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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夜
北 村

毛山從華郡酒樓出來的時候﹐微醺使他仿彿進入夢境﹐這是他控制良好的境界﹕自由、釋放、甚至可以神遊﹐但他能清晰地聽到別人在講什麼﹐他的對手、下屬、朋友在議論他﹐他盡收耳底。毛山不承認這是一種偽裝﹐擺脫煩惱的最好方法就是忘卻﹐在這裡面酒起了大作用。作為一市之長﹐他的理智的能力大大超越他的同行﹐那些人的性格中沒有節制﹐所以他們要出事。毛山卻不同﹐他有法學碩士和心理學學士的雙重學歷﹐還鑽研過經濟學和文學。據說博學能產生智慧﹐至少在毛山身上是這樣的。他能在三十七歲當上市長看來不是奇跡﹐真正的奇跡是他能用他的智慧佔有財富﹐或者說在把權力轉變成財富時﹐毛山有效地阻止了一切不利因素。這是個秘密。正如現在他處於微醺狀態﹐這是一種讓人迷惑的狀態﹐別人很難弄明白他的真正意思。就像剛纔席間有人提出要嘗試嬰兒湯﹐毛山微笑阻止﹐指了指喉嚨-------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能吃還是不吃﹖他只是指了指喉嚨﹐這就是年輕的毛山的智慧。

毛山讓司機自己先把車開回去﹐他說他要走一走﹐清醒一下自己。當毛山要去和他的情人約會時﹐他總是選擇步行﹐這種古老的方式很安全﹐所以至今沒有一個人(即使是他最接近的秘書和司機)知道他有情人。毛山這樣選擇他的生活方式﹕每週有三天的傍晚他是和情人一家度過的﹐這家裡包括他和情人生的五歲的兒子。然後他每天晚上都回家和妻子團聚﹐除了開會﹐這是一個和妻子以及情人都能交代的結果﹐她們隨時可以打電話來證實。但情人必須忍受一定程度的寂寞﹐因為她是情人﹐毛山讓情人明白她的處境和必須付出的代價。現在﹐一切是平靜的。這就是毛山的智慧﹐他的兩個家庭都是安全、穩妥的﹐她們都很愛他。毛山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和妻子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他是一個好情人﹐甚至是一個好領導﹐因為他為這個城市修了一些路﹐儘管他在其中得到了巨額財富。毛山相信一條法則﹕即一切智慧都能產生力量﹐這是權力的真相﹐並無道德性﹐稱為非正義中的正義﹔而利益分配原則是秉承一種強力法則﹐它嘲笑一種膚淺的道德感﹐以誠實消解了一切自我慰籍的基礎﹐它拋棄無價值的戲劇化的懺悔------這好像是哪一本書上寫的﹖由此毛山不但認為現階段他的行為是正確的﹐而且相信他的事業會蒸蒸日上﹐即使所有的共產黨貪官都要覆滅了﹐他也是最後一個。

我們的主人公在步行到情人家中半個小時的時間裡﹐用他的文學家氣質的想象力重新梳理了一遍他的思想。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當要作出重大決定時﹐他都會當?下屬的面說﹐等一下﹐讓我整理一下我的思路……這幾乎成了這個年輕官員務實風格的代表動作被爭相模仿。然而今晚﹐也許一切要重新整理了。毛山走到情人的別墅門前﹐就要摁響門鈴的時候﹐他仍然相信一切不會改變。但他今天自己改變了習慣﹐他在晚上來到這裡﹐因為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和情人的“結婚”日期就在六年前的今天。他訂好的蛋糕和鮮花相信已經送達﹐現在﹐就等?他和他的情人及兒子慶祝這個有意義的日子。

毛山走到門前突然改變主意﹐本來他是要敲門的﹐現在他掏出鑰匙開門。他走了進去﹐屋裡靜悄悄的﹐散髮一種嚴肅的神秘氣息。他看見有一條細小如繩的紅紅的東西從門廳延伸過來。他再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了兒子。他橫在沙發上﹐身體像彈簧一樣跳動﹐他的喉嚨被割開了﹐血往天花板上迸射﹐被割開的喉嚨裡發出長長的嘆息一樣的氣聲。
毛山被扼住了咽喉。

兒子死了﹐他在死前把最後一眼投向了他的父親。毛山被綁在羅馬柱上﹐情人綁在另一根柱子上﹐她的嘴被塞了毛巾﹐正無聲地哭泣﹐注視?兒子的屍體。毛山的面前有四個男人﹐一個為首的紅臉就坐在他面前﹐另一個很瘦﹐手上有刀﹐第三個是長滿鬍子的胖子﹐坐在吧臺前﹐吃?蛋糕﹐最後一個是瘸子﹐因為他起身拿了一瓶水﹐走路搖搖晃晃。

