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文无尽是璇玑
翟永明
重读《璇玑图》,是因为朋友要与我共同策划一个与织布机有关的艺术作品,当时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个少年时代有过极深印象的回文诗。因为要用一种非传统的、有当代意识的艺术形式来表现《璇玑图》、制作一个与当代技术有关的作品。我重读了这个被称为千古绝唱的作品,结果发现了与以前阅读所不同的心得。我从中读到几个关键词:回文诗、闺怨、争宠、织锦、工艺、绝唱。由这一些特殊的关键词再衍生出一些叙述形式的变体,它们就变成了有关《璇玑图》的新视点。其中较为隐蔽的部分是:一个“千古绝唱”的作品在文学史和民间传说中的具体处境是不同的,作为个人的苏蕙,她成功了:“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黄庭坚诗)。以色伎取胜的赵阳台输给了锦思绣心的苏若兰;另一方面,作为文学作品的《璇玑图》,其非凡价值与艺术性质,却都成为了她争宠成功的伴随物。没有太多的人去关注这一区别,也没有太多的人去关心苏若兰织回文诗的初衷、织锦过程中对诗的思考,包括对诗的形式、对中国文字的思考。《璇玑图》最成功的是一个传奇事件而非文学事件。在今天,当我重读《璇玑图》时感觉到:无论怎样去研究,都会觉得从历史、从诗人个体、从一首被称为“绝唱”的独立作品去解读,我们对《璇玑图》的认识都是不够的。
苏蕙,字若兰。约生于秦王苻坚永兴元年。_相传若兰容貌秀丽。儿时聪颖过人,是个神童。三岁学画,四岁作诗,五岁抚琴,九岁便学会了织锦。十岁刚过,即可描龙绣凤。据东晋王隐撰著的《晋书》称:“窦滔妻苏氏,善属文。符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诗以寄滔,循环宛转以读之,词甚凄切。”。与《晋书》的记载相比,武则天在《织锦回文图》之序中记述的故事情节更加完整,增加了许多细节。据称,苏若兰“性近于急,颇伤嫉妒”,窦滔在别宅置宠姬赵阳台,妙善歌舞。苏若兰得知后,对赵阳台痛加捶辱。窦滔前往襄阳赴任时,“苏氏忿之,不与偕行。滔遂携阳台之任,断其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窦滔见到回文锦后,“感其妙绝”,于是将赵阳台遣返关中,然后礼迎若兰,两人和好如初。
这个故事越传越奇,时代愈晚,附加的细节越多,增添了赵阳台这个人物,使之成为三角恋的典故。我们先来看这种箴戒劝夫的方式,可说是古代所有怨妇或准怨妇欲使其丈夫复水重收所选的最佳策略。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说明在古代,虽“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若女子有才,至少也可以恃才撒娇,恃才傲情,恃才向作为玩物的女性身份挑战。同时,以一种自爱的方式表达自已的情感,也着重强调女性自身的价值。经验来自女人的本能:她因此夺回了自已的地位。这个大团圆的结局也助长了《璇玑图》的广为流传。据武则天序中所记,苏蕙还著有文词5000余言,但经隋末战乱,全部散落,无存于世。苏若兰的故乡扶风还有织锦巷、缭绫坑,据传是苏蕙织锦时洗锦的地方。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民间,以一个工艺美术者的身份流传于世,使她的诗人身份、艺术家身份被削减了。
当然,回文锦最初就是以图画的形式在民间流传的。原图分别用粉红、绿、白、青、黄五种加以区别。原诗共八百四十字,纵横各二十九字。方阵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选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不同颜色也有不同读法。比如下面这首: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
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这首诗正读、反读皆成诗句,诗中描述独坐斯人,寂寞抚琴,琴声呜咽如泉,心思激越如风。既有伤怀之意,又有弦外之音。让远方之人闻之惊心。又比如:
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
颜衰改华容,仁贤别行士。
这首可回读的五言诗,用岁寒后凋的松柏作譬喻,吐露了她对夫君矢志不移的贞情和对岁月流逝的认知;倒转来读,则可视为对自已内心的一种坚定的陈述,同时也想象远方的人也同样地激扬坚韧:
士行别贤仁,容华改衰颜
始终知真物,松凋知岁寒
“璇玑图”的841个字,岂止841种读法。朱淑真考据图上有五言、四言、三言和七言回文诗,可周流而读;武则天说图内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明起宗道人将《璇玑图》按颜色分列七图,再按图分诗读出3752首;康氏兄弟从第三图内增设一图,又读出4206首,共计三、四、五、六、七言诗7958首。《诗薮》外编卷四亦云:“苏若兰璇玑诗,宛转反复,相生不穷,古今诧为绝唱。” 这样一幅深情、玄妙,又要让丈夫回心转意,又要兼顾文学的品质,同时还深藏一个魔方式的变幻莫测的语言形式;其中隐藏的千回百转的意韵,不是随便一两篇文章能够阐明的。只有自己去会心嚼味,方能渐悟佳境。要知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首不同阐释的“璇玑”诗。按照中国现在最时髦的说法:它实在是一部穿越时空的奇幻作品。
