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陈向阳
我爷爷是个极普通的中国人,可有一样,他活了96。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96吗?
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和我们住在北京。1966年初夏,他们突然要回农村的老家。我不愿意他们走,更不明白他们干嘛非要走。才过了两三个月,红卫兵席卷了北京。一天,一队红卫兵到我家那片‘清理’黑五类,把个地主婆打的几次翻倒在地。我和弟弟兴高采烈,回家还说个不停。谁知我爸爸在一旁却沉下脸问:“你们打了没有?”我赶紧说:打的是地主婆,可爸爸眼一瞪:“别管谁也不许打?”我真不明白爸爸干吗发火,又顶了一句:“打的是地主婆,是欺负穷人的地主婆!”。在我看来,地主婆该打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错不了。爸爸楞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你们知道爷爷奶奶是什么成份?”这回我楞了,“你爷爷是富农。”我呆了,浑身发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从小看的电影小说课本通通都说地主富农一路货,剥削穷人欺压穷人都是坏蛋。可爷爷奶奶哪有一点坏蛋的影子呢?他们和气极了,从没发过火,说话都是小声。奶奶挪着一双小脚整天的忙,除了做饭就搓麻绳纳鞋底。爷爷打扫卫生,我家附近挺大的一片楼区都归他打扫。每天大清早就开始拿着大扫把扫地,下午就推着小车一趟一趟的把每个楼门的垃圾箱清理干净。一年365天一天不落。报酬呢,一个月才18块钱。我家倒不缺这18块钱,打一开始爸爸妈妈就不想让爷爷出去干活,可爷爷非要干点什么。他不知怎么就学会了钉鞋,跑到街上摆了个钉鞋摊。不让他去,他就恨不能背个筐去检废纸,反正不能闲着。摆摊是‘个体经济’,打扫卫生好赖是个‘工作’,爸爸妈妈只好同意他去当清洁工了。其实爷爷的本行是种庄稼。1960年大饥荒那会儿,北京人虽说饿不死,可也整天吃不饱。爷爷就在大院子里开了块地种菜。好多人家跟着干,整个院子成菜园子了。爷爷还把水桶绑在长竹竿上掏大粪浇地,不少的人就不远不近的站着,指点爷爷把他们的地也捎带着浇上。
我爷爷这样勤劳和气的人能是富农?可惜那不是讲理的时候,从此我特怕人家问我的出身,光问爸爸到不怕,我爸爸1939年就投了共产党,好赖也算个革命干部,可那会儿一问就是祖宗三代。
爷爷怎么就成了富农呢?后来才闹明白。我的老爷爷,就是爷爷的爸爸,算是个山沟里的小地主,家里也就有匹骡子有挂大车,农忙时雇几个短工。长工有两个,不是别人,就是爷爷和三爷爷。老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山沟里的小地主能有几个钱?所以他只送最聪明的长子和四子上学,留着老二(我爷爷)和老三在家种地。靠那点地供两个儿子上学可不易,我爸爸说小时候家里和其他人家一样的苦,经常好多天光吃山药(白薯),见不着正经粮食。真的,爸爸从不吃白薯,说是吃了就吐酸水,早就吃伤了。就这么着,爷爷还老受气。几十年后了,我四爷爷给爷爷过90大寿时很内疚的向爷爷道歉,说当年可没少欺负爷爷,他总嫌爷爷慢待了他这个洋学生。有一回,我爸爸偷了四爷爷几块钱到县城挥霍了一番。这可闯了祸,这通打,跪,还不用四爷爷动手,得爷爷打,还不能轻了。最后爷爷还得拽着爸爸到县城里的铺子一家家的走,请人家记着这‘狗儿里’,以后拿钱来也别卖给他东西。
我老家阜平是八路军的老根据地。留在家里的爷爷和三爷爷的孩子们,就是我爸爸,我的叔叔姑姑们都跟了共产党。跑到外边的大爷爷、四爷爷和老姑奶奶就都跟了国民党。四爷爷还上了保定军校,出来当了个校官,可一解放就被关进了监狱,直到70年代才放出来。老姑奶奶嫁了个修理飞机的,1949年去了台湾。
我老爷爷后来把手里的地分给了跟前的爷爷和三爷爷,可正赶上共产党闹土改,爷爷和三爷爷每人闹了个富农成份,土地却又飞了。爷爷倒想的开,反正是吃苦的人,地没了少受点罪。有一身力气干什么不行呀,打短工,修路,砸石头,还摆摊卖过烧饼油条。1954年,爸爸把爷爷奶奶接到了北京。
受了半辈子气,爷爷炼出个好脾气。他老爱说‘吃点亏不要紧,那就是沾了光了’。吃亏是吃亏,怎么是沾光呢?爷爷的解释是:‘吃了亏人家就不结记着整治你了’。换句话说,人家看你是个窝囊废,就不费脑筋狠着整你了。爷爷的一辈子就是吃亏,可有的亏也吃的也太窝囊。那年他快80了,从山西我二叔家来北京。我到火车站接他,我想他不会带什么重行李,就在车站外面等他。谁知他肩扛两个沉颠颠的大包出来了,我赶紧迎上去,直埋怨二叔怎么让爷爷带那么沉的东西。我刚伸手要接,旁边一位大汉却抢先接过,二话不说撒腿紧走。我赶紧问怎么回事,爷爷一边喘一边紧着摆手,说那包是人家的。可人家的包你干吗背呀?爷爷好不容易喘消停了给我解释,他根本不认识那人,那人行李带的多怕超重罚钱,一上车就盯着他,让他碰上检查的就说那两个包是他的。到了北京,那人又让他背上包从车上一气走到车站外。我当时脑门子直冒火,好你个混蛋居然让80岁的老人给你背行李。我转身再找,那人早消失在人群里了。爷爷看我生了气紧着说:‘不咋儿,不咋儿,还背地动,也就个五六十斤子’。爷爷就那样,谁都能欺负他。