紅臉讓他把銀行卡和存折拿出來﹐現在他們只找到了兩張﹐而且不知道它的密碼。情人的固執導致了兒子的死﹐現在﹐她應該很後悔吧﹖毛山在經過了十分鐘的極度震驚期後﹐開始想擺脫困境的方法。他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愛這個兒子﹐現在兒子就躺在他身邊﹐他的眼睛沒有閉合﹐直直地看?毛山﹐但毛山卻能很理智地轉動腦袋﹐尋找求生的辦法。而情人卻甩?頭﹐她好像要瘋了。

毛山告訴紅臉﹐也許他們能使事情對雙方有利﹐他告訴紅臉﹐他是這個市的市長﹐紅臉看來知道他是誰﹐所以並不震驚。毛山陳述了他的政績﹐說明他是個好市長﹐他說了他修過的道路﹐紅臉很熟悉。毛山作出了一個結論﹐即他這個市長是廉潔的﹐所以他並沒有多少錢。毛山願意配合他們﹐告訴他們這兩個卡的密碼﹐他真的說出來了。紅臉很滿意﹐他讓瘸子把錢領了回來。

但他們並沒有結束這場悲劇的意思。紅臉讓毛山把別的卡交出來。毛山說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呢﹖這時紅臉就走到他面前﹐說他從來不相信別人的話﹐只相信自己。毛山建議和紅臉談一談﹐紅臉表示同意﹐他說我有時間和你磨。毛山進行的第一種談判是利益和利害的談判。他的主要意思是﹐在他們之間有兩種選擇﹐所以有兩種結果﹕第一種是壞的結果﹐如果紅臉殺了市長﹐他拿不到錢﹐但一定會因案子偵破而槍斃﹐因為市長被害的案子是一定能偵破的﹐所以結局就是兩敗俱傷。這是最壞的結果﹔最好的選擇是做個交易﹐現在拿錢走人﹐毛山不追究他的罪。為了讓紅臉相信﹐毛山第一次說明那個女人只是他情人﹐他不會把情人家裡的事曝光的。

紅臉說話了。他的邏輯讓毛山吃驚。這是一個典型的罪犯的邏輯﹕就是說他根本不考慮是否被捕的問題﹐如果懮慮這樣的問題他們就不會實施搶劫。紅臉和另外三個人笑起來了﹐他們在嘲笑毛山的自以為是﹐在他們的邏輯下﹐毛山的邏輯顯得可笑。前者是強盜邏輯﹐後者是商人邏輯。商人邏輯可能是平等的﹐而強盜邏輯卻是強買強賣。毛山非常震驚。他決定進一步屈服﹐除了他們已取走的二十萬﹐他願意再交給他們三十萬﹐用五十萬了結這件事情。紅臉認為﹐毛山一開口能給出五十萬﹐說明他有更多的錢﹐紅臉告訴毛山﹐他們要拿到所有的錢。毛山顫抖了﹐哆嗦?說你們這些人真是人渣。胖子就走上去告訴毛山﹐你才是人渣。你這些錢都是不義之財﹐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談交易﹖你的交易有什麼公平﹖胖子打了毛山幾拳﹐毛山痛得彎下了腰。紅臉也告訴毛山﹐現在的情形不是交易﹐是搶劫。什麼叫搶劫呢﹖就是不講公平﹐拿來就是。這個你們最在行。紅臉諷刺毛山﹐貪污比我們搶東西容易﹐受賄是等?人送上門來。毛山痛苦地解釋﹐這是一種權力﹐權力會自然地產生利益。紅臉就上前踢了他的睾丸﹐說他這一腳也是一種權力﹐讓他快點拿出卡來﹐沒有道理好講。毛山震驚于他的邏輯的失敗﹐這是一個他多年來認為具有合理性的邏輯﹐關於權力和利益的關糸﹐在共產主義人人有高度道德自覺之前﹐必須滿足這個權力和利益的原則------這是長期以來毛山用于安慰自己良心的方法。它曾經嘲笑了膚淺的道德感和華麗的無價值的理想主義﹐現在反過來遭到了搶匪的嘲弄﹐作為一個自認為有道德感的懷疑論者﹐毛山以為找到了一種合理的生存模式﹐現在﹐強盜告訴他﹐必須認識強盜邏輯的本質﹕就是對更大的強盜和流氓的順服。它瓦解了一切在強盜邏輯中所謂平等的粗糙解釋﹐還原了它的本意﹐就是說在強盜和流氓邏輯中是沒有任何平等的﹐它甚至不是交易﹐就是一種惡。現在﹐憤怒的毛山終於明白﹕這些人有多麼可惡﹗反過來說﹐自己也一樣。