历代不少才士纷纷模仿“璇玑图”创作诗歌,但最终除了作出一些简单的“回文诗”外,无人突破苏蕙的天才构想。于是有人指责璇玑图“迁就成句,殊多勉强“,或仅仅将它视为一种形式的东西。但这样巧夺天工的排列组合,其智慧仍是惊人的。何况图中每首诗的语句节奏,对仗都能达到工整,韵律也足够和谐。表达的情意,更是首首意真情切。
回文诗虽然是一种杂体诗,但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却占有特殊地位。研究它的人世代不绝,论《璇玑图》者更多。但以武则天记叙最为详细,影响最大。武则天当权执政后,于“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才,复美连波之悔过”,于是撰有《织锦回文记》。对《璇玑图》的具体解读则以清时《镜花缘》最细致。《镜花缘》中所论及的《璇玑图》,是文学史上对其文学价值最为肯定和推崇的。且作者李汝珍假借书中才女史幽探、哀萃芳之手,将《璇玑图》中的诗作了非常详尽的解读。对考据《璇玑图》的后人受益非浅。也使世人对其中诗句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书中人物小山道:“苏氏以闺中弱质,意欲感悟其夫,一旦以精意聚于八百言中,上陈天道,下悉人情,中稽物理,旁引广譬,兴寄超远,此等奇巧,真为千古绝唱,今得太后制序,已可流传不朽,又得史氏、哀氏两个才女,寻其脉络,疏其神髓,绎出诗句,竟可盈千累万,使苏氏当日制图一片巧思,昭然在目,殆无余恨”。 书中又借才女唐敏之口谈论此图对武则天的影响。唐敏道:“太后自见此图,十分喜受。因思如今天下之大,人物之广,其深闺绣阁能文之女,固不能如苏蕙超今迈古之妙,但多才多艺如史幽探、哀萃芳之类,自复不少。设俱湮没无闻,岂不可惜?因存这个爱才念头,日与延臣酌议,欲今天下才女俱赴廷试,以文之高下,定以等第,赐与才女匾额,准其父母冠带荣身。不独鼓励人才,为天下有才之女增许多光耀,亦是千秋佳话。因谕部臣议定条款,即于前次所颁覃恩十二条之外,续添考才女恩昭一条”。
在《镜花缘》中,武则天感念苏蕙之才,于是续添女科。这是作为女皇帝的她,对才女的另眼相看。事实上,妇女在历史中,由于其地位限制,根本上无法与男性享受同样的权利:博取功名、参与时政、成为国家栋梁。只能在《镜花缘》这样具有女性乌托帮性质的幻想小说中,女性才有可能在一个超现实的语境中,过把“科举”瘾。有人作诗曰:“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但现实中的事实却是:女人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其实是没有机会博取功名、建功立业的。所以才女鱼玄机登楼观望到新科及第的题名时,写下如此感慨万千的诗:“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事实上,武则天因为自身的性别身份,因而才对女性潜质青眼相加。而在历朝历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社会价值观一直笼罩着女性。
《璇玑图》虽然其诗其义难以为人所解,《璇玑图》的故事却象历史上那些才子佳人的传说一样脍灸人口。故事和传奇中的苏蕙,被过分地突出了儿女私情,深深陷入家庭纠葛之中,使得其人其文都成为“闺怨”的象征,被文学作品时时引用。武则天曾指出:“锦字回文,盛见传写,是近代闺怨之宗。”数不胜数的诗人运用这个典故表述闺怨。璇玑回文诗的“闺怨”形像几乎就盖棺论定了,其中的文学和艺术价值似乎也被局限了。窦巩《从军别家》一诗最为说明问题症结:“自笑儒生着战袍,书斋壁上挂弓刀。如今便是征人妇,好织回文寄窦滔。”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一种话语视角:男妆从戍也罢、女工回文也罢,都是女性身份的一个表演。在男性对女性的期待目光中,它们都类似“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样的一种可爱。
《璇玑图》虽然民间流传广泛,但它在中国正统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有待进一步认定。究其原因,《璇玑图》一直被正统的文学史认为:一.其回文形式带有文字游戏性质,不够主流、不够庄重,不属于宏大叙事的题材。其内容被传说、规定为“情诗八千”,文学价值也被局限在感化其夫回心转意这样的箴劝诗上了。二. 《璇玑图》其织诗于锦的方法,更接近民间工艺,而非文学形式。织诗于锦、与研墨题书相比,更带有闺阁气、私密性、女工织作样式。在那个时代,也意味着民间、通俗的口味,二者都是不登正统大雅之堂、流于市井之形式,这是不为上层社会所推崇的。最早的《晋代才女书》将它置于“织作”一部,实际上也相当忽略其文学价值。苏蕙织字成锦的技艺,对研究纺织史、服装史都有特殊意义:《璇玑图》是中国织锦史上第一次用文字织成的锦(据称)。更何况她最早将诗歌、诗歌形式与手工艺结合在一起。《璇玑图》将800多字织在8寸见方的锦上。而且“点画无缺”,又“五采相宜,莹心耀目”,论其技艺,在当时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但更重要的是她在观念和意识上,尝试将中国文字中最复杂的部分,用一种最复杂的方式充分表达出来。如果我们从后现代艺术史的角度来看,璇玑图更是有着超前的前卫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行为艺术。可以说,她是第一个开启女性艺术图像、将高尚艺术和通俗艺术合为一体的最早的实践者。相对于现代美术史中美国女艺术家朱迪.芝加哥集刺绣、图画、陶艺于一体的杰作《晚宴》。苏蕙的璇玑图早了若干个世纪。《晚宴》利用女性工艺艺术挑战现代艺术的既定美学价值,由此改变了女性艺术在世界范围内的传统格局;而《璇玑图》的艺术实践,出自内心,顺其自然、且在意识上又超前领先。
