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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大利亚乡下
陈向阳

1、寂静的田野

城里人常常忘了澳洲有多么辽阔空旷。从悉尼驱车向西,很快就人烟稀少,只剩无边的树林起伏的山岗,这是绵延澳洲东部的大分水岭山脉。偶尔驶过一座桥,桥下百十米深的河沟提醒你地形是多么崎岖。连续行驶四小时,山峦的起伏渐小,再往西去就要离开山区进入墨累河平原,澳洲最大的农业区。就在这山峦与平原交界处有一座五万多人的小城:沃加沃加(Wagga-Wagga)。我叫她小城是拿中国标准,而当地的人总爱说沃加是新南威尔士州最大的内陆城市。这是真的。

我曾在这小城住了一年,为了工作:土壤填图,整天在野外刨坑描述土壤。办公室里也有我一张桌子。但我若在那里连续坐上两天,就感到有些目光射在背上,因为我的工作就应当在野外,一个人,开着一辆四轮驱动的农用小卡车。我要作的土壤图覆盖着2500平方公里,有四个新加坡那么大,有山有河,有大片的森林,起伏的牧场和一望无际的农田。我喜欢野外,如果天气好的话。

这里和北京一样,秋天最宜人。中午在太阳地里还有点热,可大树下的风已经凉了。澳洲的桉树不落叶,一年四季总是单调的灰绿。农民们在房舍四周种上欧洲的树,到了秋天就有一片片的黄色和红色点缀在灰绿之中。每到傍晚,柔和的金光洒满沟沟坡坡农田山岗,树影拉的老长。农民呢,正在烧掉地里残留的麦杆准备种冬小麦了。麦草的烟味让我想起中国的农村,傍晚收工,‘遍地英雄下夕烟’。可这里只有一台拖拉机像只小甲虫在地平线上爬着。

冬天不算冷,很少结冰,但早上常常有雾,一片白茫茫。雾就是云,只是这些云偏往低处流,灌满河谷洼地。走到山上反到阳光灿烂,脚下是云海。看着云海上冒出的一个个山头,我想起黄山。

春天是花季。澳洲土生的金合欢在冬末春初开花,一团团的金黄撒在山岗上。还有一种原产欧洲的紫色野花铺天盖地占领了牧场。到了春末,农田里的油菜花又压倒了一切。这是整齐划一的明黄,一片片一方方,镶嵌着小麦的墨绿,总让人猜测这是有什么意义的巨大图案。

夏天无法赞美。澳洲的阳光太强了,不戴墨镜,一会儿功夫你就眼前白晃晃,什么都模模糊糊了。你要敢露出哪部分皮肤不加保护,半天就能晒的红肿起泡。夏天的苍蝇也最多,在脸上爬来爬去,烦的人什么都干不下去。挥手去赶,手刚过去它又落下了,气的人简直要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这时的田野单调极了,除去桉树总也不变的灰绿只剩下干草的枯黄。牛羊们挤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只有麦收的拖拉机能打破烈日下的宁静。可这一切都在蒸腾的热浪里闪闪烁烁,看不清了。

刚到乡下,你会赞美牧场农田的辽阔悠闲,还有除去风声鸟鸣牛哞羊咩的巨大寂静。可时间一长呢,你就想闹市了。我在野外整天开着收音机,只为听听人声,说的什么倒不重要。这是那种牛想跟牛在一起,羊想跟羊在一起的本能。一个人时间长了还会糊涂,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跑到大野地来刨坑,这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的领导三两个星期就要来看看部下,聊聊天,夸几句,于是我又上足了弦,精神抖擞的干下去。

世上到处有不如意。城里是拥挤、喧闹、烟尘,乡下是孤独、寂静、单调。城里到处是压力、竞争,人们匆匆的改变自己,生怕落在时代后面。田野里呢,时间停滞着,树林、草地、牛羊,总是那样。

2、遍地是牛羊

我开着一辆农用小卡车,整天在野地里,见不着几个人,净瞅牛羊了。

羊的命不好,羊毛越来越贱,它们也就越来越不值钱,一旦有个灾年,头一个牺牲。一天我正和一个农民搭话呢,听见远处‘啪啪’的响,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没个完。这是什么?他说枪毙羊呢。看我挺吃惊,赶紧解释说他们这个农场特别仁慈,不愿看着羊受罪,别的农场呢,活活让羊饿死。那是个大旱年,地里光秃秃。买草料?没钱。跟银行借?连本带利的还吧,谁知道这大旱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把羊卖了?没人要。想枪毙羊吧,一颗子弹还几毛钱呢。看着羊饿死不光省钱还能捞回一点。羊饿急了就把平时不吃的毒草刺草也啃了,在饥饿中长出的毛还特别细。特细羊毛的价钱是粗毛的好几倍。于是羊在饿死之前还要被最后剃一回毛。我就见过剃完最后一次毛的羊,皮包骨头,晃晃悠悠,一跟头栽倒就再起不来了。