第二場戰爭開始。毛山極大地發揮他的智慧﹐他在很短的時間就明白了強盜邏輯的真義﹐所以他決定順服﹐他說出了身上的另外兩張卡的密碼﹐紅臉讓瘸子出去取錢﹐毛山特別交代他要到二十四小時銀行﹐用轉帳的方法才能取得。他討好搶匪的舉動博得紅臉的微笑﹐他認為毛山做得對。這其實是一種被稱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病症﹐作為心理學學士的毛山很清楚這是一種什麼病﹕就是被劫持人群為了求生而產生的討好綁匪的心理和行為。就像他的對手﹐那些被毛山整下去的人反而對他誠惶誠恐一樣﹐毛山感到可笑﹐但他知道這是為什麼﹖又如那些人民﹐或者寄希望于清官﹐或者反過來反抗﹐但只要一旦反抗失敗﹐他們就會喪失原則﹐臣服勝者。所以毛山看不起人民﹐他認為人民一詞是可疑的﹐他不知道人民為什麼沒有信念而只臣服勝者﹐但他知道只有暴力是最有效的﹐所以毛山無論對對手還是他的人民﹐需要鬥爭時他毫不留情。他認為這是首要原則﹐在這個原則實現後﹐他才能貫徹他的公平原則。

瘸子從門外回來了﹐他再度收穫﹐成功地轉了帳。毛山覺得事情的解決顯露曙光。可現在他的情人卻被悲傷擄掠﹐好像已經昏死過去。兒子的血跡變得黏稠﹐發出強烈的油漆一樣的氣味。毛山這才知道血會發出像油漆一樣的氣味。毛山驚異于自己的意志﹐他素來以此著稱﹕冷靜、果斷、睿智。他無視兒子的死亡﹐有一剎那連毛山自己都恍惚了﹕自己真的愛這個兒子嗎﹖他認為自己是愛的﹐他總是能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陪這個與情人生的私生子上公園玩。他做得滴水不漏。

可是事情好像並沒有結束。現在大約已經是夜裡十二點鐘了吧﹖紅臉一行似乎並沒有撤退的打算。連毛山也感到奇怪﹐這是他見過的最從容不迫的搶匪﹐他們按部就班﹐貪得無厭﹐但冷靜沉?。紅臉又上來和毛山談話﹐他的意思就是﹐毛山必須誠實﹐把所有的卡都拿出來﹐因為他根本不相信毛山的話。他不相信這是最後一張卡。毛山低下頭沉默了。他意識到這將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災難。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漫漫長夜。可是﹐他卻表現出一種極度憤怒的樣子﹐他用頭撞牆﹐以激烈的方式說明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這是他的智慧﹐他曾經用這種方法贏得了書記的信任﹐當然不是以頭撞牆﹐而是在書記面前紅過眼睛﹐取得了書記的信任。毛山善於運用他的方法﹐在最後的關頭可以使用一種超越邊界的危險方法﹐像行走在剃刀邊緣﹐卻收到奇效。

但讓毛山吃驚的是﹐紅臉並不吃這一套。紅臉就像一塊石頭﹐仿彿聽不見他的話﹐紅臉就像一個瞎子﹐仿彿看不到他撞牆。或者換一種說法﹐紅臉好像一種鬼魅﹐早就看穿了他的表演。毛山今晚有難了。他問紅臉為什麼不相信他的話﹖紅臉說你有沒有長耳朵呢﹖我說過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自己。毛山就和他僵持?﹕毛山想﹐我要是把所有財產都給他﹐那我活?還有什麼意義﹖他突然蹲下來﹐哭了。因為在那一剎那﹐毛山遭遇了一種荒誕感﹕他發覺他十年來說過的話﹐現在看來都是謊言﹐雖然他知道那就是謊言﹐但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明確﹐因為他意識到﹐他的錢財如果真的被洗劫一空﹐他就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他說過的話不能幫助他活下去﹐他的朋友也不能幫助他活下去﹐因為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他這十年的所有意義就是積累了這些財富。毛山想不到﹐瓦解它的意義竟然這麼簡單﹐就在一夜之間。

被絕望洗劫的毛山﹐最後的理智起作用了。他用了最大的信心決定說出一切﹐放棄所有財產。他知道這話一旦說出﹐不但將失去財產﹐還有可能會令他的仕途灰飛煙滅。但在這些東西的背後﹐還有一種東西是寶貴的﹐就是生命。毛山知道這些人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但他隨即遇到難題﹕即使他交出所有﹐他們憑什麼相信他已經交出了呢﹖毛山開始運用智慧﹐他向紅臉說明他的懮慮﹕我願意交出所有﹐但如果我真的交出了﹐你怎麼能相信我已經做到了呢﹖如果你不相信﹐而我又已經做到了﹐你還是殺了我﹐這樣我就太冤了﹗毛山很聰明﹐他在最後的放棄中還在要挾紅臉﹐他的暗示是要讓紅臉明白﹐如果紅臉不相信他﹐他是不會交出的﹐因為同樣是死﹐在死的結果上再付出是沒有意義的。

紅臉的臉上慢慢地浮現一種微笑﹐使他的臉更紅了。他的回答讓毛山很詫異﹕你真的交出來了﹐我們就放你。這句話很簡單﹐也很明確﹐讓毛山無言以對。毛山想了一會兒﹐突然失聲痛哭﹐大失體面。紅臉問他哭什麼﹖毛山懇求他們一定要相信他的話﹐他為了拯救親人的生命已經決定放棄全部財產。紅臉答應了。毛山又說他的財產在他自己的家裡﹐他們可以過去拿﹐請他們不要傷害他的妻子和女兒。他希望能讓妻子和女兒先離開家﹐然後他們再過去。紅臉答應不傷害他的家人﹐但不同意他的妻子和女兒離開。

