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老虎
陈 枰

无锡有座水浒城，城里有一个景阳岗，两吨铁皮制成了山岗，石膏水泥做石面，锯末和绿颜色制成苔藓。岗上有七十多棵假树，和三十多棵能移动的小树，这个影棚造价三十万。

这里的戏开拍前，我和江东跟着制片部门去开封运老虎。

大老虎欣欣和小老虎方方开封驯兽团工作。另一只小虎壮壮是个体户，从邯郸借来的。

拍摄电视连续剧《水浒》时的陈枰和江东

把老虎从大笼子里倒到小笼子里去的时候，驯兽团的人用铁栏杆围了个场子。

江东死活不往场子里站。我背着的背包机进去了，背包机上面的电缆线和江东的摄像机连着，他被我硬扯了进来。

江东说，这里太危险，咱们还是到外面去拍。

我说，就在这里拍！

他说，你没看见刚才这只老虎向狮子进攻的速度有多快？它要是冲过来，咱们逃都来不及。

我说，它要是想吃肉，就让它吃我好了。

江东小声嘟囔，你知道老虎不吃肥肉。

驯兽员用一口河南腔安慰江东：别怕，这大虎训过了，稳重。

铁笼拉开开了，江东一只眼睛的瞳孔“唰”地散了，另一只贴在巡像器上眼睛估计也失明了。

大老虎欣欣垂着眼皮，吧嗒着嘴，一条直线进了小笼子。我蹲在地上大笑。

三只老虎上了集装车，一只小山羊也被装上车，拴在老虎笼子前面。

看热闹的人问：这羊也去拍戏？它会识字还是咋的？

驯兽员说：啥也不会，带去给老虎扑着玩。

十几只脏兮兮的哈巴狗，排成一排站起来，看着我们“汪”“汪”乱叫。

剧务说，这小狗一天天这么站着，看着可怜。

江东说：小狗看你一天天在剧组熬着，它还可怜你呢。

剧务指着江东，笑得直咳嗽。

方方和壮壮十一个月大，猫一样可爱。驯兽员牵着它们在摄影棚外面散步。壮壮活泼爱玩，突然转身蹦起来，照着我的腿肚子给了一爪子，随后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着我。我用脚在它的肚子上轻轻地揉搓，它高兴地伸着懒腰“呜”“呜”地哼哼。

方方相貌凶猛，性情暴躁，爱拧着眉毛看人，神情特别像张纪中。

江东说：把张纪中的胡子染黑了，脸上画上黑纹能给老虎当替身了。

壮壮看到武松的扮演者丁海峰，伸出虎爪抱着他的胳膊，嘴在他胸前乱拱。丁海峰高兴坏了，第二天又来找它玩。不料小东西翻了脸，追得他满院子跑。

驯兽团的扈团长，用竹杆子挑着一只鸡过来，方方扑过去，一爪子揪下来一片鸡毛，母鸡吓得“嘎”“嘎”乱飞。方方窜上来，咬住鸡脚。丁海峰后背僵直，满脸恐惧地看着方方。方方意识到他的目光，松开嘴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丁海峰，哈拉子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方方和壮壮被放到景阳岗上适应环境，方方钻到山洞里不出来。壮壮把道具刚栽上的草拔出来，叼着满山乱跑。主人老胡，拿着它的饭盆使劲敲，才能把它招回来。

景阳岗的第一个镜头是两只小虎在山洞前吃李逵娘的肉。道具把裹着牛肉的一只假手和一只假脚摆在地上，手脚做得很像，美中不足的是，宋代的女人应该是三寸金莲，李逵他妈长了只大脚。

老虎有个特点，如果一只虎在那里吃食，另一只虎决不过去，导演非让两只老虎一块吃，试了几次不行，只好让主人先把它们拉在一起，用手挡住它们的眼睛，然后再悄悄解开绳子，把假胳膊假腿扔在它们面前人撤开。

方方叼起一块肉往山洞里跑，壮壮两只爪子捧着李逵娘的脚扔着玩。

老胡做李逵的替身，按剧情他应该一刀把小虎砍下山崖，老胡怎么也舍不得下手。导演急了，他才一木刀劈下去。壮壮吓了一跳，掉头就跑，跑了几步站住，回过头看着老胡。

老胡化了妆，壮壮认不出他了。

老胡用邯郸腔叫：壮壮！壮壮！

壮壮听出来主人的声音，委屈地走过来，哼哼着在老胡的腿上来回蹭。

小胡带它到影棚外面散心，催场的叫他们回来拍戏，壮壮死活不回去，小胡只好硬拉，壮壮四蹄按地，每只脚踩的都是刹车。

方方上场了，刚挨了一刀，它就突破三道防线，冲出安全网从景阳岗上跑下来。

围观的人炸了窝，技术李宁慌得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正巧和从石头后面转过来的方方造了个对脸。李宁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胳膊上挂着一串靠他突围的女人，一个是组里的化妆，另外三个是招待所来看热闹的服务员。