如果羊毛价钱还行,农民觉着还有希望,他们就想法维持着,打算等一场好雨草再长起来。这时他们就开着小卡车来撒饲料,饿羊们则蜂拥而上。所以说,你要是在干旱之年开着小卡车进牧场,羊们就当是来了救命的。我就这样被羊群追呀,四面八方的向我逼来,成百上千的大包围圈。我不由想起电影里的日本鬼子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我笑早了。刚停下来干活,羊群就把我和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全扬着脑袋‘咩咩咩咩’,震耳欲聋。不知哪只羊带头,羊群突然向左转,‘嗒嗒嗒嗒’的跑起来。几圈转下来,左边没发现什么,又调头向右,‘嗒嗒塔嗒’接着跑。左一转右一转,尘土飞扬,叫声冲天。我扬起小镐连喊带骂,可平时那么胆小的羊这会儿毫不退让,全饿急了。幸亏羊们绝对吃素,一点都不能凑合,要不准把我给啃了。

和羊一比,牛就太福气了。多旱的年份农民也不会舍弃它们。正当羊们饿的半死,隔着一道围栏牛们卧在大树下,闻着面前大包的干草,闭上眼打个小盹,再睁开眼懒懒的吃几口。就是在好年头不缺草的时候,牛们也总是占着草又高又密的地方,舌头一卷,实实在在的一大口。羊们却被派到艰苦的地块,草不高,只好用它们的门牙一点一点的啃,一天紧忙才能混饱肚子。所以呢,除了小羊羔们蹦蹦跳跳的玩,饿了跑回来吃口妈妈的奶,大羊们一天到晚闷头吃,根本顾不上别的。

因为牛们有太多闲空不好打发,所以特爱看个热闹。我一到地里干活,它们全觉着新鲜,三五成群的就来了,不远不近的站着。我要一刨坑,它们就往近了凑,老想伸脑袋看看坑里有什么。我要一挥镐,骂几句,它们就退两步,可眼睛瞪的更圆了,更舍不得走了,而且越围越多。一会儿功夫地里所有的牛都小跑着往这儿赶。就跟人一样:‘瞧啊,那边围了一大圈,快看看去,出什么事了’。要想让牛们走开,不能打不能骂,只能理都不理看都不看,等它们自己觉的没意思了才行。有一回,正当牛们散去的时候我多了句嘴:‘没劲了吧?瞎看半天看见什么啦?’立刻牛们转身回来了,又盯了我老半天,等我再说点什么。

小牛特可爱,身上的毛闪着亮,左一个旋右一个旋,我老想摸摸。可机灵的小牛一跳就躲了。一次我下了狠心死追:就不信摸不着你们!可我东跑西跑,累的喘不上气了,还是没摸着。我找块干净草地躺下了,一会儿功夫听见周围‘哞哞’的叫声,睁眼一看,十几头小牛把我包围了,全笑眯眯的冲我叫呢。那意思我懂:‘追不着,追不着,追不着!’

还一次,我正在刨坑,一个牛头‘呼’一下子就伸到我面前往坑里看。气的我挥镐大骂‘滚他妈一边去,不要脑袋啦?’可这回的牛一点不怕,瞪着我还粗粗的哼了一声。我吓一跳:‘这什么牛?这么大脑袋?’再一打量,不光脑袋,整个都大一号,赶紧细看,原来是条大公牛,我说这么大胆呢。再一想不好,公牛可会顶人,多亏我这小镐没打下去,不然这大脑袋轻轻那么一摆我就能飞起老高。我赶紧往车里撤,这会儿才看明白,这块地里圈的全是大公牛。咱惹不起,走吧。车开到大门口还走不了了,几头大公牛早已等在那了。它们知道这是门,只等我开门,它们好出去。门那边圈的可全是母牛,或是那种骟了的牛。别管真母牛还是假母牛吧,反正这几位大公牛没憋好主意。这门我敢开吗?它们要是得了逞,那农民非找我算帐。我得先把这几个坏蛋赶一边去。于是我猛按喇叭,可公牛们纹丝不动。远处的公牛倒听见了,也往这边运动。换个招吧,我把车后退一截再往前冲,吓唬吓唬它们。谁知大公牛们头一低,摆出了斗牛的架式。眼瞅就撞上了,我赶紧踩闸。车站住了,一头公牛却往前一冲,车一颤悠,‘咣铛’一声,挨了一犄角。得,此路不通,咱另找路。可转了一圈,我看明白了,出路就这一条,非走此门不可。真倒霉,没留神掉进公牛阵了,等吧,没别的办法。我坐车里,闭上眼听收音机,假装一点都不着急。足有半个小时,那几头公牛走一边去了。我悄悄下车,刚要开大门,嘿,一头公牛小跑着又回来了。气的我跳着脚大骂:‘X你姥姥,X你大爷!你王八蛋,你......!’跟前有人我决不骂。这哪是骂牛,简直是骂自个儿呢。我不过是嚷几嗓子出出气。等我最后出了公牛阵,一看表,用了快一个小时。我这个气呀,站在围栏外边指着里边的公牛们一个挨一个的大骂了一阵,可它们全都傻瞪着眼,一丁点儿表情都没有。

