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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回首黑画展── 回忆文革上海黑画展
范迁(旅美画家、作家) VS刘凝(上海电视台《往事》频道女主持人)




刘凝:我听说编导跟你接触,去跟你聊这段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你的记忆中,你几乎把这件事情已经逼到最小最小的角落里,基本上不怎么记得了。

范迁:那一段时间呢,是个非常特殊的情况,而且,并不是一件好像是非常光荣的事情。

刘凝: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在你的人生里?

范迁:很久以后,我觉得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它直接影响了我的升学,间接影响了我的出国。那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受到政治方面的影响,你参加了黑画展,那你就肯定在政治上面被归类到一个地方,然后对你的升学带来影响。我在国内没有办法很顺利地考入大学,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所以我就出国了。

刘凝:在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你基本上不怎么去回忆这件事情。

范迁:我是比较向前看的。我想起的时候,带着一种并不是很严肃很怀念的那种感觉,有的时候觉得好笑,是个幼稚的事情。但是总的看起来,也是文化革命当中留下来的一个记忆。




刘凝:这个黑画展,批黑画的活动,你是非常年轻的一个作者?

范迁:对,我们是属于最年轻的,还有一个画画的青年,他现在也在上海,他那时候大概是19岁、20岁左右。

刘凝:你那时候多大?

范迁:二十一岁。

刘凝:这是你一生中参加的第一次画展?

范迁:对。

刘凝:在这个画展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范迁:1968年文化革命分配,分配到工厂里面,我借调到局里面的美工组,画大批判那种宣传画。

刘凝:你跟我们说说,那个时候在美术组,能够去画那批画,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岗位?

范迁:这个时候,每过一段时期,就有一个最新指示下来,所以每一个单位都要造舆论活动,或者是写字,写大幅标语,拉横幅,或者是每一个工厂的外墙或者进口的地方,都要画不同的宣传画,大部分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那种,或者工农兵之类的,需要一批美术人员,基本上是专职做这种事情,我就是其中之一。

刘凝:是个很光荣的位置吧。

范迁:相对说来是个比较悠闲的位置。对我说来第一个是可以画画,第二个不用去车间干活,第三个相对说来自由。

刘凝:那时候你主要画些什么呢?

范迁:常常在很大的食堂的乒乓桌上写大幅标语,这个是最多的。每个车间都是从这一头拉到那一头,是个主要事情。大概一两个礼拜,在工厂门口贴的那幅宣传画就要重新画,有的时候,党委书记会说你画一幅毛主席去安源吧。大致上就是那种,大家就是照样铺好画布,画一幅放在什么地方。

刘凝:还能够回忆起当时画这些画的心情吗?

范迁:其实也是想画好,但是这个东西因为是千篇一律,很快就使人厌烦。你刚刚接触美术的话,你能够画毛主席像,那就是自己非常自得的一种情况,过了一段时间你马上就不满足了,你会去接触到比较正确的绘画道路。那个时候应该是西洋方面的绘画,但是主要看的都是苏联传过来的,那个是十九世纪左右的一个巡回画展,主要代表人物是列宾、格苏里克夫那批人,所以常常自己私下画一点并不是那种工农兵形象的肖像、风景或者静物。

刘凝:那你有没有尝试把苏联的那些画技运用到画毛主席,运用到画工农兵形象中去,尝试过吗?

范迁:那个时候如果尝试的话,大概被他们抓住的机会还要更多。

刘凝: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个画画的底线是在什么地方的?

范迁:应该这样说。

刘凝:你的画得到认可吗?

范迁:我画毛泽东像,党委书记常常过来拍我肩膀,说画得不错画得不错,老百姓我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问,那个时候技巧应该是过关的,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刘凝:他说画得不错,是什么不错呢?

范迁:从一个工人的眼光看起来,能够画像,而且形象饱满,色彩又红又亮,领章鲜红、军装碧绿的那种感觉,他就觉得很好。

刘凝:所以你在那个时候,是幸福的花朵,工作轻闲,又能画画,然后画得又不错。

范迁:我不觉得。

刘凝:别人羡慕吗?