他們開始移動。紅臉讓瘦子留守此地﹐卻把毛山的情人帶上。毛山詫異地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紅臉不回答。他們一起迅速出了門﹐上了車。這時﹐毛山看到了夜空﹐上面點綴?幾顆繁星。已經是後半夜了﹐但全地好像並沒有被籠罩在黑暗中﹐月光大作﹐天空被照出白色﹐好像光天化日。隱約的喧囂如同湖水。毛山望?天空﹐突然想到死。

今夜如此漫長。一切如此漫長。毛山乘坐的麵包車駛過長街﹐在早市被運海鮮的車堵住了﹐海鮮販子們很早就開始準備批發海貨。車子停在那裡﹐這時有一個中年的販子透過車窗看到了毛山和他手上的繩子﹐毛山湧上一種強烈的求生本能﹐他用眼睛暗示中年人﹐中年人也看見了他的繩子。他似乎真的理解了毛山的意思﹐但無動于衷。雖然他臉上也劃過一絲恐懼﹐但他沒有任何要幫他忙的打算﹐反而躲避地轉過身去------毛山感到絕望淹沒了他﹐這唯一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市民目睹了他被綁架(任何一個人被綁架)顯得無動于衷。他們不關心另一個人的安全、健康和利益。他們的利益範圍是以自己為邊界的。不過這也合理﹐毛山很清楚﹐在他的政府裡面也是以這個範圍為邊界的﹐所以毛山在同事中沒有朋友。

到了他的家。毛山被勒令自己開門。門開後搶匪迅速地控制了房間﹐妻子和女兒從睡夢中被拎起來﹐綁在酒櫃旁邊。毛山喊了一聲我們被搶了﹗妻子和女兒睜大了眼睛﹐她們的嘴立刻被塞了毛巾﹐不過﹐她們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毛山進入房間尋找存折和銀行卡。他在進入房間前再一次向紅臉證實雙方交易的真實性。他對紅臉描述瞭如果不履行約定會發生的後果﹐毛山努力向紅臉說明﹐市長遭劫案是一定能告破的﹐只是時間問題。紅臉有點不耐煩了﹐催促他快快把東西交出來。毛山開始在房間裡到處尋找--------你瞧﹐他對紅臉忠心耿耿﹐毛山心中突然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忠誠﹐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對無恥的搶匪的忠誠﹐毛山能體驗到﹐他從未對誰這樣忠誠過﹕對他的妻子、情人、父母﹐甚至他的工作、他的政府、他的黨……現在﹐毛山竟然在對一個要置他于死地的惡棍面前﹐表示出了絕對的忠誠。毛山突然明白﹐忠誠是和生命聯結在一起的。毛山也在這一瞬間看透了一個事實﹕他和他的同行過去在公眾中所宣講的一切價值﹐都是虛謊的。

在毛山尋找財產的時候﹐他的妻子卻把目光投向了他的情人。她用女性的直覺判斷出了真相。胖子走到妻子面前﹐問她認識不認識這個女人﹖然後他們哈哈大笑起來。瘸腿還用淫穢的手勢暗示她丈夫和這個女人的關糸。紅臉走到她面前﹐對?她的耳朵輕輕說﹐他有了女人﹐還有了孩子﹐他有兩個老婆。妻子開始掙扎﹐她的眼睛裡噙滿了眼淚。情人突然把口中的毛巾吐出來﹐大喊------他們殺了我的兒子﹗胖子立即把她按倒﹐揍了她幾拳﹐揪住她的頭髮﹐把毛巾重新塞到她嘴裡﹐她用舌尖用力頂出來﹐大姐﹗我是偷了你丈夫﹗她大喊﹐可是我們要死了﹐快救我﹗

紅臉上前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憋?氣好像快死了。毛山從裡面衝出來和紅臉搏斗。紅臉說﹐好﹐我不打她了﹐你快把東西找出來。是這兩個娘們自己惹事兒﹐你看你干的好事﹐你有兩個老婆﹐你有兩個孩子﹐你對得起誰﹖毛山把存折和卡放在地上﹐說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了﹐他跪下來請求紅臉放過他們﹐他保證不追究他們的罪責。毛山還把保險櫃打開﹐裡面有各種名表﹐洋酒﹐字畫和首飾。妻子絕望地呼叫﹐她突然沖過去要保護這些東西﹐被毛山狠狠踹了一腳。他心裡非常清楚﹐只要保全生命﹐他就有翻身的可能。一切會和過去一樣。除了生命﹐任何別的東西都不重要。現在﹐他真的什麼都交出來了﹐毛山知道只有完全徹底地交出才有可能保全生命。只有真的這樣做才能取信于他們。毛山慢慢地流淚了﹐現在他才知道﹐信任是什麼東西。就是完全徹底地對另一個人忠誠和奉獻﹐才能換來對方的信任。他想不到的是﹐十年來他對這些詞彙無動于衷﹐現在﹐他卻是在對搶匪的忠誠中體會到這一切的。