3、和农民打交道

悉尼、墨尔本是多元文化,街上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可越到乡下,越到小地方就越是白人的天下。沃加一带种地养牛羊的农民个个是白人。要和他们打交道,我有点不情愿,他们看到一个黄人闯进他们的世界会觉的很怪吧。我要完成土壤图,又不能不进农民的土地。我的上司一再提醒:必须先得到人家的允许,不然的话,他们给你一枪。这是玩笑话,但曾经是真的,100多年前,若土著人随便跑进白人的领地,真可能挨枪子。

怎么要求允许呢?打电话或进去敲门,可我哪样都不喜欢。我用上了‘中国人的聪明’,进去就是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土地那么大,谁每天出来巡查呢。一次次得手后,终于来了一次失手。一天,我在一块地里转了一圈,又跳出围栏,准备上车走人。突然看见一辆摩托车急驶而来,开到跟前,一位年轻农民跳下来,急哧白脸的问‘你刚把什么放车里了?’我被人当成贼了。没办法,只好请他看,不过是小镐工具袋之类。他缓过劲来,看看车上的政府标记(水土保持局),问我是干嘛的。然后呢,不好意思了,直劲道歉,说以为我是偷‘丫比’虾(Yabby)的,他的水塘里养着‘丫比’虾,被人偷过。他又奇怪:‘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呢?水土保持局的,欢迎啊,要不要到家里喝杯咖啡?’

从那以后我就改了,大模大样开着车就进农场,直奔农民的家,车停的越近越好,上去就敲门。主人出来,都挺和气,也许见着我这个黄人有点意外,但人家决不表现出来。看看我,看看车,然后没问题,随我在他们的农场里随便转。有热情过度的,非给我带路,或带我去看他们以为很重要的或很奇怪的或很有意思的石头、土壤。但我更愿意一个人随便。

有个老农民吉姆每次碰上我,哪怕在大路上也要停车,然后就跟我聊,一聊就没完,非等我说‘时候不早了’,才放我走。有一次还非让我跟他去,脸上装出有什么秘密。我没辙,开车跟着吧。到了他的一块地里。那地很平整,土层也厚,但有些酸化,PH值才5,我以前测过。他让我再测测,我一测,PH值7.5,长了。这没什么新鲜,他肯定是撒了石灰。可他得意的说:‘我跟你说过吧,土壤都是我们农民制造的,说让它变它就变,你们又看又测,白干!’他让我记着,回去一定把上次测的数改改。我们说话之间一辆车过去了。他们农民都开那种农用小卡车,后车厢里放些工具,干草,还经常站着一条狗。刚过去的是新车、壮狗,叫的很凶。他告诉我,开车的是他儿子。我明白了,他已经‘靠边站’了,现在这个农场是他儿子经营。他不过是几十年的老习惯,开着老车,带着一条叫都不爱叫的老狗,每天到处转转。重任在肩的农民哪有闲功夫一聊那么半天呀。

