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陈 谦
我吃完面,呆坐在餐桌前好一会儿,有点回不过神来。洗好碗关灯下楼前,我走到客厅里,盯着客厅沙发边上一张许梅和逸林的合影,出了好一会儿神。照片是他们新婚不久在奥林匹亚国家公园的海岸上照的。两个结缘异国的中年人,真诚地相拥着,笑容很淡,可那笑里有着很深的含义。这也是一张好看的照片,我想。就伸手去碰了它一下。生活怎么会是这样?每个人的历史,都可能是那么复杂,却又难以隔断。我叹口气,然后黑灯走到楼下。
我的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视。沿墙有个矮书架。我大部份的时间都待在系里的办公室,回来只是休息睡觉,所以东西很简单。
就在那个夜里,有关雪野的恶梦,第一次造访了我。
我看到衣衫单薄的自己,在积雪盈尺的旷野里吃力地爬行。雪暴在后面追击着。我显然爬了好久,已经奄奄一息。雪暴穿过我的身体狂奔而去,我的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困难,我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这时,我的脸被一只同样是冰冷的手碰了一下,轻轻的,是点戳。然后它移到了我的右眼,很轻地,在翻我的眼皮。我看到了一团鲜红,绒绒的,那么松软的质感。我的心跳得有力些了,努力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有点变形的脸,凑近了,可是我看不清那上面的五官。我摇摇头,看到一片橄榄色。青里带一点微黄那样的,象一张毯子,在我的意识里晃着。很冷,冷极了,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在心里说。那张毯子就在我的眼前翻飞,可就是不落下来。我再吃力地睁开眼睛,丹文的脸就出现了,她的眼睛突出来,五官都变了形……
啊!──我从梦中惊醒,跳将着坐起,恐惧让我感到窒息。我蜷起身来,抱着双膝,身子有点抖,背上出了冷汗,棉绒的睡衣都有点湿了。屋子的灯大亮着,这光明救了我,让我得到了少许的安慰。坐了片刻,我有点哆嗦着下了床,心里忽然想,我睡觉前不是关了灯吗?关了还是没关?我有些糊涂起来。我走到卫生间里,用温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搽干背上的冷汗,换了件睡衣,再倒回床上。我看了一下钟,是凌晨一点过一刻。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几乎是扑上前去的,这个动作非常急速,所以电话没拿紧,在手上滑了一下。我这时有很强烈的跟人聊聊的欲望,将话筒在耳边握牢,马上热情地招呼着,可是电话里是一阵长长的盲音。"Hello!"我身子直起来,一只手抓紧了领口:"Who is it?"(是谁)我又叫了一声。这回,我似乎听到了很轻的喘息声,细细的,非常压抑。喂喂,我说起了中文,那边就立刻将电话挂断了。
我平日里也不时接到一些错打的电话,可是这样奇怪的电话,还是第一次接到,何况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我的思维陷进了死胡同,我拼命去回忆、猜度,那叹息声是不是来自丹文?这个想法折磨着我,令我辗转反侧,最后乾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慢慢喝着。忽然特别想跟逸林聊聊。
按逸林的习惯,他应该还在实验室里。我挂通他的电话,逸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你还没有睡?他关切地说。没有,有时太累了,就睡不着,我掩饰着说。想聊天儿啊,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面试的感觉如何呢,听许梅说,很有希望?逸林的口气轻松起来。逸林,我忽然很想问你一件事,你如果不愿意谈,你可以不回答,我打断他的话,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直楞楞地开始了谈话。嗨,阿兰,你怎么变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你从冰山镇回来后,好像老有点走神,你没事吧?逸林警觉地问,没等我回话,他又说,你想问什么?
你跟我说过,我的神态很像你以前一个女朋友,你说的其实是你的前妻吧?我一点弯也没绕,直接地问。逸林有点犹豫地"咦"了一声,然后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逸林。我故作轻松地说。是的。逸林很简短地回答,似乎想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你们是怎么离婚的呢?是因为你遇到了许梅吗?我想既然开始了,就不用太顾忌了,便壮着胆子又问。许梅作为女人,跟我聊家常时,提过她自己的婚姻史,可是她比一般的女人有"度"的概念,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过逸林的往事,包括他的婚史。我只听逸林提起过,他很久以前离过一次婚。逸林有点警觉起来,说,嗨,我说阿兰,大过节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我前面说过了,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遇到一些事情,忽然很想跟你聊聊,我装着很轻松的样子,笑着说,电话的长线,却已经在食指上紧紧地缠了几圈。逸林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愿意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里面的原因,是很难讲明白的,或者我自己就不是那么明白。比如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离婚是因为妻子的爱让他觉得窒息,你能明白吗?就象一把刀,爱它割出的伤口?我声音很低地脱口而出,话声刚落,就后悔得舌头几乎舔到了话筒上。
请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逸林的声音听起来很警觉,还带着紧张。我是在想,什么是你说的那种"让人窒息的爱",我心虚地说。逸林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静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接上去,正着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逸林突然在那端说,阿兰,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过那些在城市广场上喂鸽子的人们?逸林这个话题转得很突然,而且口吻变得轻松多了,象是来了闲聊的兴致。
