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陈 枰
昨天翻弄相册,看到了我爸和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妈17岁,皮肤细腻紧绷,浓密的头发编成两根硬撅撅的辫子。我爸28岁,他穿着一身土八路军装,两腮塌陷,头上戴着狗皮帽子,手里握着一把匣子枪。
28岁的老晨和17岁的老王此时还不认识。他们并排贴在相册里,瞪着单纯的眼睛看着前面。他们的脸太年轻了,年轻得叫我看着眼生。往相册后面翻,我看到18岁的老王和29岁的老晨的结婚照。老王一脸茫然,老晨满脸憧憬,他们俩谁都没笑。
再往后,我看到我姐我哥依在他们左右。后来又看到我坐在我妈的怀里,我的心放下了,陌生感并没有消除。我和照片里那个被称做是我的小肉蛋,完全被时空隔绝,建立不起来谈话关系。
试想一下,如果,老晨没有通过组织手段强行把老王娶回家中;如果,他们有了我哥我姐以后的那次避孕没有失败……
不用多,两次如果,摊上哪一次都能彻底切断我来路。
我一张一张地往后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相貌离老年越来越近。
都说记忆是不可信的,那么照片就百分之百地可信吗?看图说话,一张图十张嘴能讲出来十个版本。所以照片也是不可信的。时间是擦抹剂,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的大脑都会删除很多东西,好的或者是不好的。留在记忆里的还会潜移默化地自行修改,直到你满意并且相信了这个修改,再重新储存。
我没有参与过的照片,没有发言权,我参与过的,不是记不住当时的情景,就是被记忆进行了修改,我只能尽可能真实地谈论我的父亲和母亲。老晨农民出身,喜欢变戏法,曾经买过一个大变活人的柜子回家,还买过一台进口照相机,我们相册上的照片多数都是那台照相机拍的。
老晨一辈子动荡,跟我妈结婚后,经历了三反五反、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每一个运动我爸脑袋上都要被摸一把,三十八岁他就被摸秃了顶。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一辈子都在动荡着。
老晨,沉默寡言,一身烟味儿。老晨,憨厚善良,乐于助人……这些话太常规,太浅显……那么另起一行。
老晨,胆小谨慎,老晨明哲保身,老晨残忍疯狂,曾经摔死过我养的两只猫……
小的时候我喜欢老晨,上班送他,下班接他。进入青春期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我爸的精液是怎么进入我妈身体内并制造出来了我。一夜之间,我爸老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不愿意跟他独处,连句亲热话都不愿意跟他说。父母吵架不管对错,我都坚定地站在我妈一边。
长大成人以后,他俩再争吵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向着我爸,因为他怒气冲冲地说出每一句话的时候,都会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
我爸最后一次从南方回来,火车一进站台,他就犯了肺心病,心慌气短连火车都下不来了。接他的车停在站台外面,我背起父亲往出站口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我的父亲。
小时候他背着我看马戏看电影,出门前我表态,自己走决不让他背。出了门我就变了卦。
我说,爸,我走不动了。
我爸说,你不是说不让我背吗?
我说:你不背我,那我背你。
现在我爸趴在我的背上,七十斤重,轻得像片羽毛。
在医院里,我对我爸说,你一定要坚强,要站起来走路,人运动了,才有食欲吃东西。我爸为了让我高兴,挣扎着站起来,两腿哆嗦着在地上给我走了两步,回到床上赶紧把氧气插上。(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提议有多么混蛋)我爸手抖拿不住勺子,我喂他吃饭。假牙不合适在他嘴里来回滑,我把手伸到嘴里给他摆正了。老晨的大便小便我都给他接,没有过一点点心理和生理上的厌恶。
晚上他插着氧气睡了,我坐在椅子上端详他,他一生皱着眉,睡着了都没打开过。老晨给我讲了很多从来他没有讲过的事情,比如我当土匪的爷爷是怎么样被镇压的;比如他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是怎么被关进监狱的……
我爸老晨住进医院就再也没出来,享年74岁。
老晨死了,老王的腿更弯,耳朵更聋了。我妈老王曾经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十指纤长,柔若无骨,握着她的手像握着一把棉花。现在这双手骨节弯曲,青筋暴露,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
小时候过马路是我妈拉着我,现在是我拉着我妈,不拉着她,她就会步履蹒跚,惊慌失措。
我爸去世以后,我妈被我哥接到南方颐养天年。老太太住不惯,牢骚满腹,一副老年愤青的模样。不是哥嫂对她不好,用她的话说,是他们太好了,想骂他们一顿都找不到个理由。老太太趁我去看她的机会,跟着我逃了回来。又找了个借口逃避南下。一个人在呼和浩特过起日子来了。
春节前我回去接她,下火车,刚推门进家,老太太笑呵呵地说:走!我请你吃稍美。
她带我去了我家后面的一个清真稍美馆,一群的老头老太太已经坐在里面了,他们轮番跟我妈打招呼,老太太风趣幽默,妙语连珠。
这些老人多数是两口子一起来的,也有一个人来的。我妈通常是一个人来,今天带了我来,腰杆子硬了许多。
她把我推到前面大声说:这是我的小丫头!
人老了耳朵不好使,老头老太太一遍一遍地问我,我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回答。
我妈说:我小丫头长得像她爸爸。
老头老太太们的眼睛慎重地落在我的脸上。看着个头才到我肩膀的老王,我心酸无比,我妈是借着我的身体和容貌,向她的老年伙伴们展现她死了多年的丈夫。她想告诉他们,他有多高,有多么顺眼。我真的庆幸我爸的音容笑貌还能够在我的脸上依稀再现。
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都不是相册里十七岁和二十八岁时候的模样,他们行动迟缓,风烛残年,年老的父母叫我亲近叫我觉得温暖。他们离我最近,还没有被记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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