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 笑
陈家麦
4
朱汉多重回夜市。
路灯下,他的脸是柠檬色的。脖子上吊下一只破黑包,手提式小录音机放在铺了层白色薄膜纸的地上,传出录好的他自己声音,反复回放:“真宗老牛牌旧皮鞋,30元一双,假一罚十。”声音好像不是他,大概电池用久了,音带发潮了。
黑夜又至。以前凡热闹的地方到处留下跃文活跃的身影,可现在他闷在家里足不出户,十分低调。
四婶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让他出去散散心,他把门嘭地一声关了。
秋夏之交,刮风下雨。这种鬼天气,该是好好呆在家里。跃文吃完晚饭,筷子一放,却要出门了,也不打伞,呼地冲进凄凄风雨中。半夜回来,四婶以为他上网或泡吧去了。第二天,四婶咬咬牙,往儿子的长城卡里充了1000元。凤凰落难不如鸡,做娘的心疼儿子啊。
风雨没止,跃文又外出未归。四婶被敲门声打断了梦,正好她梦见四叔瘸着腿破衣烂褴地在街头向她乞讨,四婶奇怪四叔咋不认得她了,她正在为要不要收留自己的丈夫而犹豫不决……这时,敲门声大了。她起来,发现张爱玉开了大铁门。
一个高个子男人打着手电筒,把雨帽撂下又盖上,说了声是警察。两女人把双手抱在睡衣胸前。警察的到访,跟跃文和朱汉多有关。他们是受此二人所托,来收嫖娼罚款的。
张爱玉气呼呼地说,这事跟她无关。拿手电的警察说,可朱汉多说是你的丈夫。
张爱玉说:“我跟他分居了,要找去他妈,问他妈要,问他妈咋生了个淫棍儿子。”
两个矮矮的协警正要发作,高个子警察做了个手势。张爱玉到卫生间,关上门半天不出来。高个子拈出一根香烟,旁边最矮的小个子揿亮了打火机,高个子又从裤兜里抽出一包中华烟,分给两人每人一根,三人吐着烟圈,高个子对四婶说:“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两姐妹跟到了派出所,只把跃文提了出来。四婶付了4000元罚款,跃文脸上有块青瘀,他在里面可能吃了点苦头。刚才,坐在车里时,高个子说跃文招出了跟发廊女有关系,十一个。四婶让司机停下车,冲到路边一间烟店买了烟,给每人发了包中华烟。路上,张爱玉跟高个子侃价,并检讨自己态度不好,好歹给砍了1000元下来。四婶明白,跃文这一阵子出去睡“鸡”了,儿子走向堕落了,要是老公在,非敲断他的狗腿不可。可儿子近来也苦闷哇,好好的后生成了光杆司令。她骂人骂出了声,警察问骂谁?四婶说,骂我老公。
关在里面的朱汉多大声叫张爱玉的名字,他像多日漂在海面上见到一捆稻草。她装作未听见,朱汉多给戴了手铐铐在窗铁栅上。张爱玉朝他脚下吐口水。领跃文出来时,碰到了朱汉多的爹娘。张爱玉甩开了拽住她袖子的婆婆。婆婆说她两口子退休费不多,意思让张爱玉出钱。
张爱玉说:“我没钱了,以前攒的打工钱本来就没几个,还要养女儿,养鸡的钱还是由养儿子的二老来出吧。”
第二天,董卫国夫妇跟莎莎来了,带来了一篮鲜水果和离婚协议书。四婶让跃文签了字,一切按协议所说的去做。四婶抱回了多多,柯银娣叉着粗腰,仿佛腰离开了双手就要塌陷下来:“我们家可没向你家提出要一分钱,是考虑到陈家已穷途…暮…路了!”
四婶听了,柯银娣的口气不是曾经的亲家母,也不是过去的铁姐妹了。
元旦,从电视点歌中反复滚出一行行字幕,董莎莎跟人结婚了,新郎跟我算是同行,原来此人是新提拔的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离婚才不到半年又有了可人——我堂弟的前媳妇。
张爱玉与朱汉多经过一番拉锯战,终于离了婚,就像结束了多边贸易磨擦。
有天,跃文说他出去找老爸。这个问题本来四婶也想过,怕儿子吃不了苦,但看着儿子无所事事,过的日子像在地狱里苦熬,说不定还真能瞎猫逮上死老鼠。
天转冷了,街上的梧桐树叶一个劲儿往下掉,风带走了一片片叶子。
5
我发福了,小肚子凸了出来。
跃文出去找四叔,每次都空手而归,钱倒化去不少,他还在动物保护区遇到了瞎熊,险些被当作竹笋啃了。四婶听了,脸色煞白,丈夫丢了,再也不能让独苗也给弄丢了。
张爱玉要试试,四婶起先不同意,说一个女人家,没个伴。就想到了我。四婶说,试试吧,总比不试强啊。
我请了年休假,还补了平时加班累计的假,一算将近20天,回来都可过春节了。
跟张爱玉商量,往哪找我四叔,大海捞针一样,就是海,也得首先锁定是东海还是南海。她说,该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我觉得有道理。
先到县界地桐岩岭,全是山路,转了三趟车,开始步行十多里路。张爱玉一路走来倒气色不错,老在我前头,倒是我跟得吃力,走一里地得坐在岩石上歇一会儿。
日头西斜,人烟罕见。张爱玉手举一尾狗尾巴草,身子扭秧歌般走着,两只翘屁股耸得像拖拉机在石子路上的大轮胎。山谷里回响她清亮的嗓音:“老同学,快跟上哦——”
暮色渐浓,现出前方竹篱围的三间石垒房,灯火隐约可见。