喂鸽子的人常见到的,嗯,观察嘛,谈不上吧──我慢吞吞地说着,同时琢磨着他的意思。逸林轻笑了一声,说,那些喂鸽子的人,都说他们多么地爱鸽子,我每次见到他们,都会很注意地看,看他们怎么表达他们的爱,很有趣的。他们吧,总是拿个面包,一小片一小片随意地掰,然后往鸽群一扔,又一扔。看到鸽子们将那些面包屑抢了、叼走了,他们就心安了,满足了,开心得很。可我注意到,他们掰面包时,总是两指一捏,随意乱掰的,那些面包屑多是跟人指尖尺寸差不多的半英寸见方小方块。人是方便了,但鸽子呢?鸽子是习惯吃细长的虫子的。抢到面包屑的鸽子,总要试很久,却怎么也吞不下去。有时看到他们真可伶,作一次最后的努力时,踮着脚挺起身子,脖子后仰,嘴尖朝天,脑袋猛烈向后一抖,同时张大嘴巴,一撑一撑的,好像随时都会给噎断了气。如果是虫子,这时就应该被抖直了顺着与重力同一方向的食道滑下去了。但方形的面包屑只会飞出去掉在地上。这只鸽子会不知所措地呆一下,然后放弃,让刚才没抢到的同伴去试,自己又去抢下一轮的面包。很多女人的爱,就象喂鸽人扔出的面包屑。我不怀疑那些人对鸽子的爱,可他们只以他们认为是"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爱,却从来不问一问,那是不是鸽子能够消受的。更可悲的是那些不知醒悟的鸽子,失望了一次之后,又去追逐下一次失望。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逸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这么感性的话,他的语气里面,甚至有种推心置腹的诚恳,让我在吃惊的同时,又有点感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心里,有些话是只能向没有亲密关系的女子倾诉的。
那觉醒的鸽子应该是怎样的呢?我小心地问。逸林没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说,觉醒?觉醒肯定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要完成这个过程,智慧其实还在其次,最需要的恐怕还是勇气。所以也不能说那些都是不知醒悟的鸽子,很多大概是不愿,或不能吧。唉,很难说明白的,逸林似乎还沉浸在回忆里,有点不太肯定地答。稍倾,他又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已经过去很久了,最好还是让它过去吧。你觉得,你的前妻也已经让它过去了吗?我不甘心地又追了一句。
逸林那端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后,他很轻地说,我希望是这样吧。一个极短的停顿,他又说,可是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弱。如果你再见到她,你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又问。 这要等到见到了才能知道。逸林很轻地一笑,又说,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一般不在这样的假想条件下预测我的情感反应。 你会害怕见到她吗?我的心跳起来,问。怕?为什么?逸林低下声来,反问我。然而他口气听起来有些犹豫。嗨,我说阿兰,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好的。逸林,谢了。如果我的问题伤到了你......逸林打断我的话,说,没事,我哪有那么脆弱?只是你该休息了。希望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好了一些。逸林的沉着给了我相当的安慰。我重又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
莫城这日是个晴天,雪停了,太阳照到雪地上,份外耀眼明亮。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再加上睡足了,已经从疲劳里完全恢复过来。想起昨夜跟逸林的谈话,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可信。一切都过去了。但愿。
吃了早餐,我便往狄更生教授家里挂电话,祝他和家人圣诞快乐。狄更生教授的情绪显得特别好,朗声告诉我,他们一家正在准备今晚的圣诞大餐。他那对分别在西雅图和洛杉矶工作的儿女,都已经带着各自的情侣回到了家中。你也过来吧,狄更生教授高兴地说。虽然我很想见见他那位在大导演史蒂文□斯比尔伯格制片班子里工作的未来女婿,但因一个月前,我刚在他家里过了感恩节,所以赶紧谢过他,说跟别的朋友已经约好了。他便说,那好吧。噢,你看,怎么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了呢!他说。我说,什么事啊?狄更生教授便笑起来,说,今天早晨,我跟费里博士通了电话,听起来他们很可能会给你那份教职啊,真棒!你等着听好消息吧,这应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圣诞礼物吧?哈哈哈,狄更生教授随后笑出了声。费里教授是狄更生教授在MIT的同门师兄,我之所以能很快就拿到蒙大冰山分校环境工程系的面试机会,跟这大有关系。
我笑不出来。我已经不想到冰山镇去了,可是这话,我现在不愿说,更不愿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吗?我努力作出兴奋的样子,可听起来还是懒洋洋的。你怎样听起来不太高兴似的?狄更生教授敏感地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说,还是那句老话,你得有个出发点。刚开始到小点的学校没有什么坏处的。我知道的,我赶忙说。这时,他太太在背景里叫他,我们便互祝诞快乐,然后挂上电话。
在楼上的起居间里,逸林正在煮咖啡,见我上来,他朝我笑着打了声招呼。我应着,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来,喝点咖啡吧,逸林招呼我,没事人一样。我注意到他的眼圈很黑,看上去很疲劳。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刚想就昨晚的事再解释一下,逸林摆了摆手说,我们待会儿一块儿出去逛逛吧,今天是购物的好日子,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在打折。我也得给老崔的两个孩子买些玩具什么的。我便顺势说好,喝完咖啡,就跟他一块儿出门逛MALL去了。到了傍晚,果真大包小包地回来。包好了给老崔孩子们的礼物,两人匆匆出门,到在城里另一边的老崔家过节去了。
老崔年轻时在四川游泳队待过,是健将级选手。他来美国后学大众传播,现在爱大电教中心工作,是个极爱热闹的家伙。他在城外买了块地,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三千多平方英尺的新屋,那个规模和派头,在莫城堪称豪宅。新屋建好后,老崔家里几乎就成了莫城的中国留学生俱乐部,派对没有断过。一到节假日,他家里便门庭若市,众人打牌、聊天、唱卡拉OK,不亦乐乎。现在又造了小型电影院兼舞厅。在这种地方生活,再不自找乐子,还不憋死?老崔常常说。只是我一直很忙,老崔的新屋落成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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