現在﹐妻子和情人面對面看?。妻子歷來以丈夫的忠誠為傲﹐併當作少見的不花心的高官榜樣在朋友中流傳。今天晚上﹐她徹底失去了他。紅臉把妻子的毛巾拿開﹐問她毛山是不是交出了所有﹖妻子痛哭不止。她說她什麼也沒有了。毛山也流淚了﹐他向妻子承認自己欺騙了她。情人憤怒地踢翻了椅子。她好像走到了失去理智的邊緣﹐頭晃來晃去。紅臉又把她嘴裡的毛巾取出來﹐問她毛山還有什麼財產﹖情人臉色黑暗﹐她像落葉一樣顫抖。她用盡力量對毛山說﹐人渣﹗

毛山對她們毫不理會﹐他重新跪在紅臉面前﹐說他已經交出所有﹐他希望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放在他腳前。所以他感到絕望﹐因為他知道這些財產是他用盡力量獲得的﹐現在他完全失去了﹐他現在一無所有。但殘存的理智讓他明白﹐一切會重新開始﹐只要能保全生命。他希望儘快了結這場災難﹐他希望這個長夜馬上過去。他竟然爬到紅臉面前﹐抱住他的腳﹐親他的腳趾﹐搶匪們哈哈大笑﹐瞧?他的動作。毛山的頭顫抖?﹐他懇求搶匪現在就履行諾言﹐從這個房間出去﹐因為他們已經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可是﹐紅臉突然蹲下來看?毛山的臉說﹐我怎麼能相信你呢﹖我怎麼能相信你已經交出了所有的錢呢﹖你們這些人怎麼能讓我相信呢﹖你們這些當官的成天胡說八道﹐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對我所做的是真的呢﹖你把錢都給我拿出來﹐我不相信你就這麼一點錢﹗

毛山幾乎癱倒在地上。他意識到如果搶匪不相信他的所為﹐災難就來臨了。因為他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他開始大喊大叫﹐說他真的交出了全部財產﹐他可以對天發誓。紅臉問他天是什麼東西﹖你指給我看看﹐天是什麼玩藝兒。他逼?毛山﹐用腳去踢他﹐看他在地上瑟瑟發抖。這時毛山妻子啐了丈夫一口﹐你去死吧﹐混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死就死吧﹐現在就殺死我吧。她往沙發的扶手上撞﹐頭上撞出了血﹐女兒發出尖叫﹐瘸子上前扼住她咽喉。紅臉說我們要和你們說話﹐才把毛巾取下﹐你們誰要敢叫喚﹐我先送她上西天。他把刀放在沙發上。毛山讓女兒別出聲﹐他懇求她安靜。這時﹐他爬到紅臉面前﹐紅臉繞開走﹐毛山就像狗一樣跟?他爬﹐抱住他的雙腿﹐問他為什麼不相信他的話﹖為什麼不相信他這樣一個可憐的人的肺腑之言﹖毛山哭泣?說﹐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這麼忠誠過﹖不信你問她們﹐我對妻子不忠﹐你都看見了﹐我對情人不忠﹐你也看見了﹐我對孩子也不好﹐你看﹐我兒子死了﹐我還不記你的仇﹐我對我的市民也不好﹐我是貪污犯﹐是受賄犯﹐我不愛我的人民﹐我不是個好官﹐說我是好官是假的﹐我現在都告訴你﹐但你看見了﹐我對你多好﹐我對你多忠誠﹗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你卻還不相信我……毛山不禁失聲痛哭起來。現在他真的哭了﹐他真的感到悲傷了。毛山十年來在眾人的簇擁下擁有的所有尊嚴﹐現在土崩瓦解。他這才知道過去的所謂尊嚴不是真的尊嚴﹐是虛幻之物。

紅臉用手托起毛山的臉﹐他的臉上掛滿了眼淚和鼻涕﹐這是一張臟污的臉﹐但現在這張臉上的悲傷是真正的悲傷。毛山的嘴脣顫抖?﹐請您相信我吧﹐求求你相信一個忠誠的人。紅臉突然笑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毛山哆嗦?說﹐因為我說了真話。紅臉問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對這個人說過真話嗎﹖他把毛山拉到他妻子面前。又把他拉到他情人面前﹐你對她說過真話嗎﹖紅臉又把他拉到他女兒面前﹐你對你女兒說過真話嗎﹖女兒全身發抖﹐坐都坐不住了。然後紅臉把毛山一扔﹐我怎麼相信你﹖

