说还有一小半水路,忍不忍得住?那时忍不住也只能忍,我想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往江里倒栽下去,看样子江水不算太深太激,我会游,假装失脚掉下水去是最后一策?
好在船靠岸了还能自控,冲进河边苗人的牛圈一通释放,筋肉神经才舒缓下来,下次坐船一点水都不敢喝了。
毒日头下的卵石河滩上乡场热闹得很,苗人蹲坐在干河滩上卖鸡鹅猪牛,卖本地的辣椒青葱小白菜,卖汉人叫做番茄西红柿,苗人喊毛辣果的外来菜蔬。几架简易摊棚摆吊挂了些早在大城市里失踪的老式衣裤汗衫,苗人摸了又摸还使劲撕扯一把,苗声讨价还价得起劲。
卖丝线纽扣的摊子上也卖剪纸,剪纸用鹅卵石压住免被风吹跑。那些心灵的苗女自己会剪纸做刺绣图案底,手笨的苗女就只得靠买剪纸来做刺绣图形样。清水江上下游的苗女剪刀绣花针并用得巧妙,看似只有大形而无细节的剪纸落到她们的手里,不仅能绣得五彩缤纷,动植物人物的细节眉眼还生动得很,说是蛹蝶之变决不过份。
从菜摊转到远点的架在几块大石上的铁锅边去,看苗男用木棍在沸腾的乌水里搅拌,巨锅里逐渐青紫的棉布鱼样沉浮咕嘟冒泡。旁边几个苗男女忙着秤小捆的白布交銭,过了秤交了手工费的布抖开堆放在地上来准备融进染锅去,七八丈长染好的青布拉直了晾在白花花的乱石河摊上,黑白对比得扎眼。
小苗女说现在苗人做染布生意的多起来,不像以前都是种蓝靛自己染。用蓝靛叶泡染水染出的布颜色好看,就是费工费时,哪有化学染粉染得多染得快?染布生意赚钱呢。小苗女又说她家的布还是用老法子染,蓝靛染的布永不退色。
转看够了,相机里的胶卷拍光了人也饿了。乡场上只有几分钱一碗的酸辣粉卖,买两碗给小苗女一碗,再学小苗女样,用筷子尖往栓在摊架上的香油瓶里轻一点一下,抽回筷子搅进自己的酸辣粉里,小苗女已经呼噜噜吃开来。
晓得小苗女早到了喜欢走几十里路去逛乡场吃酸辣粉,逢年过节穿盛装和其她姑娘家一起踩鼓,与苗男在月下“游方”唱情歌的岁数,就问她喜不喜欢过这种日子??
小苗女辣得满脸通红:
“乍不喜欢?只不过我们长大了就要嫁人,落了夫家就要生娃娃养猪种菜下地,忙做全家人的三顿饭。缝不完的衣裳做不完的活路,人老得快喔。哪像你老师,还可以来我们乡下一个人自己耍?”
“等哈(下)回去还坐船是上水,更慢。去县上的班车要经过我们寨子呢。”小苗女跳过话头提醒我。
像我这种爱喝水的人坐船的确遭罪,不如坐车好过点。山路绕来绕去的颠簸也烦人,但内急时可以叫停车,喊船靠岸就难多了。决定了回程坐车,多少遗憾在来船上没顾得上多拍几张那些扎住脖子的鱼鹰,没来得及抓拍几张江边的黄桷树和树下的大小苗寨。
白日在船上河滩上的暴晒令我沉沉入睡,又被屋外沉闷的槌打声缓缓敲醒。恍惚记起小苗女说过,月亮好的晚上,苗人家会把染好浆过晒干的青布搬到门前专为捶布用的大青石板上,全家人轮流用木棰反复捶打,把“斗纹布”捶结实,捶出青紫凝炼光。小苗女家今夜是在捶打她将来的嫁衣布料罢?
回路上小苗女悄悄托我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当服务员打零工都要得,她心不大,就想挣点自己的私房钱。
小苗女玩着脖子上粗粗的银链,说想有条金的,金比银值銭。
老辈子的苗人非常爱银,没听说过谁家藏金。
老苗人提到现在总想往外跑,总想做生意赚钱的青年苗人有一肚子气:
“山外头的人哪里会善待我们苗家?还不是要她们去干那种端屎端尿的活路?欺人啰!”呸地吐一口痰。
此话不假,但又哪里仅仅是欺负苗人?山外的世界有多少重天,黔地的老苗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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