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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寅──从隐逸地到风暴角
林贤治

的确,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多少诗人从这里绕开,而王寅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为了回到秋天,我们必须/再一次经过夏日/无法预料的炎热岁月/我们开始死亡的时间”(《靠近》);“我又一次说到风暴/是因为我要像它一样继续自命不凡/我愿意和它一起蔑视道德的力量/目睹帝国崩溃前最后的一瞬”(《我又一次说到风暴》);“夏日”、“风暴”是诗人频繁使用的语词,可以说,他在九十年代以后的诗,都是环绕夏日的风暴所奏的“回旋曲”。虽然,诗人不曾或者不能回答自己的提问,但是却是带有鲜明的批判的意向不断地设法进入问题的核心。他确信,他已经从精灵之家那里走出,和夏日一起来到了幽灵的世界。

阿道尔诺关于诗歌写作的著名判断并不准确,至少对于王寅来说是这样,相反,他惟有借助诗歌,才可能有效地对抗人性的野蛮。整个九十年代的诗歌日益空虚和粗鄙化,不但无助于人们对罪恶的认识,而且成了记忆的洗涤剂。王寅的诗对抗这周围的一切,包括诗歌。我们看到,风暴过后,他成了内心流亡者,孤独、悲痛,道路在黑暗的期待中无边无沿;同时,他又是复仇者,是在铁匣中长成的手执短剑的少年;然而有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睿智大度,俨然曾经沧海的长者一般。在诗中,他变换着多重身份,详细地叙说着自己为风暴所震荡的各种感受,包括拯救的思想。诗人的心,因为良知的感召,而宝石般地闪射出多棱的光芒。

当夏日来临,王寅立即为磁石般的现场所吸引,他的描写是逼真的:“明亮的仲夏夜/蚁群包围着坠地的花朵/盐粒就像月色,树心/腐烂的巨株/透露出衰朽的气质”(《明亮的仲夏夜》);“音乐变慢了/死亡始料不及/一驶而过的火车/满载恐惧的鲜血”(《音乐变慢了》)。死亡,成了他凝视的中心,而且一直影响着他的主题。“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又有谁安慰我们因恐惧而颤抖的手/……死亡,只有死亡/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死里逃生的死亡”(《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他震惊:“黑夜使我震惊/白昼令我颤栗/死亡必须取舍/破坏正在说服/即将出卖的酒杯/在激流的手指中”(《恐惧的尊敬》)。他愤怒,对不公平的上帝发出怨忿的、反讽的、咒诅的声音:“你还能怎样/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而我们/又如此小心翼翼……”(《你判决吧,我的上帝》);《夺去吧》一篇则全用排比:“夺去吧,夺去……”恰如子弹般排闼而出,决绝有力。然而,正如他所说,“悲伤太多了/悲伤也筋疲力尽”,他必须战胜双重的忧郁,现实中的迷惘,根源深远的忧患和痛苦。《必然是重复,必然是疮痍》写道:“必然是重复,必然是疮痍/分成一半的季节/沉默重复着沉默/惟有欢乐不复出现//那些允许我诉说的灵魂/允许我受伤的夏天/那些允许复苏的哀鸣/并不允许舌头恢复记忆”;《生平》写道:“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春天/在那些只有云雀升空的道路上/失败的余烬尚在燃烧/痛苦中已了无困惑”;《我站在我的门前》写道:“痛苦替代着凄楚/这一生已经太过冗长/我站在我的门前/眺望数不尽的黎明”。在《忧郁赞美诗》中,诗人说:“祖国肖像,没有名字的像框/就像爱情沉默不语”,但是,他又不能不由自己打破这沉默。他认为,勇气是必须的,内心的流亡是必须的:

直呼其名吧,泪水
………………
别害怕说出,这生活早已让我
无动于衷,痛苦早已习以为常
…………
直呼其名吧,春天,为了这不死的季节
流亡,直呼其名吧,流亡已成命运
内心的放逐和躯体的流亡融为一体
和悲伤的时间作最后的吻别
──《直呼其名吧,泪水》

