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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世界的一封情書”
王曉漁

開始寫這篇評論的時候﹐我突然很無奈地發現自己陷入了失語的泥沼。整整一天坐在電腦面前﹐打上幾個字符﹐再把它刪去﹐如此往復。如果說塗塗抹抹的手稿是時間的灰燼﹐空白的屏幕卻仿彿宣告這一天根本不曾存在過。更為奇怪的是﹐我的失語並非漫無目的。面對其他的話題﹐我依然可以緩慢但又有條理地寫作。但藍藍的文字──她壓低的聲音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使得我無法發出哪怕最細微的聲響。或許﹐言說寂靜的最好方式是寂靜﹕
        但在這裡﹕言詞逃遁了﹐沿?
        外衣和肉體。
            ──《無題》

在2003年談論藍藍﹐似乎還為時過早。這種說法絕不意味?她的寫作不值一提﹐恰恰相反﹐這位36歲的詩人已經成為一位和平使者。在她的詩歌面前﹐不同陣營的詩人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寫作的意識形態之爭。據我不可靠的記憶﹐深居學院的臧棣和力倡民間的韓東﹐都曾把藍藍列到自己偏愛的名單裡。對於某些寫作者來說﹐成熟就意味?自我重複。但藍藍不屬於那種偷懶的過去時﹐她不斷用寫作糾正?自己的寫作。誰也無法預言﹐在未來的紙張上﹐她將寫出什麼樣的詩篇。現在﹐唯一可以斷言的是﹐關於她的任何評論都是不完整的。

據一份創作年表透露﹐14歲的藍藍就已在《芳草》上發表第一組詩。早慧曾使很多寫作者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如同服用了興奮劑的運動員﹐在少年階段就跑到了自己的終點。坦白地說﹐1993年以前的藍藍﹐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與眾不同。她更像一個長跑運動員﹐既懂得如何搶跑﹐也懂得如何在最初節省體力。但這不僅檢驗了藍藍的耐力﹐也考驗?讀者的耐性。在董輯《什麼是詩歌﹐什麼又是垃圾》中﹐這位眼光銳利的鑒賞者也不免“刻舟求劍”﹐僅僅盯住參加1992年青春詩會時的藍藍﹐認為她“缺乏真正意義上的詩的說服力”。

藍藍不喜歡纏繞那些技巧的線團﹐在她的詩歌裡幾乎找不到技巧的痕跡﹐這是批評者必須面對的最大難題。先鋒詩人的高難度動作往往並不可怕﹐幾乎每一個招式都有案可循﹐來自德國、愛爾蘭或者意大利。藍藍看似保守的寫作﹐卻使得批評者束手無策﹐他們無法在上面插滿某某主義的羽毛。或許﹐有人會從她的身上看到俄羅斯的影子。但在藍藍的詩歌裡﹐不時地閃現?只有她所知的大鋪村﹐她從來沒有在彼得堡的地圖上旅行過。我更傾向于認為﹐對大地、植物和生靈的歌唱不是某一個國家的專利──它屬於每一個國家。

優秀的作品通常是無形的美學標尺﹕批評者給它打分﹐它也測量?批評者。同樣﹐藍藍的詩歌是美學的顯影劑﹐將使說三道四的圍觀者現出原形。關於她的評論極為有限﹐卻幾乎集合了最出色的詩評家﹕耿佔春、張閎、敬文東……鑒于此﹐我這篇畫蛇添足的評論將試圖躲開他們的話題。為了避免班門弄斧﹐我將故意遺漏那些至關重要的主題﹐比如寧靜、比如日常生活的詩意、比如及物的抒情。身單力薄的我﹐準備從一些細枝末節說起﹐從人稱、標點符號和詞性說起。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因為寫作時間相對較晚﹐我有幸看到了藍藍更多的詩篇。 “你”、“我”、“他”

1993年﹐藍藍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詩集《情歌》﹐一本是散文集《人間情書》。正如布羅茨基所說﹕“我們不清楚﹐由於詩人轉向散文﹐詩歌輸掉了多少﹔但毫無疑問的是﹐散文由於這一轉向而狠賺了一筆。”(《詩人與散文》)兩種文體之間的輸贏率﹐並不總是一成不變。在藍藍的早期寫作中﹐我更偏愛她散文中的非詩歌部份──比如一段故事﹐而不是那些抒情的段落。同時出版的詩歌輸給了散文﹐散文又似乎預示了詩歌的可能。等到2003年﹐藍藍把自己將要出版的詩集《睡夢﹐睡夢》稱作“寫給世界的一封情書”。