范迁:我不觉得是幸福的花朵,这句话讲起来好像对我太鲜嫩了一点。

刘凝:有没有一些非常现实的想法,比如说我画得好,能够脱离工人的身份。

范迁:可能有……那个时候人没有这么复杂,相对说来还是比较单纯,如果脱离工人身份的话,你还是拿同样的工资。

刘凝:那时候工资多少钱?

范迁:36块钱。

刘凝:画画给你钱吗?

范迁:没有任何一分钱,唯一的,你可以用公家的颜料。

刘凝:如果你成为干部,能拿多少钱呢?

范迁:我没想到过,我也没有追求过那个。

刘凝:你不是幸福的花朵,那是什么?

范迁:我就是稍微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在工作当中,是我所喜好的,比较幸运的一个,并不是幸福的花朵。

刘凝:白天在厂里用公家的颜料画公家的画,晚上用公家的颜料画苏联派的画?

范迁:没有,我这个颜料都是我自己买的。

刘凝:跟你开个玩笑。

范迁:我知道。

刘凝:我只不过说晚上你在做自己另外的、更靠近心中所想的那些画。

范迁:对,是这个样子。晚上回去,那个时候大家都追求最基本的,叫基本功,要画素描。画素描是件非常漫长的事情,有的人会花上几百个小时就画一张画,先是用非常软的铅笔,到最后用非常硬、非常淡的铅笔,在上面每一个小的起伏,他都画出来。有几个同时学画的,他画的那张石膏像,用手指头能敲得响。我也画过很长一段时间石膏像,晚上好小的一间房,打着一个灯光,我只有一个灯,画上三个小时。那个时候生活很简单。

刘凝:也是挺理想和挺幸福的一个状态。

范迁:挺单纯。

刘凝:挺单纯的。

范迁: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能够讲到幸福这两个字。文化革命那段时间,如果家庭人人平安,大家都能够活下去,有正常收入,已经很满足了。那时候对幸福的解释,跟现在对幸福的解释,可能完全不同。

刘凝:那时候会想到自己的未来吗?

范迁:不敢想。

刘凝:为什么不敢呢?

范迁:我觉得人没有那么多前瞻性。文化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一天走在马路上,突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是刚刚“四人帮”打倒没多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文化革命当中,我也听了很多西洋音乐,都是非常老、非常旧的唱片,有的时候已经失真了,大家关起门来,战战兢兢的,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都不敢出声,那个样子听唱片,像地下活动的样子。

刘凝:是。

范迁:哪能想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能播放第九交响曲?

刘凝:你当时已经画到很有名气了吗?

范迁:在上海学画的小青年之间,大概是有点名气。但是我们知道上海有很多画得非常好的人,那个时候探索和想学习的劲头很大,所以我觉得那段时间,没有什么自傲。

刘凝:那后来批黑画展,是怎么会选上你的画的呢?

范迁:我对这个前期怎么产生的,记忆上有一段缺失。当初也是借调,我跟另外几个同学借调到文化宫,说是要搞一种装饰性的创作绘画。画画当中,跟某个人……我不提名字……

刘凝:可以。

范迁:后来知道他是留苏回来的画家,他曾经在上海的院校里面当过负责人……起了一个冲突,就为了画画的风格问题,争执起来了。

刘凝:你当时的任务,所谓的装饰画是画什么呢?

范迁:装饰画的任务,应该是画风景。

刘凝:油画还是国画?

范迁:是画油画。其实没有明确画什么样子的,好像要画点比较装饰性的东西。发生了冲突之后呢,有过一阵子耽搁,再后来,开始搞黑画展。

刘凝:能知道你们当时为什么争执吗?

范迁:那位老先生说,你们这个样子画画是不对的,是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

刘凝:你画什么了,他说你资产阶级。

范迁:那个时候我画了一张落日晚霞之类的。

刘凝:落日晚霞,这不是自然风景画吗?

范迁:对,但是所有的自然风景画,有不同的表现手法。绘画当中有一种技法叫做点彩,它是把比较主要的颜色并列在一起,远观的话,颜色自然融合。但是在调色板上,你不会调那种非常正确的颜色,我想他有一部分是指这个方面。

刘凝:他说你是资产阶级,你反驳他了吗?