毛山痛哭不止。今天夜裡﹐他喪失了所有的尊嚴﹐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尊嚴。或者說從來沒有人奪去他的尊嚴﹐他的尊嚴是他自己丟棄的。毛山知道了﹐他的人生甚至生命都可能是個錯誤﹐今天晚上這個錯誤顯示出了它的威力。但毛山最痛苦的還在於﹐他明明給出了所有的存折﹐可是不能獲得信任。他對紅臉說﹐我真的已經交出所有﹐你要相信我。即使我過去是一個說謊的人﹐現在不是﹐今天晚上不是﹐今天晚上一切都是真的。紅臉還是說﹐我憑什麼相信你﹖你告訴我﹐我憑什麼相信你﹖你要能說服我﹐我就相信你。

毛山楞了半天﹐突然說﹕良心。他說完這兩個字﹐全身一震﹐一種像悲傷一樣的感覺竄上他的身體﹐毛山馬上體會到週身有一種極其無力的感覺﹐他死去的母親的形像出現在他面前﹐毛山突然難過得好像被擊碎﹐痛哭起來。他好久沒說這個詞了﹐現在他說出它﹐卻像被它打中一樣。

紅臉聽了也一怔﹐問﹐毛市長﹐你有良心嗎﹖你要我相信你的良心嗎﹖我知道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你只有良心了﹗可是你真的有良心嗎﹖你自己都曉得﹐你在說什麼﹗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所以只剩下良心這勞什子了。可是我不要良心﹐請你收回去自己慢用﹐我要的是錢﹗毛山哭得身體歪下去歪下去﹐歪到情人腳邊。情人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罵他是什麼東西﹖你就像狗一樣﹗你兒子死了﹐你就像狗一樣嗎﹖狗被奪了食也會上去打一架﹐你連狗也不如。紅臉笑了﹐你說得對﹐他的確連狗也不如。剛纔他要把良心賣給我﹐可我不要﹐他的良心不值錢。可是﹐連你們都不要他的良心嗎﹖這可奇怪了﹐你們也認為他的良心不值錢﹖他說?也踢了毛山一腳。

現在﹐毛山趴在地上﹐像一灘水被倒在地上﹐收也收不起來。每個人都在他身上踹了一腳﹐就像踹垃圾一樣。毛山伏在地上﹐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他開始厭棄他的生命。他覺得活?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是一個拖累。他的錢沒有了﹐尊嚴也沒有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他想﹐紅臉的確是有理由不相信他的﹐因為自己也不相信任何人。這十年來他從來沒相信過別人﹐他不是靠相信來度過這十年的﹐也不是靠相信來工作和生活的。他不需要相信這勞什子﹐因為他知道﹐他一直生活在虛謊中。在虛謊中相信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今天晚上﹐在這個特殊的白色的長夜﹐他突然需要相信了。可是當他需要它的時候﹐卻沒有人能給他。

紅臉把他抱起來﹐發現他是如此沉重。他把毛山放在沙發上﹐紅臉問他現在感覺怎麼樣﹖毛山沒有吱聲。紅臉問他感覺自己是個好人嗎﹖感覺自己是個壞人嗎﹖毛山說你不要折磨我﹐求求你不要折磨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折磨一個要死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們這樣的搶匪﹐你們殘酷﹐貪婪﹐從容不迫﹐你們是慣偷﹐你們是強盜﹐你們可惡之極﹐你們搶了東西還要折磨人。紅臉說你說得對﹐我感覺自己是壞人﹐社會也把我們叫壞人﹐我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是能人﹐所以我們習慣自己是壞人和無能的人。可是你呢﹖你們明明是壞人﹐卻認為自己是好人﹐明明是笨蛋卻以為自己是天才。毛山奄奄一息地說﹐你要為今天晚上的事遭報應﹐因為你太可惡了﹗我現在相信有審判了﹐你們知道什麼叫審判嗎﹖就是在死后人人都要被審判﹐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死後有審判﹐以前我不信﹐現在我相信了﹐因為我快要死了﹐我現在看出你們不想放過我﹐你們是在想?法子玩弄我﹐玩夠了你們就要殺我。我今天晚上作出了我所有的努力﹐但你們在耍我﹐我對我的母親也沒有這麼忠誠過﹐卻對你們忠誠﹐可是你們不相信我﹐我現在很後悔﹐我為什麼會把我的忠誠給你這惡棍呢﹖這就是我的一生嗎﹖這是多麼屈辱﹗

我不怕了﹐老子要死了﹐我就跟你們說真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現在告訴你們這些人﹐死後真的有審判的﹐我現在已經看到了﹐人人都要在上帝面前把一生做過的事擺出來﹐所以你們不要太過份﹐你們殺了我就算了﹐我女兒你們別動她一根毫毛﹐我的妻子天性善良﹐我做的事跟她無關﹐我有情人﹐是我對不起妻子﹐也對不起情人﹐我對不起兩個女人﹐我下輩子會做牛做馬還她們的債﹐但她們是無辜的﹐請你們手下留情。否則你們要遭報應的。

