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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儿回来了
罗伯特.库佛 (Robert Coover)
谭嘉 译

当第一批大黑鼠隐约地再度掠过黑暗的河边以及后街的巷弄时,许多人都以为那些失踪的孩子就会跟着回来了,有些人甚至认为孩子是给下了魔咒才以老鼠形态出现的。他们于是不杀老鼠,还把牠们娇纵着、喂养着。这并不意味着父爱母爱,而是出于恐惧。自从许多年前,一整代的孩子跟随着吹笛手的笛声而失踪后,各种谣言便此起彼落。有的说那吹笛手就像淹死老鼠般把孩子也淹死了,所以这些冤魂三不五时地就要回到镇上来作祟。谁教镇上的人当年要吝啬地赖账呢!也有谣言说,孩子们给魔法罩住,成了妖精、狼人或活僵尸。有一位镇议员太太上吊了,就传言她在睡梦中让她那骷髅般的儿子给奸淫了。镇上的人的确对各种死亡都充满了怀疑,就连那些因病而殁的也得怀疑,心脏衰竭或器官故障当然是由于见到自己的孩子成了活僵尸才犯的病,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吗?

起初这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并不多,都祇是来自一些膝下犹虚的嫉妒者而已。当年那个灭鼠的外乡人用魔笛诱惑孩子出走后,镇里人祇想到如何拯救孩子以及如何报仇。母亲悲号着,哭喊着孩子的名字,哀求他们回家。父祖们则武装起来,追随着鸟啭,以及鸟啭的回音,一路冲入山里。但他们一无所获,连一条布絮,一个遗落的玩具都没有找到。好像孩子们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希望越来越渺茫,怨恨则渐渐增加 — 真是白疼了一场!— 最后,变成了忧惧。在此同时,不断诞生的新一代孩子逐渐取代了原先的孩子。那真是一个繁殖力旺盛的年代,空白亟需填补嘛!孩子日渐长大,但比前一代的孩子严谨得多。人们无论在家里还是心里,都再也没有地方来容纳心灵轻快的前一代孩子了。新一代孩子就像前一代,活泼快乐又胖嘟嘟,受到宠爱,营养充足,耽迷于各种事物。但是,他们都被严密地照看着,尤其不让唱歌与跳舞。吹笛手使得全镇的人都对音乐产生了无比的恐惧,他们甚至立法永远禁止各种音乐。乐器全部摧毁。在公共场合哼歌是犯罪行为,得坐牢,连从不捱打的孩子也可因此而捱打。人们总忘不了那些令人齿冷与忘恩负义的孩子们怎么连头也不回就出走了。然而他们似乎并没有出走。就在新一代孩子来临后,前一代孩子似乎笼罩着新一代,成了无所不在的阴影,充塞着幼儿园、操场、窒息着笑声、破坏着游戏。这丢失的、影子般的一代遂被称为黑孩儿。

慢慢地,什么坏事都赖到他们头上来。如果畜牲病死了,奶酸了,房子烧了,孩子在梦魇中惊醒了,河水泛滥了,钱柜里的钱不翼而飞了,啤酒走气了,胃口不佳了,通通都是受了黑孩儿的咀咒。大家都警告新一代孩子要听话,否则黑孩儿就要抓走他们。可孩子不可能老是听话,有时候黑孩儿似乎真的就抓他们了。如今最新的威胁莫过于大老鼠的重现了。很快地,人们不再对这些贪婪的动物客气。一如多年以前,当老鼠大量繁殖时,疾病随之而至。本来跨镇河流两岸的小径行人如织,由于老鼠横行其间,如今已无人行走。小径两旁的花园让老鼠践踏得脏乱不堪,也无人去照料。谁敢逛到那里都可能被老鼠活生生吃掉,就像一些误闯那里的宠物一般。老鼠屎到处都是,鞋里、床上、烟草盒里。城中父老再一次举行紧急会议。他们重申消灭老鼠的决心,不管牠们是不是被施了魔法的黑孩儿。再一次地,他们无法忍受那些老鼠了。于是,他们开枪打、下毒药,把老鼠堆成小丘般加以燃烧。酸腐的灰烬覆盖着整个小镇,晾晒的衣服全是一层灰,汤汁也变了味。然而老鼠的数量不减反增,且源源不绝而来。可是当一位卤莽的议员戏谑地说,该是支付吹笛手的时候了,却捱了一顿好打,还被逐出小镇。