范迁:当时有点争吵,不是我,他跟我旁边的韩辛吵过架。

刘凝:韩辛?怎么说?

范迁:争执起来之后,当时我们也就搁下了,好像是有点败兴的感觉。再过了一段时间,北京先开始搞黑画,然后上海马上就跟上去。我们得到通知,说你们两个人的画进入黑画展。那个时候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范迁:如果你经历过文化革命,你就知道一个运动来临,它是关系到你的,完全关系到你的切身,你不可能置身事外。北京最早是批判黄永玉的猫头鹰。

刘凝:是。

范迁:一个眼睛睁着,一个眼睛闭着。突然上海也搞了一个黑画,而我得到通知,是我们的画都被他们拿去。

刘凝:刚才我们那儿没说清楚,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睁着怎么了?

范迁:黄永玉,他画猫头鹰一般的都是方构图,一个猫头鹰站在中间,后面或者是月亮,或者是国画形式的那种叶子。猫头鹰其实体形非常笨拙,它主要的是眼神,它是一种夜间出来活动的鸟类,两眼炯炯,眼神锐利。黄永玉画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开着,批判他的时候,就说是对革命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凝:在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候,你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迁:是。

刘凝:我们现在当是玩笑,你们在当时的背景下听到呢?

范迁:现在想起来,当然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当时,是一种无限上纲,你上到这条纲,说明你的问题有多严重,身临其境的人肯定紧张。

刘凝:你当时听到也觉得紧张,甚至都会觉得有道理?

范迁:听到黄永玉的画被这样批判,有一种什么感觉呢?你会觉得他出格了,被人抓住辫子了。

刘凝:你觉得他是错的?

范迁:我不是觉得错,错跟对没有这么明显。

刘凝:因为你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可了对他的这种批判,不然你怎么会认为他出格呢?

范迁:我觉得上海人的思维不是这样的,对跟错看得这么分明,上海人可能觉得他画得聪明跟不聪明,他没有那么聪明,给人抓住辫子。

刘凝:如果聪明一点应该是把两只眼睛都睁开?

范迁:或者把两只眼睛都闭上。然后,上海马上就召开了黑画展,我记得是在上海美术馆,走进去第一副看到的是丰子恺。

刘凝:丰子恺的画。

范迁:我现在这个记忆就流失了,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故世了。他的第一张画我记得非常清楚,画了一个小孩子,抱着一个大人,底下有题字曰,西边出了一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

刘凝:很童谣,很童趣。

范迁:对,但是那个时候永远是红太阳,你怎么可以西边出了一个绿太阳。

刘凝:你也觉得他不够聪明?

范迁:可能是种震惊,因为你把很多问题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来看,这个祸闯得可够大的。红太阳跟绿太阳,我抱爸爸,你把这个事情都颠倒过来了。然后是程十发的,程十发的画我记得非常之多,有十一、二张,批判他复古等等之类。再下去有一个叫陈大宇还是胡大宇,他画的公鸡,眼睛睁开很大很亮,怒目圆睁,尾巴翘得很高,那个批判就说他公鸡翘尾巴,阶级敌人翘尾巴。你现在看起来,觉得整个政治是非常幼稚的东西,但是身临其境,是有压力的,不管是年轻人、中年画家跟老年的画家都是有压力的。

刘凝:我们再来回忆一下当时那个场景,当时在美术馆举办的这个展览的题目是什么?是个什么样子的画展?

范迁: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吧,然后加上黑画展。

刘凝:有多少幅画?多大的面积?

范迁:前面是一个主要的大厅,全部放满,后面还有一个横向的中型的厅,也放满,就两个厅,我估计有两三百张。

刘凝:然后会在每一幅画的旁边加一个说明,这幅画黑在什么地方?

范迁:有批判的,甚至有画家的自我检讨。

刘凝:画家的检讨也放在旁边?

范迁:好像是。

刘凝:什么人去看呢?

范迁:人山人海,多少是对绘画感点兴趣的人。在这个画展之前,所有的展出都是差不多的,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手法,这个画展大概是由于第一有很多名人聚集,第二风格不同,反而招来了更多观者。

刘凝:人山人海,你跟我说这个词。

范迁:对。

刘凝:那就是说什么人都会去看?