紅臉用雙手托起毛山的臉﹐你以為你是誰呢﹖你真的是審判官嗎﹖瞧你用法官的口氣對我們說話﹐好像真的似的。可是你知道嗎﹐這是一個笑話。一個罪犯在死前﹐因為要死了﹐所以突然就好像沒罪的人一樣﹐突然審判起別人來了﹐你不覺得這事很操蛋嗎﹖這是什麼道理﹖一個比我們更壞的人只是因為要死了﹐就可以審判別人﹐難道從罪犯突然變成法官的條件不是清白﹐只是死亡嗎﹖難道誰要死了就有權力審判別人嗎﹖這是什麼道理﹖毛市長﹐你真是夠操蛋了﹐你也夠糊塗了﹐難怪你是個昏官﹐卻自以為聰明。你笨得像一塊石頭一樣﹐你不知道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你到死都為?自己﹐你到死都祇想?你的錢沒了﹐你現在要死了﹐你就不會想一想你這一輩子害死過人沒有﹖你不會想的﹐你會想嗎﹖不會。那麼讓我來告訴你﹐你建造的橋倒了﹐因為工程款被你貪了﹐所以橋倒了﹐所以我女兒死了﹐她就是死掉的五十幾個人中最年輕的。你明白嗎﹖紅臉把毛山的女兒拎過來﹐她比你的女兒還小﹐可是她死了。你說是誰殺了她呢﹖你會說不是你﹐你只拿了錢﹐你沒有殺人。那我找誰呢﹖我找良心嗎﹖你把你的良心拿出來我看一看﹖我找上天嗎﹖你指給我﹐那一片天是好的。我死了幾次﹐沒死成﹐女兒告訴我﹐問題沒有解決。我應該去找誰呢﹖我找了一遍﹐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我女兒是怎麼死的﹐這就是我女兒一生的意義嗎﹖我當過兵﹐有一些文化﹐我知道人不能無緣無故就死去﹐今天晚上﹐我們在一起﹐我們來想一想﹐人怎麼會死﹖我找不到別人﹐我只有找你﹐我想得很簡單﹐你拿了錢﹐橋就造不好﹐橋造不好就會垮﹐橋垮了我女兒就死了。

毛山伏在地上﹐有幾分鐘他完全不能動彈。他知道在這幾分鐘之前﹐死亡才真正降臨。他知道也許今晚他無法擺脫死神了。這樣想他反而有一種輕鬆。他對紅臉說﹐並不是所有的錢都落入他的腰包。隨即毛山的解釋出現複雜的線索﹐他開始從容不迫地向紅臉解釋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毛山都在講述﹐因為他突然看到他的生命出現了一線生機﹐只要他能夠把事件的責任解釋清楚﹐他也許能逃過一劫。毛山仔細地解釋﹐他的話有時出現深奧的內容﹐比如結構性腐敗﹐意即他受賄是一種不得已為之的行為﹐是一種結構的問題﹐在這樣一個結構中﹐如果他不受賄﹐就會從這個結構中革出去﹐這不是他的本意﹐是無奈之舉。他要紅臉相信他是一個不一樣的官﹐在他任市長期間他修了許多路和橋﹐他辦了好幾個大工廠﹐他是改革派。但改革派也在這個結構中﹐他如果不受賄﹐他就無法繼續改革。毛山認為﹐紅臉女兒的死不能讓他一個人負責﹐這是一種整體性責任。

紅臉聽了半天﹐不吱聲。突然他踢了毛山一腳﹐什麼叫整體性責任﹖就是你們沒有一個人負責﹐要我去找一個叫整體的人來負責嗎﹖你告訴我﹐這個叫整體的人是誰呢﹖那個叫結構的又是什麼勞什子呢﹖它是在東邊還是在西邊呢﹖是在北邊還是在南邊呢﹖讓我來告訴你﹐我有什麼責任。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看一看我的整體在哪裡﹖我當過兵﹐八九年六月我就在北京的廣場上﹐我們的部隊從北邊下來﹐我們成天接受教育﹐說學生要進行反革命暴亂﹐上級叫我們燒軍車﹐然後栽贓到學生頭上這些我都知道﹐但這是上級命令我們干的。那天晚上﹐我們進了城﹐上級命令我們在預定時間進入廣場清場﹐他們要我們開槍﹐因為這是命令。我開了槍﹐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死在我槍口下。我是在連長的命令下開槍的﹐我是軍人﹐我得執行命令。

可是﹐我的災難卻開始了。我退伍了﹐回到家鄉。人人都知道我是在天安門回來的兵﹐人人都知道我開了槍﹐村裡就有人的兒子死在廣場﹐我抬不起頭﹐我向他們解釋我開了槍﹐但不一定殺死了人﹐可是沒人相信﹐我被打斷了腿﹐我的水桶裡被下藥﹐差點毒死﹔我找不到老婆﹐沒人想嫁給我﹐我只好到城里﹐娶了女人﹐可是她知道了我的歷史﹐也跟我離了婚。