有时我敲上门去主人不在家,那就更随便了,想去哪去哪。万一地里碰见了,只用说一句‘去过你家,没人’。行了,接着干我的事。有一天,我进了一家农场,在丘陵区,很大。平原的农场一般搞种植,一个农场少说二、三百公顷,再小就不够养活自己。而丘陵地带养牛羊,每个农场需要更大面积,至少千把公顷,还有四、五千公顷的呢。反正那家农场很大,没见着主人,随我的便了。我的计划很好,航空照片上可以看到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我就沿着这小路一路挖坑描述,观察采样,天黑之前到达这农场的另一头,从那边出去上大路收工回家。一切顺利,我心情不坏,除了干活还听听鸟叫,看看袋鼠。路当然不好走,沟沟坎坎,上坡下坡。我一直按计划行事直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失败:农场另一头的栅栏门锁着呢。眼看外边的大路却出不去,急的我打脑袋,急的我想骂人,可有什么用呢,只能原道返回。我一遍遍的说,别急,小心。一个人在外小心最重要,崴了脚受了伤没人救你,车子若陷泥里了,几个小时都不一定出的来。所以宁绕十步远,不冒一步险。我小心的开着车,天一点点黑下来,心里再急也一点不能快,又是上坡下坡,沟沟坎坎,终于回到农场的正门了。我刚大舒一口气,却又楞了,这边的栅栏门也锁了。赶紧去农民家,可是黑着灯锁着门。完了,这家农民是晚上住城里(沃加)白天来干活,尤其在活不忙的时期。我只好在车里过一夜吧,晚饭也省了。正在做着最坏的打算,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光,我运气还不坏,这家农场离邻居不算远。我提着小镐上路了。那晚上还没月亮,黑暗里我紧盯着远处闪烁的灯光,跺着脚走,还不时拿小镐在地上拍一下,就怕路上有条蛇,一脚踩上去。澳洲的蛇世界最毒,那种褐王蛇(King-Brown)我在野外见过不少,如果咬上一口,一会儿就能要命。

我摸黑走了一个小时,到了邻居家。狗已叫成一片,我不敢进院,怕让狗撕了。屋门一开出来个老太太,我怕吓着人家,黑夜里怎么突然冒出个黄人。我一边尽量话说的好听点,一边悄悄的把小镐扔在地上。老太太根本没问什么,喊住狗们,把我领进了屋,让我坐,给我到茶。大黑地里摸了一个小时,进了这温暖明亮飘着蛋糕香味的屋子,感觉真好。老太太知道我饿了,端过一盘饼干。到这会儿她还没问我干嘛来了。好些农民都那样,看我一个人又刨又挖,四处寻摸,心里准有100个问号,可一打招呼准是那句:‘怎么样啊(How’s-going)?’从不问‘你干嘛呢?’等着你自己说。我赶紧说明白怎么回事,老太太抓起电话找她儿子,她儿子的房子还在几百米开外呢。这就是澳洲的农村:幸运有个近邻,走着去串门路上一个小时,一家人都住在一个农场里,可联系靠电话,交通靠汽车。果然,一会儿功夫,她儿子开着车来了,叫大卫,典型的农民,说话呜噜呜噜,但语调极平静,脸也极平静,从不显出一点惊奇、高兴或不高兴。大卫听明白怎么回事就使劲打电话。我在一边听着,知道了把我锁住的那家主人叫鲍伯。可为了找这个鲍伯,他们母子俩翻了好多电话本,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终于和鲍伯讲上了话。然后大卫告诉我行了,走吧。他也没说怎么个行了,我也没问,跟他走吧。咱也学着点遇事不惊的深沉劲,别爱问爱说的像个娘们。他开车带我回到鲍伯的农场大门,从车上拿出扳子改锥。我想他要橇锁,不是,他把整个大门给卸了,从合页那头卸的。我把车开出来,再帮他把大门装上。我心里琢磨,光说谢谢不够吧,人家费那么大劲,还有电话汽油,我是不是该问问人家收不收点服务费呢,可又怕说出这么冷的话来反伤了人家。只好暗示着问:还有什么事吗,我是不是就能走了。大卫这回倒露出点惊奇来:你不走还干什么呢?