诗人一遍遍祈祷,一遍遍自省,他抬起被按进槽口的头颅,睁开眼睛如复活的星辰。他描述说,“惟有阵阵隐蔽的耳语/犹如沉船复述的铭文/才使我们获胜活到今日”,这样阴郁的日子,使肺叶充满锈铁的气息,他为此深感可耻,高呼道:“时光的屠夫/帮助我狂热地死吧/正如鼓励我从容地生”(《何时从黑暗的谬误中解脱》)。他不能容忍奴性的顺从,羞于苟活。他写道:“由于阴谋,由于顺从/恐惧的今天,也就是/同样恐惧的明天”(《由于阴谋,由于顺从》)。然而,“顺从无休无止/羞辱无人知晓”(《寂静的大事》)“丰收的季节将把我们/培养成温顺的石头”(《当代的时光或九月》);诗人一再为此浩叹:“太肮脏了,昨天下午,今天早晨/沉睡的旧宅依然是旧宅/苏醒只是长久的犹豫/是的,苟活在安逸中/错误的理由太多了/时光旷费得太多了/太多,太多,太多了”(《时光的旷费太多了》)。九十年代,资本与权力合谋,制造了越来越多的灰色的人,使他们满足于眼前的利益而陷于失忆。其实,失去过去也就失去了人们作为社会存在的人性依据。这是时代的潮流。诗人反抗之余,对此怀有一种明显的悲观主义的态度,他这样叙述说:“我终于得以回忆我的国家/我的麂皮手套和/白色的风暴/已无影无踪”(《靠近》);“宇宙这样易朽/青春无可怀疑/白色的海洋穿过黎明的医院/轻盈的钢铁叙述着/锈蚀已久的夏天”(《白色的海洋》);“盛夏闪亮的空气/将煤灰吹向海面/无法康复的肢体/沙土掩埋的船骸/被遗忘的千万个工作日/无人观看的大海上/长久地闪耀着/英雄的悲哀”(《远离海滩的人们》)。他深切地感到,对于迎面而来的自行旋转的漂亮世界,即使感觉到了它的速度,却无力阻拒它前进。《漂亮的世界》、《暑气正在消散》、《苦难》等诗,都在诉说着这种不安,但是,他仍然坚持说:“记忆虽死犹生。”显然,他一直生活在刻有死亡的过去的时间之中;如果说反抗,那么在他这里保留得最持久的就是反抗遗忘。他不只一次提醒说:

这声音里有阳光
这骨头里有歌声
这灯光里有透明的空隙
这红裙里有雨
这舞蹈里有血……
──《灰光灯》

诗人在不同方向的感情激流的冲荡之中努力保持平衡,理性慢慢沉淀,于是重新获得宁静。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恬静的人。但是,此时的宁静并不是意味着他只是达致一种简单的恢复。在《崩溃停止了》一诗中,他写道:“被迫的孤寂,加倍的安宁/仅有的幸福有别于/全部的自由//阴郁的岁月分崩离析/脆弱的力量依然是勇气/牺牲已使悲痛失去了浮华//阳光来自一片长眠的树叶/我的眼睛正在适应光明”。风暴和压迫毕竟已经进入他的生命,这安宁留住了悲痛,失去的只是往日的浮华的部分而已,所以,当流浪者依然向前,而又感到疲倦不堪时,就像《冬天》所描述的那样,这隐藏的部分,属于冬天的部分,将会从脚下“再度升起,盘旋/并且像母亲那样/深情地覆盖我们/和我们已经空了的草鞋。”苦难的教育,使诗人丢弃了任何幻想,他在时间的把握中,坚定了奔赴深渊的决心。“水静止的时候,血/仍在奔流”。再度灾难事实上是一种绵延,它不会成为过去;宁静已是一种升华,一种对于斗争的期待和确信:

今天不是历史
这些著名的日子
暮色坚定,书籍干枯
痛苦依然甚于欢乐
节日的喧嚣中
有一点疯狂

今天已是明天
正如昨夜的宁静
使我如临深渊
明天留给我的早餐
依然只有灾难、空气、水
和莫测的命运
──《今天不是历史》

王寅曾经这样说到他心目中的诗歌偶像:“勒内?玛丽亚?里尔克是神殿中最为优雅、最为神秘的部分;弗朗兹?卡夫卡代表着坚韧的意志和痛苦的迷惘。他们是至高无上的理想尺度。他们的精神深入并且温暖我的思想。”传统对诗人个体来说,首先是气质——人格谱系,然后才是主题的,或是形式技巧的。卡夫卡和里尔克拥有文学最本质的两个方面:脆弱和神秘。而且,他们是富于现代感的,尤其是卡夫卡;而里尔克,则无疑地含有来源于俄罗斯文化的沉思和博大。