因为,假如黑孩儿是小镇的梦魇,他们起码还是自己人;而这诱惑孩子出走的巫师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股神秘魔力。这个恶魔般的外乡人永远地干扰了小镇的平静与安宁。此人绝不可小?。这个黑瘦的吹笛手身穿百衲衣,还戴着链子手镯和耳环,嶙峋的脸上涂抹着吓人的图案,恶意的笑容过多,牙齿过白。说话不像当地人,粗鲁又缺教养。话音不像发自喉咙,像来自里头一个空洞。有人记得他似乎没长眼睛,也有人说他有眼睛,但瞳仁呈金色。他好像不怎么吃东西。(有人曾见他轻啖老鼠。)最吓人的是,从没有人见过他小解。当然,这些都是事后才注意到的。当时,镇上的人对他能够迅速而别出心裁地杜绝鼠患是无比安慰的。这个街头音乐家的小人物是可容忍的。就算没有支付他应得的酬劳,(这完全合法,双方并未签约啊!)至少还挺称赏他的。然而,父老乡亲和孩子们一样,都要命地被这恶煞欺骗了。哼!假如他再回来,人人得用所有办法整治他。如果可能,还得凌迟处死,分他的尸,把他的笛子塞入他的喉咙。那该死的鼠疫!犯法者人人得以诛之。

可是镇里的人光靠自己根本对付不了老鼠。害兽不断增加,疾病恶毒地散播,越演越炽。令人作呕的灰烬把天空染成黑压压的一片。如今,灰烬里不光是老鼠,还夹杂着邻居,甚至孩子。己丢失过一代孩子的镇里人,绝不能再次失去孩子了。他们把自己的、别人的孩子都一视同仁地尽力保护起来。不光得提防老鼠,还得提防谣传中的黑孩儿。据说最近有人晚上见到一些奇异的怪物,光秃的身上祇见肉色斑杂,四肢着地地游走于山间。见过的人说,他们形体如孩童,却不是孩童。还有人说,他们长了灰色的肉翅膀,翱翔于天际,又像蜻蜓般疾飞。现在孩子的食物都得先煮熟,饮料消毒,卧房、浴室、课堂一律加以清扫。他们一刻不得离开大人的视线。即使如此,孩子仍会偶尔失踪。全镇陷入一片惊愕与恐慌之中。但现在孩子失踪后,大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组织搜寻队伍,祇当他是死了。可谈到这些不见或走掉的孩子时,大家又都不说他死了,祇说他给攫走了。

镇上父老在接二连三的紧急会议后,提议建筑一堵坚固的城墙,把黑孩儿挡于墙外,同时希望也把鼠患的情况改善。这个建议很受为人父母者的欢迎,可也有些反对的声浪。反对者认为,就算调动全城的劳动力不分昼夜地赶工,也得花一段时日。墙还没建好,孩子早丢光了。墙里围住的,就剩大人和老鼠了,还不知这堵坚固的墙能否挡得住像黑孩儿那样的东西呢!他们果真存在,恐怕也像鬼魅多过像人,砖与石能挡得住?再说,这堵墙会耗尽全镇所有的精力与财富,谁也不用再经商了。目前的荣景,如果受这种罪还能叫荣景的话,也将告结束。我们不祇丢失了孩子,还得丢失了这场人鼠大战。光是大战己经证明对整个社会构成了沉重的负担。这些都行不通。我们必需轮流值班!

于是,大家成立了一个廿四小时轮班守护孩子的特别志愿部队。一堵墙围住了操场,并用双重重锁锁起,算是对筑墙支持者的让步。孩子所在之处全都亮着大灯,以便驱走所有的影子,就连晚上睡觉也不例外。并以枪射击任何移动的影子。有人发现孩子失踪之前,总会隐约听到笛声。不管是真是假,对禁止音乐条例如此明目张胆的小?是必需追究到底的。经历几回误警后,终于抓到一个笛手:一个新一代的六岁小男孩儿。他吹着一管木箫,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巧孩子。但如今祇好把他当成魔鬼一般来对待。他和他的箫就像病畜般给毁灭了。悲痛欲绝的双亲承认,就在乐器成为违禁品时,曾把那管小木箫给藏了起来作为纪念。不知孩子是怎么发现的。法官们并不接纳这个解释。有人建议判他们死刑。但城中父老并非要报复,更非嗜血之徒,念及双亲已惨受失子之痛,祇给判了长期监禁。无人对此持异议,狱中老鼠横行,连短期监禁都与死刑毫无分别了。