范迁:很多,非常之多,我去过一次,甚至有的地方挤不过去。

刘凝:你的画作为黑画放在那个地方。

范迁:我不敢站在那个画面前太久,看过一眼马上就走,去看别人的。

刘凝: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呢?

范迁: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刘凝:挺骄傲的吧,不管怎么说,我的画跟大家放在一起展览了。

范迁:我想我那个时候我没有这么大胆,也没有这么骄傲。

刘凝:也没那么阿Q。

范迁:有一种闯祸了的感觉。

刘凝:在那个大展厅中,那么多画当中,你当时画的是什么样子的画,被冠以黑字?

范迁:看起来非常幼稚的一张画,其实是我想在色彩上面有一点变化。

刘凝:你画了什么?

范迁:大概一米乘一米见方,横的,底下是一片远处的城市跟工厂,因为隔了空气之后,一种剪影的感觉,天上是横的,晚霞的时候,太阳下山,云彩从这头拉到那头,非常亮丽的云彩。

刘凝:是一幅油画?

范迁:油画。我很早就对风景感兴趣。然后,近处有一个高架,两个差不多要放工的女工靠在高架上面,看远方的景色。

刘凝:不错的一幅画。

范迁:可能受一点苏联绘画的影响,有这个感觉。

刘凝:我倒不是说你的画派技术到底如何,而是说如果不是一幅好画,你肯定不会拿出来展览,你不拿出来展览的话,人家又怎么会选中它,拿去做展览?你的这幅画最早出现在什么地方?

范迁:我就是在文化宫里面画,画了之后也没拿回去,就留在文化宫里面,开黑画展的时候,就被他们拿去了。

刘凝:罪名是什么?

范迁:那个时候是有三种,一种是反党,像黄永玉这种,好像丰子恺这种,是反党;第二种是散布资产阶级思想;还有一种,好像是社会上比较有名的姓张的一个老先生,他的罪名就是散布资产阶级思想生活方式。我们是受那些老年、中年画家影响,好像跌进去的比较年轻的。

刘凝:你有没有配一检查放在旁边?

范迁:我没有,没有。

刘凝:在这些罪名中,你的罪名是比较轻的。

范迁:应该这样说。

刘凝:我好不容易查到一份资料,北京的批黑画展的前言。我想跟你求证一下,前言当中有这么一段话,说至于作者,情况也不尽相同。你看看你属于哪一类。第一,有些是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和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的人,你是吗?不是……怎么今天咱们像开批斗会了?

范迁:没关系。

刘凝:还有些是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你是吗?

范迁:不是,这个不是我。

刘凝:也不是。还有一些是崇拜资产阶级的画家,你是吗?

范迁:我可能是第三类。

刘凝:你看看这条你占不占,盲目追求野、乱、怪、黑的青年人。

范迁:这个应该就是说我们。

刘凝:这个就是你,所以你的画会被选中。

范迁:对。

刘凝:人家最后说,这一切是发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胜利的今天,特别值得我们深思。那段日子里你深思过吗?

范迁:没有。如果我那个时候画一幅经世杰作给他们揪出来,那也就算了,其实那个时候的画是非常不成熟的。我在绘画里面浸染越多,越觉得那个时候的盲目,完全是一种模仿,或者是一种照搬。如果这张画没有经过这个黑画展,我自己会把它毁掉的。

刘凝:就是说在画的技术上还没怎么呢。

范迁:你如果是犯了一个非常高级的错误,那也就算了,也就值得了。你是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错误,被他们揪住了,这个好像有点啼笑皆非。但是,我最近想了想,这个到底是我第一个画,参加第一个画展,而且是跟这么多大师在一起,历史经过了这些年,想到当时跟真正的大师并列在一起,现在感觉有另一种羞愧。

刘凝:在那种场合,用那样的画跟大师相逢?

范迁:对,那些大师都是非常成熟的。

刘凝:这个展览展了多长时间?

范迁:大概两三个礼拜左右,我就去过一次而已。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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