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拍大老虎欣欣的时候，制片部门专门焊了个铁笼子，笼子下方有一个半尺宽的空隙，供摄像机运动。摄像身穿防刺背心，头戴头盔，手里的摄像机用海绵包着。

驯兽员为李逵做替身，他趴在李逵娘的坟头上嘴里小声喊：欣欣过来！

欣欣走过来，他抽刀而起，连着几条导演都说老虎没走到位。欣欣不耐烦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叫都不起来，驯兽员用铁叉子戳它，欣欣暴怒，虎啸声震得人头皮发麻。它一爪子拍飞了主人手里的铁叉子，

团长老扈说：欣欣这两天不对。

制片主任问：它什么时候能对？

老扈说，我也不知道。

制片主人说：我跟你说过，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你既然来了就得给我整！

老扈头上的汗冒了出来，羊欣欣已经不感兴趣了，老扈弄了一只活鸡吊在欣欣面前，欣欣趴在地上懒得动。把鸡递过去，它咬了一口，鲜血淋了一地，它把脑袋转到另一边不看了。

老扈愁得蹲在地上。

制片主任说：今天不拍了，给你们训虎的时间，让它做动作。我要武松骑在虎身上打虎的动作。

老扈说，中！

江东说，我扛着机器呢。

我说，我站在你前面，这总行了吧？

我俩刚离开防护网，欣欣就从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钻了出来。

摄影棚里一片混乱，

“老虎跑出去了！” “老虎跑出去了！”

安全网外的人在十几秒内跑了个精光。

我蹲在地上大笑。

我说，欣欣被逼上梁山找宋大哥去了。

旁边没有人搭腔，回头一看，江东钻到摄影笼子里去了，他夹在人群当中，两手紧紧地抓着笼子上面的铁条，生怕老虎把他拽出去。

欣欣被解雇了，取而代之的是上海野生动物园的老虎。这只虎生于八月三日，学名八三，小名三儿，个头体重都胜过欣欣。八三和训虎的人有沟通，训过它的人可以在它身边随便走，可以拍它，可以摸它。这支队伍不用铁叉子，手里只拿一根镀了铬的金属棍。

八三上场了，它从笼子出来，伸了个气度不凡的懒腰，马上就闻到了上一只老虎留下来的气味。

副团长批评老扈：做不了的事，说死了也不能做。虎趴在那，心情好的时候能骑，惹毛了谁敢骑？

欣欣被饿了一晚上，第二天听到铁叉子响，它乍着毛咆哮，放出来，看到活鸡，“呼”地扑上去，鸡顷刻开了膛。剧组的人都站在防护网外，我跟江东说，咱们到主机位那里去拍。

江东说，我害怕。

我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为武松做替身的是驯兽员小李，导演让他抱着老虎在地上滚，小李揪住三八颈上的皮，八三仰着头“哇”“哇”大叫。

小李搬倒它，八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镜头拍完了，它还躺在那里不动，过去一看，原来这家伙睡着了。小李把它弄醒，揪着它在地上滚。八三恼了，先是龇牙咧嘴地示威。见小李还不收敛，一个漂亮的翻身把小李压在身子下面，挥起肥大的虎爪劈头就是一下子。

李团长扑上去把八三赶开，小李除了脸上有一块虎爪印以外没有受伤。它认识小李，动怒了也不用利爪。

紧接着出场的是武松的第二替身——穿着武松的衣服的假人，道具用维亚吊着假人，把它放在八三的背上，八三吓了一跳，反身跳起来咬背上的假人，咬不着，它上窜下跳地转着圈，做出来很多与武松决一死战的高难度动作。

江东被八三吓坏了，直着眼睛盯着八三。

我说，小心八三过来闻你刚才站过的地方。

江东反应过来：你是说我吓尿裤子了吧？

我连声夸他聪明。

导演命令再把八三放出去，八三盯着坡上的假人，它躬着背塌着腰，匍匐着蹭过去。道具猛拽威亚，假武松“嗖”地飞起来，八三饿虎扑食，叼着假人跳到我们面前的山石上。小李冲上去，用棍子指着八三，让它松嘴，八三爪子按着假人不听他的。此番大战老虎大获全胜。

第一次出击，它拽掉了假人武松的皂靴。

第二次出击，它扒掉了假人武松的裤子。

丁海峰吓坏了，刮得光光的头顶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问驯兽员，老虎喝不喝酒？

驯兽员告诉他，老虎不喝。

丁海峰说，它要是喝酒就好了，我每天带两瓶啤酒来，我俩先喝通了，喝出感情来再拍戏。

景阳岗上的戏拍得很艰难，老虎三次窜过安全网，每一次都是从我站过的地方钻出来。

有人问我，你说，老虎为什么总是从你站过的地方逃跑？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这几只老虎都是公的，拍摄现场就你一个女的，这叫异性相吸。

哦，原来罪过在我。

景阳岗上来过五只虎，大东北虎欣欣，小东北虎方方和壮壮，孟加拉虎八三。扮演武松的丁海峰，乳名老虎，来自吉林，属于东北虎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