又一次,另一个农场,主人还是不在家,我又自由了,到处随意的转。远远看见地里有一台拖拉机干活呢,许是主人吧,不理他,该干嘛干嘛。等都完了事,打算离开了,又经过有拖拉机的那块地。这回的拖拉机抬起了犁,转个弯,开足马力往这边冲,那农民还从窗户里伸出胳膊使劲的摇。这是招呼我呢,等他一会儿吧。等把拖拉机开到地边,那农民跳下来,气哼哼的跑过来,第一句话不是‘怎么样啊’,而是‘你看见我了吧?’我使劲看看他,说:‘我看见你了’。他有点急:‘我是说刚才!你开车过去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可我说的是‘我去过你家,没人’。他说‘我知道!可你第一次看见我就应该停下来等我过来!’我又说:‘我是水土保持局的’。他又说:‘我知道!’一边指指我车上的标记‘你们那的我都认识!就不认识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跟其他农民不一样。我要是刚来工作那会儿碰上他,准有点怕,可现在不在乎了。他看我笑眯眯的样子更急了:‘你懂不懂规矩?这是私人的土地,就像你们城里人家的后院,你能随便跳进人家的院子吗?我可以叫警察来你知不知道?’他看我还没怕,‘我可以到法院告你!起诉你闯入私人地产!我还可以告到你们局里,不打招呼就乱闯!......你,你能听懂英语吧?’我继续平静的问他:‘你这块地打算种什么呢?’他气的眼睛一瞪,一鼓气又要嚷嚷,突然一下又把气泄了,回答说种饲料。那是好几种谷物混在一起种,小麦,燕麦,攸麦之类的,不等十成熟就连穗带杆一起收,到时候也一起喂牛羊。我说这块地耕种有点勉强吧,坡度至少有百分之六。在那一带,坡度百分之五以上的地就不大耕种了。他说是,这块地他每三、四年才种一次。我夸他野草治的好,看远处他的邻居,满山坡都是紫花,那是一种从欧洲带入的野草,很厉害,几年不管就能压倒其它草类,反客为主。他说是啊,得舍的犁地,舍的喷除草剂。他压低嗓门说他的邻居太懒,放点牛羊在山上,什么都不管了,人住在城里,一个星期不一定来一趟。那他的牛羊能吃紫花野草么?他说还有别的草呢,不过再吃两年恐怕就只剩那一种了,又说牛饿极了还真吃紫花野草,一两个月死不了,羊就不行了,一个星期就中毒完蛋,可是蜜蜂喜欢那紫花,采出的蜜也没毒,有个养蜂的现在就在那边放蜂呢,年年这会儿都来。我看气氛挺好,就把手伸过去:‘我叫陈,你呢?’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握握我的手:‘斯迪文’。然后说他是八年前从南非移民来的。我说呢!他就是和澳洲农民不一样么,英语也说的不一样,虽然同样难懂。

我又说他的兔子也治的好,见不着什么兔子窝。他说当然了,他见着兔子窝就治,可是兔子这东西非得方圆十里百里一起动手。邻居们都不管,光他治没用,刚治完又跑来了。我问怎么治,他说毁窝,把兔子窝挖个底朝天,每次带上狗,兔子一跑出来狗就抓。我问抓的着吗,他说太胖太大的狗不行,他有两条狗很灵巧,不过事先要把障碍物清理干净,比如倒在地上的枯树干枝,这样狗才好施展。然后他又聊袋鼠,说袋鼠也糟害庄稼,可是要杀袋鼠还得政府批准。又聊狐狸,说这一带都下了毒狐狸的药了,是政府部门干的,知道什么样的么,一块肉,加了毒药,埋在地下,狐狸鼻子灵,闻着就挖出来吃了,而鸟们却吃不着。接着就聊鸟,因为鸟吃水果,就又聊到果树。他整整跟我聊了40分钟,他的拖拉机就一直在那边突突突的响着。他几次说不聊了,几次又聊下去了,最后还挺舍不得的放我走,说下回找个好时候来,进屋喝杯咖啡。

一天又一天,我也记不清碰见过多少农民,反正越来越觉得他们不简单,更不容易。我简直觉的全澳洲最忙最累最富挑战的工作就是农民,可不是那种光管干活的农工,是独自经营农场的农民。他们会养牛羊,懂得各种庄稼,各种农药肥料,会操作大大小小的农机具,有点小毛病还要会修。农产品市场近几十年都不景气,稍稍经营不善就要亏本破产。他们还要预测市场,明年是养羊还是养牛,是种小麦还是油菜?可谁能估的准明年的羊毛价格?谁知道明年美国中部的小麦地带会不会连阴雨大减产然后国际小麦市场价格大涨?最让人着急的是天气。每到播种期,农民一天听十回天气预报,问自己二十回:今天播不播种?他们提着心播下种子,盼着三五天里下场雨。要是三两个星期没一滴雨,完了,种子瞎了。干脆下了雨再播种?外行话!地里泥乎乎的进不去拖拉机。进去也是搅和泥巴播不了种。开沟,盖种非要土比较干的时候才行。澳大利亚这气候,每过几年准有一场大旱,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想想吧,农民肩上有多大压力。可你看不出来,那顶旧毡帽下晒的红红的脸总是那么平静,那嘴里说的总是呜噜呜噜,听不大清,和城里人不一样的英语。你更料不到这位衣服又旧又脏的人居然有那么多的知识那么多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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