黑孩儿似乎无所不在。如果这些受惊的镇里人的报导还能相信的话,那么现在山里到处都充斥着小蝙蝠般的幽灵,甚至每天都有人在镇里见到他们。储粮室被侵入,面粉洒了,蛋打破了,盐给混在糖里,尿进了茶壶,猥亵的涂写出现在黑板上,以及店主因病或死亡而关了店的店门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上了一天的班又灭了一天的鼠回到家里,却发现挂在墙上的照片歪七扭八,鸟笼给打开了,门把不见了。虽然这些恶作剧有时是他们的顽皮孩子所为,他们也不敢确定孩子是否受到了黑孩儿的蛊惑。他们甚至不敢声张,唯恐严峻的法律会把他们的孩子夺走。祇要他们试图惩罚孩子,孩子就会大喊:不是我要干的!是黑孩儿迫我干的。好吧!好吧!别嚷嚷了,不说了!

许多可怕的意外其实并非意外。有一个人晚上在酒巴和朋友应酬。回家路上走岔了,误踏荒废了的花园小径,有人见他满脸惊惶,膀子好像给什么东西拽着。隔天早上,他那皮开肉绽的残骸在河边被人发现。一个灭鼠者无故消失,连尸骨都未留下。另一个被同行的猎人误杀。还有两起事件是锁好的毒鼠药居然进了食物里。无独有偶,两起的眷属都死去,而他们的伴侣竟奇迹地安然无恙。问那个误杀同伴的猎人是否失手,他一口否定。他说,正当他打鎗时,突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紧抓他的鎗身,把它移动了一下。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家具无故移动。撞了人,墙壁乱晃压了人,楼梯走了一半掉了。当然,人们喝酒喝得越来越凶。这些报导容或有所夸张,但都不知还能信什么了。

全镇到处都是黑孩儿,但并不易看到。虽然有人见他们和鼠群一起到处乱窜,在钟楼的钟绳上晃荡,蹲伏在房顶烟囱的顶管上。每报导一次,他们就添上些新特征。孩子般的个头却是成人的比例,奔跑时往往也用上长长的上肢。他们攀登墙上,匍匐地下,再遁入地里。他们色彩斑烂,眼露亮光,有翼,偶或有尾。有时尾巴短小而毛茸茸,有时也像老鼠般细长。镇上一位议员和金库里的钱同时失踪了。他的太太在歇斯底里的悲惧中,仍能巨细靡遗地描述那些有角有翼的怪兽如何掠走金库里的钱以及她的丈夫。啊,对了!翼尖上还有小环,也可能是铃铛。他们全身闪烁着如珠宝般光亮,她确信其中一个就是多年前被吹笛手拐走的儿子。我哭求他别把可怜的父亲带走,但他眼中没有瞳仁,祇有闪烁的火?!父老们请她对黑孩儿描述得再全面些,却连她也不见了。有一个志愿部队成员被控亵渎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他坚持不是他干的。是黑孩儿亵渎了她。他祇是竭力驱赶那个魔兽而已。小女孩儿给弄胡涂了,似乎也同意他的说法。那么黑孩儿哪儿去了呢?我不知道。小女孩儿在惊叫,一群人随声而至,黑孩儿就在我的掌握中不见了。我祇抓住了这个,他边说边拿出一个小小的金耳环,一个极其普通的饰物,大多数孩子都戴,也常掉。他说,我是从他鼻子上扯下来的。他被判无罪,但被调离部队,留后察看。他的口供里也提到了角,还提供了一幅黑孩儿的生殖器的略图,颇像山羊的生殖器。

新一代的孩子假装没见过黑孩儿。也许在他们的童稚里的确没有看到过。但偷听他们彼此间的对话,就会发现们知的比说的多。就连他们不作声的时候,也好像在微笑着、倾听着什么。黑孩儿在他们跳绳的童谣里和儿童谜语里出现。(水怎么不是湿的?黑孩儿影子弄的?)每当他们赛球或捉迷藏要分队时,总有一队被称为黑孩儿,另一队则是猎人。没有被选进黑孩儿那一队的小孩总会哭起来。孩子丢了,她或他的名子总像咒文般被轻声地传诵着。他们说这样是为了好运道。自从吹笛手来过后,教堂的风琴师就失业了,祇好去当守墓者,这令他大为生气。但他居然冷静地在操场上听出孩子嬉戏里的喧哗,除了奔跑声和高频率的叫闹声外,还有一种奇怪的音乐调式,颇近似当年吹笛手的歌曲。他把一部份音乐抄录在纸上,交给市议员在议会旁边的密室私下去研究。于是,多年以来头一回有人暗地里哼起曲调来。孩子在家里玩洋娃娃、小士兵或小堡垒,黑孩儿也以各种神秘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游戏里。人们会听到孩子们跟黑孩儿在说话,黑孩儿则以吱吱怪声回应,声颤如鬼叫。即使这些都是孩子自己发明的想象世界,由父母及师长处听来的片言只语所组成,问题是,比起父母提供的温暖家庭,孩子们更愿意待在想象世界里。这使父母常感到孩子背叛了他们,孩子既不感恩,更不信任他们。真是天道不公啊!