我找不到工作﹐因為我有腿傷﹐我沒工作﹐就沒錢。我去偷錢﹐就被抓﹐我的日子越過越混亂﹐越來越沒有希望。現在﹐我患了白血病﹐我要死了﹐你明白嗎﹖可是我連治病的錢也沒有﹖我完蛋了﹐我沒有希望﹐現在﹐我沒有老婆﹐我的女兒也死了﹐我村裡的人說這是我開槍的報應。你說﹐是報應嗎﹖我為什麼要遭報應呢﹖我真的有罪嗎﹖是上級叫我們開槍的﹐為什麼我遭報應呢﹖如果不說我有罪﹐我說不定還感到內疚﹐可是現在我真的遭報應了﹐我家破人亡了﹐你說﹐我上哪裡找那個整體呢﹖它會為我負責任嗎﹖你還拿了錢﹐橋垮了﹐人死了﹐你卻沒事﹐有一個叫整體的人住在結構裡﹐麻煩你帶我去找找它﹐讓它給我擔點兒責任﹐讓它還我老婆﹐還我女兒。

毛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什麼話也不說。紅臉踢踢他﹐問他為什麼不說話﹖毛山慢慢抬起頭﹐看?窗外﹐窗外已經曙色微茫了。漫漫長夜好像要過去了﹐毛山感到人的一生就像這夜一樣﹐仿彿月影從東到西﹐雖然是夜﹐卻看上去一切都那麼清楚。毛山說﹐你別說了﹐我不想聽﹐我想死了﹐你讓我死吧。我現在討厭我的生命﹐實在沒什麼意思。你死你的﹐我死我的﹐我們不相干。

這時﹐胖子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他開始解開毛山女兒的衣服。紅臉沒有攔阻。毛山說﹐你們在做孽知道嗎﹖紅臉說﹐你到現在還在教育我們嗎﹖我女兒失去了生命﹐她只是失去了貞操。毛山的妻子奮力想沖過去﹐可是瘸子把她踩在地上。胖子脫掉了女兒的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強暴了她。女兒看?父親﹐竟然沒有掙扎﹐她已經完全被嚇傻了。

就在胖子把精液射到女兒正在發育的胸脯上的時候﹐毛山感到﹐他身體內部有一種東西﹐在那一剎間死去了。他突然跪下來﹐雙手向上舉﹐顫抖?說﹐上帝﹐上帝﹐上帝﹗他連呼三聲後﹐就身體一歪﹐倒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爬起來﹐臉上掛滿了淚水﹐他突然背棄那些人﹐把身體轉向另一個地方﹐跪在地上﹐雙手上舉﹐顫抖不止﹐說﹐上帝﹐我錯了﹗我有罪﹐快救我﹐快點﹗快點﹗

紅臉聽他這樣說奇怪的話﹐作奇怪的動作﹐上去用手拍了他一下﹐毛山突然轉身狠狠踢了紅臉一腳﹐滾﹗他吼道。紅臉楞住了﹐竟說不出話來。毛山重新跪下來﹐頭低到地上﹐痛哭。上帝……救我﹗他淚水流到地上﹐就在那一剎那﹐毛山感覺到身體上有一種衣服被脫去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用充滿淚水的眼睛看?屋裡所有的人。他對紅臉說﹐我們兩清了。上帝啊﹐我們兩清了﹐你還要我為你做什麼﹖你這個惡人﹗你這個罪人﹗你為什麼這麼可恥啊﹖就像我自己一樣﹗毛山想起了他和同事在歌舞廳玩女人的情形﹕他們三個人把三個小姐全脫光了﹐然後把一疊錢放在桌上﹐誰做愛做得久就可以得到那筆錢。

現在﹐毛山淚流滿面。他走到紅臉面前說﹐把我弄死吧﹐我們馬上出去﹐你等一下﹐我要交代事情。

他轉向妻子說﹐我對不起你﹐我不配作你的丈夫。她又轉身對情人說﹐給你也添麻煩了﹐耽誤了你。你們赦免我吧。

最後﹐他來到女兒面前﹐抱?她的臉。吻她。他幫女兒把一件一件衣服穿上﹐說﹐別怪你父親﹐他是壞人﹐你看見了。要好好活下去﹗

然後他對紅臉說﹐我們到外面去﹐我把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中﹐你放過她們﹐否則﹐我在上帝那裡也不會放過你。紅臉楞楞地看?他﹐胖子和瘸子也看?紅臉。毛山說﹐快要天亮了﹐要結束了﹐不要拖得太久。

紅臉沒有動靜。他看?毛山﹐仿彿在很費力思考突然出現的變化﹐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變化﹐所以他不知道如何應對。他現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像有另一個長夜在等待他。

朝陽從微微顯露的窗帘一角透進來﹐白夜結束了。有一種熟悉的喧囂漸漸如同潮水灌進來。屋裡的人熬了整整一夜﹐所以對這個新的開始好像無法適應﹐如同夢幻一樣。但陽光還有它的溫暖﹐這是連瞎子都能感受到的。現在﹐它正突破窗櫺向這裡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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