從“情歌”到“人間情書”再到“寫給世界的一封情書”﹐不僅是詩歌對散文的“否定之否定”﹐也表明藍藍對寫作的不斷“糾正”。我有一個偏見﹐女詩人和少年詩人通常會在青春期中停留得太久。這大概是她們(他們)永葆青春的秘密﹐但對於詩歌而言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災難。很不幸﹐藍藍兼具這兩種身份﹐但幸運的是她成了特例之一。

從人稱上說﹐“情書”通常是“我”和“你”的二人轉。一些捕風捉影的評論﹐喜歡考證“我”是不是作者本人﹐“你”又是現實中的哪一位。事實上﹐不管把生活當作詩歌的腳註﹐還是把詩歌當作生活的旁白﹐都不等於兩者可以混為一談。那種新聞記者式的智慧﹐與詩歌無關(這並不妨礙詩人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在藍藍的早期詩歌中﹐“你”和“我”正如大地對於安泰﹐前者是後者致命的精神資源﹕
        想你的時候
        我是一座空房子
        僅僅是一座空房子
            ──《空房子》
        你帶來了盛水的瓦罐、谷種
        帶來了植物的芬芳和
          祖先的身影
            ──《一條路》

把過於具體的“你”當作種植詩歌的大地﹐很容易產生營養不良的後果。藍藍最初的“情歌”﹐也常常是一種真誠但又單薄的“室內樂”。(在上個世紀80年代﹐“臥室”一度成為某些女詩人的陣地。)這種青春期症狀很快隨?時間(不僅是生理時間)的消逝而消逝﹐“我”/“你”也逐漸擁有了複數形式﹕
        我聆聽死去的人們
        在我身體裡走動的聲音
        許許多多的聲音
            ──《秋歌》
        你有無數冰冷的身體。
        火焰裡的雙脣。
            ──《秘密情郎》

在藍藍的語法裡﹐單數的“你”/“我”與複數的“你”/“我”相安無事。這是一個安全閥﹐即使她的詩歌裡出現“我們”/“你們”﹐依然可以保證不會導致那種複數對單數的暴政。多年以後﹐藍藍曾這樣描述自己“脫胎換骨”的過程﹕“我的皮膚下有一場政變。/四週的一切已是另一個朝代。”(《失眠》)但她詩歌中的政變﹐並不是發生在某一個瞬間的暴風驟雨﹐它持續了十幾年直到現在。單數和複數、“唯一”和“無限”始終在交錯﹕
        一個和無數個。
        ──請繼續彈奏──
            ──《母親》

值得注意的是﹐“情歌”往往非常忌諱第三者的出現。在藍藍的“寫給世界的一封情書”中﹐“他”的出現卻打破了二人轉的單調局面﹐詩歌開始豐富並且飽滿起來。“我”有可能是“他”﹐“他”也有可能是“你”──三種人稱之間沒有天然的界限﹐更像兩口之家突然增添了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小世界”。在詩集《睡夢﹐睡夢》中﹐藍藍有一組獻給孩子的“情書”。孩子不僅是“一個和無數個”的果實和源泉﹐同時也改變了“情書”的定義﹐“試?彎腰撿起大地第一封/落葉的情書。”(《母親》)其實﹐男人和女人正如可愛的雙胞胎﹐一直在週而復始地演繹?單數和複數的辯証法﹕
        它在失去中得到。
        並在失去中維持﹕
        ──兩張變得相像的臉。
            ──《婚姻》 破折號和省略號  用不?發明一種“計量文學”﹐來統計每一種標點符號的出現頻率。在藍藍的詩歌中﹐破折號/省略號的數量肯定不會少于“你”/“我”。它們的區別在於出場先後順序不同﹐仿彿一場接力賽﹐標點符號在中途部份地取代了人稱代詞。正當“你”/“我”開始減員時﹐破折號/省略號卻偷偷地溜了進來。從外表上看﹐人稱代詞將鮮活的人物抽象成幾張臉譜﹐標點符號則部份還原了象形文字的豐富風景。它們的交替也恰巧與藍藍的“內心生活”保持同步﹐從不斷重複的獨唱變成向世界敞開的多聲部。

在我所看到的藍藍詩歌中﹐破折號的首次登場是在1990年。具體的時間並不重要﹐但它出現的姿勢卻值得關注﹕
        來吧 來吧
        指給我看
        茅屋 林中沙沙的聲響
          蟲鳴
        有人悄悄合上懮傷的雙目──
            ──《七月》

現在看來﹐這幾行詩句沒有太多的與眾不同之處﹐最醒目的倒是結尾那個破折號。它似乎用手指捅開了封閉已久的“茅屋”(另一種“臥室”)﹐又像一個指向空白的箭頭﹐標明這是一首未完成的詩﹐等待?讀者一起書寫──