有一天,一位累了整天的猎鼠者靠在来复枪上,一边抽着他的又旧又黑的烟斗,一边凝视着下面老鼠出没的河流。他忽然意识到,每逢有孩子消失或死亡,老鼠的数目就相对地减少,与他同行的人也去瞪视那条河流,感到不可思议:这可能吗?去做个老鼠统计调查虽不可能,但牠们某些特定的活动模式还是可以监测的。例如,有一条木造的步行桥是老鼠经常出没和活动的场所,人们随时都可以约略数出老鼠的数目。在猎鼠者的催促下,市议会的书记于是一连好几天都在早、午、晚间去数老鼠。结果发现,无论每天杀灭多少老鼠,桥上的数目始终大致相同。然后有一天,一个小女孩儿玩捉迷藏的时候不见了,(当天议会就通过了法案,任何需要藏匿的游戏都在违法之列。)第二天老鼠的数目就下降了。骤然一眼扫去,可能还看不出差别来,但这已促使数老鼠成为强制性的法律。就在一个小孩儿试图追回跑掉的小狗堕河随波而去的同时,老鼠的数目再度下降。同样地,有个孩子出走失纵了。(他留下字条说要去找黑孩儿,设法和他们交朋友。)第四个孩子则死于鼠疫。每次老鼠数目也都跟着下降。

议员们又一次招开紧急会议,欢迎全部成人参加。人人都去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是严峻的。由于太过无法想象,所以没有立刻公布。大家都知道,为人父母者对于不正式公开此决议都十分愤怒。开场白是长篇大套的论说,概要地叙述了问题的来龙去脉。从吹笛手的来临一直说到现在。跟着是各种报告,包括健康和医院服务报告,各猎鼠队队长的报告,商业团体,志愿守卫队伍,学校与厕所监视员,市委书记,还有艺术家根据各方描述而画成的黑孩儿轮廓图。他们什么孩子也不像,当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一位数学专家被邀请来解释关于技术性的比率细节。指出孩子失踪或死亡跟老鼠数量减少的比率二者间的关系。他很具说服力,但听懂的人不多。有人建议稍事休息,先喝口茶,但被否决了。跟着是一阵热烈的讨论。有几位父母对黑孩儿是否存在表示怀疑,那也许祇是整个社会处于歇斯底里情形下的一种甚可理解的幻想而已。这个意见很快被推翻,因为相信的人不多。到了最后,已无他法,祇有面对现实:放弃孩子或是与老鼠共存亡。

当然,牺牲孩子来拯救大人太不合理了。许多家长、老师、牧师还有普通市民都如此认为,这个决定是要自己来做的。而孩子不到法定年龄,是不能做决定的。父老们严肃地点了头。大家必须接受这个正确的决定。对于这么无情又无法反悔的一个措施,虽然有可敬的数学专家在此提出数据,可是根据初步的观察而达成对未来的预测,结果会如何却完全是个未知数。这事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至于桥上老鼠数目减少,气候变化也许是个更合理的解释。老鼠数目本身又引起争议。而最令父母担心的是,非正式、较不准确的其它计鼠法也一一被提上议程,并被正式列入考虑之内。一位老师在学校里提出,就算官方的数字正确,老鼠数目减少也是正常的。因为鼠患有高潮与低潮,祇要耐心等待,它总要过去的。

然而,数据并不支持这个看法,连同情者都深知家长和老师并不是理性地在寻求真相,而是在拼命地劝阻他人。简单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全镇的人正逐渐死于鼠疫。而每逢有孩子不见了,鼠患就减轻。这是连家长在内,人人皆晓的数据。虽有问题,但时间急迫,长远的研究决策恐怕会造成致命的后果。一位医生详细指出眼前医院里不容忽视的危机:医护人员都已染病,病人躺在地上,医疗用品严重缺乏,医院本身老鼠处处。猎人们提醒议会光靠他们不懈的努力,并未占得鼠群的上风。猎人中有家长,他们的证词明摆着是前后矛盾的。家中已有人死于鼠疫,并且自己也可能难免于幸的人直言:如果留下孩子,孩子也会跟所有大人一样死于鼠疫。既然留下反正是死路一条,让他们走就未必是牺牲他们。而且我们可免于难。折衷的提议是:以抽签的方式来一个一个地让孩子离开,直到老鼠消失为止。说不定,有些孩子还能留下来。又有人反对,为什么有人得失去孩子而有人就不用?这不是要永远分裂我们的社会吗?无论如何,这是个学术性的问题。人人都注意到,数学专家的陈述中,老鼠数目减少和镇上孩子的多少二者间令人困惑的关系。坐在议会厅后头一位粗暴的老人喊道,他们要孩子吗?给就是了,我们可以再生啊!