爷爷奶奶在北京住了有十年,可始终是一副乡下人打扮,大襟衣服缅裆裤,还要扎上裤脚。爷爷偶尔也穿上一两件城里人的衣服,那是我们穿剩的。他总以为那是多好的东西,总说你留着穿吧我还有哩,非得告诉他‘你不要可就扔了’他才吃惊的收下,纳闷这么好的衣服怎么能不要了呢。在爷爷看,凡是个东西,别管是吃的还是用的,一点都不能糟蹋。记的小时候吃鱼,爷爷奶奶总琢磨着连鱼刺也该吃到肚里去。怎么办呢,把鱼搁在火上咕嘟一晚上,还要加醋,非把鱼刺都熬软了。至于油炸,料酒,酱油就全免了,因为‘太费’。结果呢,使我认定鱼是一种挺难吃的东西,又腥又酸,嚼在嘴里像烂泥。直到有一次在别人家吃饭,桌上有一盘鱼,我在主人劝说下勉强尝了一口,立刻吓了一跳,这也是鱼?随后发起进攻,把那盘鱼一扫光。
爷爷出门很少坐车,在他看放着力气不用而花钱坐车很不上算。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能从我家(离动物园不远)走到西四,西单,前门。有一次爷爷带着我和弟弟去西单,我俩非要糖葫芦,爷爷说就剩车钱了,吃糖葫芦就得走着回家。我和弟弟毫不犹豫的选糖葫芦。吃完糖葫芦我俩就跑,跑出老远坐下,等着爷爷一步一步的跟上来,然后再跑。可没多会儿就觉的怎么才坐下爷爷就一步一步的到了,再一会我俩就一边一个拽着爷爷慢慢走了。半路上爷爷带我俩爬到城墙上。那时的北京有城墙有护城河,可没有高楼。天是蓝蓝的,一眼能望到西山。我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天:清风拂面,高高的天空响着鸽哨,几个风筝在天上飘,城里是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春天的阳光金灿灿。
爷爷没上过学,可是能认些字,还会简单的算术。是他小时候要强,硬是东一点西一点自己学来的。爷爷总跟我们说,要‘有出息’,就是好好念书,多得五分。然后呢?他就不知道了。因为那是‘一切服从革命需要’的年代,该干什么根本由不得自己。我们也一直把爷爷的话当成陈腐的老套子,听也不要听。其实爷爷很有些不俗的见解呢。比方说对待朋友,‘别好起来穿一条裤子,恼起来又成了仇人’。他恐怕听也没听过‘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可他说的也是一个意思。
爷爷活了96,我奶奶、爸爸、还有姑姑都死在爷爷前面。奶奶1973年死在山西二叔家:快过春节了,那天晚上好热闹,病了好久的奶奶让爷爷扶起她来看看窗外,坐了没一会儿头一歪就咽气了。爷爷没哭,又把奶奶放躺下盖好被子。二叔让爷爷到别的屋里睡,爷爷说‘不咋儿’,非要再陪奶奶最后一夜。我爸爸死的很突然,才54岁。碰巧爷爷也在北京,他还是没哭,可脸上透着哀伤,一次次的叹气,不断小声念叨‘不顶了,不顶了’(不行了)。几年后我姑姑又去世了,爷爷又赶回老家为自己的女儿送葬。眼看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先去了,爷爷心里是怎样一种哀痛,我实在不知道。反正任何人提起爷爷几乎都是一句话‘那老爷子,真想的开’。真的,爷爷总想着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遭罪更不幸,所以他什么都受的了。
传宗接代对爷爷那辈的人肯定特别重要。可说来惭愧,到了他的重孙子这代,只出了一个男孩,我弟弟的儿子。一开始我弟弟还说不结婚,结婚也不要孩子呢。面对断代绝后,爷爷不紧不慢的说:‘不咋儿,人家周总理那么大的干部还绝了后呢‘。话是这么说,当我弟弟终于得了个儿子后,爷爷就不断的带过话来,说特别想看看这个重孙子。他那时已经九十多了,再也来不了北京了。我弟弟终于带着儿子去了山西,爷爷这个乐呀,他想抱抱重孙子,可重孙子一个鲤鱼打挺就跑了。爷爷只能看,重孙子跑到东屋,爷爷跟到东屋,重孙子跑到西屋,爷爷跟到西屋。可每次爷爷一步一步的挪过来刚重重的一屁股坐下,那重孙子就挥舞着他的‘毛驴刀’(一把扫床笤帚)杀到另一个屋去了。
又过了不到两年,爷爷去了,那是1997年12月31日的晚上。我二婶说‘爷爷真照顾人,怕耽误上班的,就检了这么个放假的时候’。真的,爷爷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他去世的六天前摔了一跤,骨头断了,躺在床上了,还挣扎着要自己上厕所,他不想让人伺候他。他一直坚持洗他自己的衣服,除了这最后的六天。
爸爸死时我在场,爷爷下葬我又赶上了。那是雁北的冬天,寒风冽冽,无力的太阳照在无边的黄土地上,枯草在风中一弯一弯。中国的百姓常被称作草民,大概就像这草一样的微不足道,可又像草那样坚忍,冬天黄了,春天又是绿绿的一片。学者们费力的探索着一个迷:这黄土地上的中华文明为什么几千年延绵不断,那股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我想,这恐怕和大人物们无关,谜底一定就在我爷爷这样的草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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