作为一个诗人,王寅有两种超常的能力,就是戏剧组织能力和隐喻运用能力,戏剧能力,在他这里,主要有两类表现:其一是戏剧性,也即在事物、意象、语词之间制造对立、分裂和冲突,实质上是制造某种张力,有如蓄势已久的尖锐一击,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瞬间效果。其二是间离性,制造距离感。王寅十分讲究节制,即使身在现场,也仿佛置身局外,做一个旁观者,有一种如蒙塔莱所称的“清醒的冷漠”。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驭手来说,真正的本领不在于创造速度的极限,而在速度本身的控制之中。王寅对结构和语言的掌控能力,仅从分行、跨行中就可以很容易见得出来。

王寅早期深受意大利二十世纪隐逸派诗人如夸齐莫多、蒙塔莱等人的影响。其中的隐喻、片断性,注重细节,讲究质感,纯净、严谨、简朴,一直构成王寅诗歌的主要特征。隐喻是不可重复的,隐喻就是发现,最能体现一个诗人的创造性。由于隐喻带有很大的私隐性质,有时不免显得晦涩,但是王寅的大量使用,在节制中得以充分展现其华美,不但扩大了表现空间,而且丰富了作品的抒情色彩。

就诗歌形式及审美质地来说,王寅是西化的,古典的,偏于优雅的风格。因此,他的诗从根本上是反时尚、反粗鄙的。此外,他又不同于那些学院派,即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他重视知识分子性,而非知识性,九十年代后他一直把自己缠紧在现实事件之中。在这里,现实大于知识,自然高于技巧。其实,夸齐莫多、蒙塔莱这些诗人都是从战争、屠杀和流亡中过来的,他们的诗歌沾满了人类的灾难,死亡、暴力和罪恶,更不要说王寅在九十年代所倾心的犹太女诗人萨克斯了。萨克斯的诗特别富于悲剧感,富于力度,王寅后来的诗特别讲求力度。他的力量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锻炼警句。王寅惯于对生命作出凝视,在这背后有一种深隐的宿命倾向。这些警句,不仅仅是词语的临时聚结,而是有一定哲学背景的,其凝重,首先源于哲学概括。二,整齐,对称,“对偶句”,四字一句,甚至不惮于使用成语。但是,这种传统的迫近文言的文字用法,无疑更为常见,由局部掺入参差不等的柔曼的欧式句法中,柔中亦刚,可谓刚柔兼济。三,节奏。后期的诗明显加快了节奏,这时,排比的使用频率也相对加强了。意象和内容密度的增大,以及细节的适时运用,自然也不无作用。但是,最重要的是内驱力,而它,正是来自诗人怀念不置的巨大的压迫性事件本身。

如果拿文体形式来说事,王寅的诗是单一的,甚至所有诗篇的长度也大体一致。就像一个不喜欢饶舌的人,有话则说,意尽即止。而这,正是王寅作为一个抒情诗人的朴素的地方。简洁,明晰,透彻,没有“多余的花枝”。他曾经表白说,“诗歌是对时代礼遇的理智反应”,“是我给自已最好的礼物”。是自已对于时代的个人反应,这就是王寅的诗,他的诗所以全部作短暂的抒情,原因也在于此。在他那里,诗是直接进入内心的,没有实在的客体,没有参照物,惟有从生命中发掘诗意。这是困难的。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作为诚实的表达,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为此把自然生命置于诗歌之上,当然不可能成为炫技的诗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追求艺术大境界的雄心。他的诗,所以能做到如他所预期的那样,“静默无声又热情洋`溢,梦想联翩又清新可触,充满想象又神秘莫测”,未尝不可归因于技艺的精熟,究其实,首先在于他的内心如此,生命如此。

爱伦堡称赞诗人的天才时指出,“这不仅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力量,这还是感情的一种特殊的深度和强度,它能使‘自我表现’成为对同时代人的表现,有时还会成为对曾孙的表现”。真正的抒情诗人是自我表现的诗人,同时也是不可避免地表现着时代的诗人。王寅九十年代的诗篇以出色的自我表现,表现了我们这个犬儒主义的、浊流滚滚的,而又无比沉寂的时代,应当承认,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杰出的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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