这一来,天下大乱。叫骂指控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喊:哦,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另一个说:你的孩子呢?不在生,而在养!声浪一波压过一波,凶手,懦夫,自私鬼,饿鬼,虚无主义者,都叫出来了。父母说:要孩子去死,他们情愿和孩子一同赴死。邻居说,死得好!在这场混骂中,议长的槌声不曾中断,秩序终于恢复,议会中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者始终保持沉默,大家请他发表意见。他的轮椅被推到议场中央小讲台的亮处,父老们坐在他身后。他望向仍在低语的人群,双手颤抖,但语声平和、平静。慢慢地,大家安静下来。

他用微弱的老人之声道,我们是毫无办法了,这是黑孩儿在报仇。多年前,我们做了万分对不起他们的事,所以罪有应得。他顿了一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煞白的灯光下,我们以为可以用别的孩子替代他们,我们错了。他口涎好像流出来了,他就举起微颤的手抹掉。他继续说,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黑孩儿,起码我没见过。但是就算没有,黑孩儿报仇这一点是不错的。他再次停下,也许是让人们先透彻地明白了他的话再说下去,也许是他在整理思绪。人老了,思绪也慢了。不过,连我这老眼昏花的人也亲眼看见老鼠了。牠们是千真万确的。我也知道数老鼠是真的,数目多少容或有差异。而你们对老鼠数目的反应虽争议不一,但也是真的,甚至这一点是最真实的。他有一阵子似乎说岔了。他略略点了点头,继续道,老鼠日渐减少可能是孩子逐日消失的结果,可能是自然规律使然,可能是气候,也可能是猎人的功劳。甚至可能数目并未减少,祇是我们数错了。这都不重要,孩子必需走。大厅里传来一阵轻轻的惊喘。骚动过后,他接着说,我者我也。老人望向群众,虽然他的视力很可能越不过小讲台的边缘。但目光所至,人人都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孩子不要逐一遣走,而是立刻全部一起走。这样既公平又实际。我再加一句,这也是躲不过去的事。他自我同意地轻轻点着头,也可能是强调的意思。孩子在一起起码要比独自一人开心些。如果在座各位感到悲哀,至少也可一同分忧,互相安慰。如果鄙意获得采纳,就快把孩子集合起来吧!教他们穿上心爱的衣服,再带上心爱的玩具,集合到镇上广场来。为人父母的脸色渐趋惨白,都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老人再度用手背抹着嘴,神色越发哀伤起来。他说,我对全镇的未来感到悲哀。不管是什么原因,老鼠最终都会消失,有些人仍会死于可恨的疾病,步行小径也会再度开放,商业恢复。但就算我们将来撤回严禁音乐的法律,我们恐怕也不易听到音乐和看见舞蹈了。孩子已不在,就剩下对他们的回忆了。镇上的父母两度失去孩子,太苦了。我深深为他们感到难过,相信大家都是。我们万万不可再让他们受这苦了。他稍为抬了抬头,啊!我听到外头的孩子了。孩子被告知要去和黑孩儿玩耍,他们会快快乐乐地离开这儿。你们都有机会和他们说再见,但他们恐怕连头也不会回一下,当然他们更不会回来。在一刻令人震栗停顿后,就在大家冲出大门之前,他又轻轻地添了一句,这样就能摆脱黑孩儿了吗?他叹息着,头慢慢垂至胸前,颤巍巍地举起一个指头,慢慢地摆着,好像在严肃地告诫,朋友们,不,不,不能,我们不可能。


注:这短篇通篇没有括号,作者似乎不想用括号把节奏给破坏了,所以叙述和人物 说话通通连在一起。 Pied Piper的寓言是流传于欧洲的民间故事,传说吹笛手来自德国的Hamelin,这个短篇是根据 Pied Piper加以引申,成为一个对人类的寓言。 原文题目为The Return of the Dark Children 摘自A Child Again 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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