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詩五首
隋朝石棺內的女孩
——給陸英
日子多么陰濕、無窮,
被蔓草和龍鳳紋纏繞著,
我身邊的銀器也因瘴气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線和宮廷的陰謀一樣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嫻靜;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體卻在不停的掙脫鎖鏈,
現在,只剩下几根細小的骨頭,
像從一把七弦琴上拆下來的顫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后代
曾開鑿過一條魔法般的運河,
由于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國。
圣人知道,美的背后必定蘊藏著巨大的辛勞。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瑪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靜打磨出來的露珠;
但我的快樂,曾一度使御廚滿意;
為無辜的天下增添了几處魚米之鄉。
我死于夢想過度,忠誠的女仆
注視著將熄的燈芯草責怪神靈,
她用從寺廟里求來的香灰喂我吞服;
我記得,在極度虛弱的最后几天,
房間里彌漫著各种草葉奇异的芳香,
据說,這种驅邪術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襲。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無知的九歲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長,直到啟示降臨。
我夢見在一個水气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視著繆斯的剪影,
高貴的神情像一條古舊的河流,
悄無聲息的滲出無助和孤獨。
在我出生時,星象就顯示出靈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項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個女孩天賦的洁淨和全部來生。
石匠們在棺蓋上鐫刻了一句咒語:“開者即死”。
甚至在盜墓黑手顫栗的黃土中,
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血脈、气息
正通過那些人的靈与肉,在細微的奔流中
逐漸形成、聚合、熔煉……
我至高的美麗,就是引領他發現時間中的江南。
當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譚的立法院,
我會在台階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蘇小小墓前
——給宋楠
一
年過四十,我放下責任,
向美作一個交待,
算是為靈魂押上韻腳,
也算是相信罪与罰。
一如月光
逆流在鮮活的湖山之間,
嘀嗒在無限的秒針里,
用它中年的蒼白沉思
一抔小小的泥土。
那里面,層層收緊的黑暗在釀酒。
而逐漸渾圓、飽滿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凍僵的五臟內,
尚有磨難,也尚余一絲溫暖。
雪片,冷笑著,掠過虛無,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二
現在蘇堤一帶已被寒冷梳理,
桂花的門幽閉著,
懮郁的釘子也生著鏽。
只有一個戀尸癖在你的墓前
越來越清晰,行為舉止
清狂、艷俗。衣著,像婚禮。
他置身于精雕細琢的嗅覺,
如一個被悲劇抓住的鬼魂,
与風雪對峙著。
或許,他有足夠的福份、才華,
能夠穿透厚達千年的墓碑,
用民間風俗,大紅大綠的娶你,
把風流玉質娶進春夏秋冬。
直到水一樣新鮮的臉龐,
被柳風帶走,
像世故帶走憔悴的童女。
三
陪葬的鐘聲在西冷橋畔
撒下點點虛榮野火,
它曾一度誘惑我把帝王認作鄉親。
愛情將大赦天下,
也會赦免,一位整天
在風月中習劍,并得到孤獨
太多縱容的絲綢才子。
當,斷橋上的殘雪
消融雷峰塔危險的眺望;
當,一座准備宴會的城市
把錨拋在輕煙里;
我并不在意裹緊人性的欲望,
踏著積雪,穿過被贊美、被詛咒的喜悅:
恍若初次找到一塊稀有晶體,
在塵世的寂靜深處,
在陪審團的眼睛里。
小男孩:泉子
小鎮上有鹽粒和白光,
有膽怯、卑微的泉源。
一個小男孩,坐在門檻上,
潮濕的身體,長著眼睛;
那塵埃般疼痛的臉,
懮郁、無辜,
瞬間流過絕望的意義。
他是一只柚子,
一九七三年秋,被母親從山林里
虛构到喧鬧的人間。
比起鐮刀上的鏽斑,他更懂怜憫;
比起風中的姐妹,他的禁忌
尖銳而寂靜;那一刻,
水光嚙斷了他的呼吸。
也許,一個謎,一個悲劇的時辰,
才能解開他的繩索,
那系住生命手腕的火焰。
但祝福依然是鳥啄:
在早晨的斜坡上,陰影釋放出
墓碑、露珠和眺望,
還有一份圣餐;
哦,還有他前額奉獻的羞愧。
他坐在門檻上,一個小男孩,
注視著鬼魂幸福的舞蹈,
拒絕成長,因此,他愈加成熟。
他匿名活在一首詩里,
在一首詩里暈眩、吻,
并承接不可复制的水滴。
夢話從前
——致江弱水
細雪將黎明打磨成銀子;
一片虛弱的水,在說夢話:
是螞蟻的眼光,在照亮前途;
是古董商的陰謀,在布置婚禮。
恰似“鳥初叫,花貴了”之時,
蚕眠在繼續,生命在仿佛:
從前,我旁邊有床被子涼著,
夜雨里還有破瓜聲和肺炎呢。
從前,他們交給我青春:
臨時搭建的天空,簡單的藍天、白云;
哦,還有戰地護士的春天——
原野上崇高的忙碌;
一种束手就范的心跳,
轉瞬就在骨子里吹拂徹底的薄情。
從前,冬日正設法穿過人群,
逐漸使鋒刃增加一點人性。
貞洁牌坊立起在鎮子中央,
道德被雕刻得無比精美。
進香
——給楊岭
一
從蛹到茧,再抽絲織錦,
北風把水鄉又吹亮了一遍。
多病的桑樹林也長高了一歲。
有虫咬痕跡的末代村姑
更憔悴了,
清新的早點也做糊了。
冥想著青豆、絲瓜和糖糕,
我像一杆廢棄的枰,
已計不准婚姻的重量。
現在是,佛門廣闊,紅塵窄小。
積雪上無辜的爪印
讓我顯形,如一枝腊梅,
來到修煉成佛的真身金像前,
進香、跪拜、許愿,
思想已在我的命里种下几縷虛煙。
二
水做的布鞋叫溪流,
穿著它我路過了一生。
上游和下游都是淡水。
我的墓碑,可總結為:
一張透明的臉,
一种永不生鏽的魚腥味。
此刻,冷風把我吹到山頂上。
大雪在通往樹林的中途,
留下純洁;
使我得以在一片白色里窺視,
巍峨的苦難,
所負載的万象。
愿這塊地藏王指揮下的誦經工場,
云靄繚繞,掙脫引力,
教我學會愛的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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