在此投一宿吧。我取出50元钱,让年迈的大婶弄点山货。她在灶间张罗,炉火映红了大婶的脸。聊起话来,大婶也话多,似乎平常难得跟人说话。得知她丈夫和儿女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她往炉膛里扔木柴,拉动风箱,大铁锅里传出焖熟起来的土鸡香味。
张爱玉很能吃,还很能喝,喝的是米酒,让我跟她一碗一碗地干,又跟大婶碰,大婶笑脸像干核桃,还认她作干女儿。
我去过几趟山里采访,知道自酿的米酒甜,后劲大,大到让人不知不觉醉了。大婶说,来山里人的客人必要喝醉的,不醉了会嫌山里人不地道,这里有多长时间没来游客了。
张爱玉说:“大婶,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俩是锡婚,好比重温蜜月!”吓了我一大跳。
喝着喝着,说她头晕了。四周传来蟋蟀声。
大婶拾掇了里屋,铺了一床碎花蓝被,让我搀她进房,说醉了好,进洞房的新郎新娘都是这样的。大婶像在怀念旧时光。
我很少睡,觉得自己不时获得了能量,一波一波的,像年轻时的强力冲击波。她并非像朱汉多在离婚答辩书上所说的那么冷淡。醒来天大亮,听到空谷中鸡啼不绝。此时,我的一只胳膊还枕在张爱玉的颈下,品着她昨晚说的话。她问我感觉怎样?我反问她。挺好的!她又说:“你在读师专时,为什么对我这么多来信不理不睬的,那时,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把朱汉多蹬了!”
我说,我没考上师专前,你这个“居民户口”死死不肯同意四叔作的媒,只想找“国营”,哪里还看得起我这个贫下中农。
“好哇,仓满,你在阶级报复!我也要清算一次!”她趴在我身上搞“报复”。我发现这女人平时倒不温不火的,可这会儿像来了洪水猛兽。我来了劲又迷糊,迷糊后又来了劲,我该不是一口源源不绝的老井?
干脆不找四婶要找的冤家了。我俩在大婶家扎了根,住着住着,闲着在大婶的卧室里翻日历,天哪,再过4天是猪年啦!
赶紧回吧。乘车途中,我一再拜托张爱玉,这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她嘻嘻地笑,像看穿了我的心脏,终于开口说话:“怕我抢了我嫂子啊?”
通了电话,知四婶在诊所谢年。我俩一前一后过大桥。天边,一抹斜阳,从诊所的屋顶挂了下来,拖到江中,倒映出长长的彩带。
四周不时传来了爆竹声,家家在赶着谢年。诊所门口香烟缭绕,四婶和跃文往搁在地上的一只铁锅里烧纸钱,供桌前摆了手工捏成佛像的年糕,插着快要熄灭的三根红蜡烛,烛光摇曳。桌上摆开八口大碗大盆,分装了四荤四素,各搁上一双竹筷,倒了八成量黄酒的小酒盅分坐了一边,像请来了满满一桌大大小小的客人。
娘儿俩身体挨得很近,两人似乎在烛光下谈心,该不是在回忆四年前的中秋节吧?
记得四婶跟我说起过,那年中秋节前夜,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小时候娘家的一只老母鸡,在鸡窝里孵蛋,猛地蹿来一条野狗,咬断了一只鸡翅膀,耷拉着,血淋淋……四婶出了身冷汗,手抓四叔,可他不见了。“我还以来他心血来潮,重新起早练武了呐。”后来,她跟我说:“仓满,这梦太显灵了,不就是说凤凰断翅吗?鸡是凤凰变的,我的名字里不正有个凤吗?”
四叔啥时回来呢?我似乎向天问。
暮色深沉起来。
补记
四婶说,其实卫生间就在楼梯转角,跟卧室有十来步,可四叔尿特多特急,有回他急了冲向卫生间来不及打开门,尿了裤。打那后,四婶在床边放了一只搪瓷尿桶,让他少走一步也好啊。四叔的眼火差了,有次尿多了,尿桶快满了出来,他上卫生间倒尿,打翻了尿桶,三日臭味都未消除。
我的四叔吃得多,给体内吸走的却不多,反而尿多汗多。见我对他的病情不解,他急急地翻开一本医书,指着像水管道一样的肠道说,它就像滤油器,吃进去的东西要经过它的作用才能产生燃料。他神色黯淡起来:“我现在身上坏了这个零件,永远修不好了,它吸不进维生素了,仓满啊,我等于终身被判了死刑,缓的。”
他这么一说,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四叔每天靠打进胰岛素,原来这玩意儿是替胰腺工作的。所以四婶认为有这种药来代替,不碍事的,你四叔想得太多了。
可四叔说:“顶个屁用,那玩意儿是从猪身上提练的,猪身上的胰岛素拿来人用,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了猪!”
我私下里问四婶,四叔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我是指他与四婶之间。最问下去,我觉得自己问多了,两人是我长辈。
四叔,你啥时回来啊?该不是还在找身上丢失的维生素?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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