在当代艺术中,有许多艺术家将文字作为材料,去探寻文字的终极意义。他们的作品将中国文字的结构与外形表现为一种抽象的视觉艺术,而文字的意义却被去除、消解。从这一角度去审视《璇玑图》,它则在另一个极端上,依靠汉字的特殊性,重新编码、设置汉字与汉字之间的识读和序列关系,探求和证实了中国文字可能衍生的无穷意义。围绕文字这样一种质材,从古到今的艺术家都在寻找它的边界。也许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象中国文字那样能够自体变异、相克相生。任何拼音文字都难以承载如此复杂、多变的语义。在今天,电脑输入方式也正在改变中国文字的命运。按键输入、拼音输入是否正在改变中国文字的DNA?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1999年当我开始用电脑写作时,欧阳江河曾说;这下糟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信中那种由错误构成的美了。他指的是我老是把竹字头的字写成草字头,并说:往后这种芳草凄凄的错误再也不会有了。但是他并没完全说对。汉语言在近百年来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嬗变,从繁体字一路简化至今天,五笔输入方式的纪律性肯定改变了类似于我过去那种“芳草凄凄”的字形上的错误,但全拼输入却产生的是快速聊天时那种将错就错的错语言。全球化的背景必然会扁平化到汉文字,网络的“敲击”力量也在更新着文字的外延。据称网上已在流行后现代语言:“就是那种说的人不懂,听的人也不懂”的文字。古代的前现代和现在的后现代是否从两个通向极点的方向出发,都重估和发现了汉字未被开采的资源。这样的变化是要继续保持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传承汉字语言的基因?还是打乱、拆散、重组汉字语言?其终级目标是穷尽汉字可能宽广到无限的能力?还是最终将汉字表意的功能无情抛弃?若干年后见分晓。
回到与朋友一起策划的《璇玑图》方案,按我的想法,在今天高科技的时代,它岂止上千种解读方式?借助电脑程序、多媒体制作,各种文字输入方式,恐怕真的能够让《璇玑图》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果能有一个电子触摸屏,也许每个人还能按照自已的想法、自已的趣味、自已对诗歌的理解,任意地去分句列式、肆意组合,其结果将会给每一个参与者提供无尽的思绪。可惜的是,由于各种技术原因,这些想法都未能实现,而最终只会作成一个大型的装置作品。而《璇玑图》的内容,其中活跃千年的天机玄语,仍然留在纸上。所有的构思和设计,都只能成为今人对古人的一脉遥想。
在当代,个人的微观视点和宏观的宇宙视点、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性别和去性别化这样的一些概念,已不再是文学和艺术作品高低优劣之判断。进入21世纪,后现代工业社会的特征消解和模糊了艺术和生活的界限。所以,苏蕙的璇玑图如果放在今天来看,是一种带有文学性质的可视艺术,同时也是带有视觉效果的文学作品。通过其“庸常表现”的织锦方式(正统文学和正统书画所不屑的表现),表达了一种独特的女性创作想象。这样的一种创作想象来自女性情感,也来自女性自身观察和感悟世界的视点。是与男性创作想象完全不同的一种审美体系。所以从古至今,《璇玑图》都会是一个独立于文学史之外的一个文学事件。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个人独白,也是历史概念中一个游移出来的片断。从高雅文学、大众文学、社会学和女性主义等多个方面入手去读它,都可以解读出不同层面的内容。如果不是从一种非文学、非历史、非标准的角度出发,很难领悟这样一部作品的精神实质和玄妙形式。“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实则难解”。苏蕙本人在千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当时和现在,包括以后,《璇玑图》都并不在意别人的评判和解释,它有它自已的存在价值;它有自已的轨道和经纬。虽经千载而自在运行;虽有大气层遮蔽,有时会看不清楚,但岁月递增,自然变迁,大气层会日益稀薄,星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璀灿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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