套用一句耿佔春先生的句式﹐“至少到1993年以後”﹐詩人開始慢慢引進破折號和省略號。在藍藍的近期寫作中﹐它們已經扮演了通常逗號和句號才擁有的重要角色。破折號逐漸成為溝通永恆之物和日常生活的“助聽器”﹕
        我輕輕停步──傾聽
        腳下的大地沉默無聲。
            ──《黃昏》

更多的時候﹐破折號仿彿建築物裡的鏡子﹐通過不同事物間的互相折射﹐使得“臥室”成為“世界”﹐也使得“我”與“世界”達成一種美妙的比例。一首短詩因此具有了無限的空間﹕
        小和慢﹐比快還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閃
        微風使群山猛烈地晃動
            ──《正午》

在破折號的照射下﹐小和慢、快與完整、蝶翅和群山﹐都成了對方的影子。氣象學家羅倫茲(Edward Lorenz)認為﹐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的熱帶雨林中﹐一隻蝴蝶偶然閃動翅膀所引起的微弱氣流﹐可能會造成一周後紐約的龍卷風。《正午》幾乎就是“蝴蝶效應”(butterfly effect)的詩歌版。或者說﹐藍藍的短詩越來越輕盈﹐仿彿長上了蝴蝶的翅膀﹐詞語的重量卻不斷地增加?﹐如同微風扇動的群山。

在破折號和省略號之間﹐也舉行?小型的接力賽。破折號首次登場的位置﹐逐漸被省略號取代。僅在詩集《睡夢﹐睡夢》中﹐就有9首詩歌以省略號結尾。(抱歉﹐還是使用了“計量文學”)在我看來﹐兩種標點的意義幾乎完全不同。省略號更像一塊情感的海綿﹐六個小圓點仿彿上面的小窟窿﹐有效地吸去了“情書”中溢出太多的眼淚﹕
        每一個定律都令我恐懼。但我感到它
        ──這是值得的。我活?
        雙手緊緊抓住穀子的
        呼吸──在風中……
            ──《自波德萊爾以來……》

在另外一首短詩《記憶﹐或者》中﹐省略號同時出現在短詩的開端和結局。它恰如蓄水池的進水管和出水管﹐根據詩歌的內在容量﹐來控制其中情感的濃度。可以看出﹐省略號不會把淚水連同恐懼、幸福、懮傷之類全部擦掉。它只是一種蓄水裝置﹐把某些時刻過剩的情感儲存起來﹐再尋找恰當的時刻釋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六個小圓點又仿彿眼睛裡的沙粒﹕
        ──這幸福的沙粒使你        
        淚眼模糊……
            ──《愛我吧……》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始終有一種“淚水崇拜”﹐偷懶的寫作者常常把它當作某類情感的圖騰。藍藍的省略號﹐則提醒我們保持一種對淚水的節制﹐並把它與“仇恨”剝離開來。氾濫的淚水將成為一個人流動的面具﹐“淚水”這個詞也將成為鐘鳴所謂的“詞具”。那種詞與物的分離﹐不正是那令人恐懼的“自波德萊爾以來”的定律麼﹖
  
形容詞和名詞

翻開藍藍的寫作手記﹐可以看到一段獨白﹕“過多地使用形容詞于創作是有害的﹐但是若生活在一個沒有形容詞的時代卻是十分可怕的。”這是一個常常被忽視的常識──形容詞和淚水一樣﹐它們的數量與詩歌的重量並不總成正比﹕
        那一夜有你全部的往事
        我伏在鐘聲裡泣不成聲
        親愛的﹗
        你怎會知道你對另一個人的
        思戀
        使我感動也使我
        蒙羞
            ──《往事》

這首寫于1986年的短詩﹐很快就湮沒在時間的塵埃裡──不像柏樺的“往事”﹐至今還不停地閃爍在人們的嘴脣之間。我不想否認“思戀”、“感動”、“蒙羞”(與拉丁語系不同詞性之間清楚的後綴不同﹐中國詞語通常同時兼具幾種詞性﹐我把這些直接表達情感的詞語都歸類為“形容詞”)如何真誠﹐但真誠僅僅是詩歌的某一個起跑點﹐無法保證詩人一定能夠跑在其他選手的前面。一位幾乎同樣年輕的詩人穆旦﹐在四十年代這樣寫道﹕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自己溶進死亡裡﹐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讚美》

與“泣不成聲”相比﹐“沒有流淚”的聲音非常微弱﹐但它擁有的回聲感卻是無法比擬的。這種主動放棄“叫囂”“歡樂”的姿態和那個“相信名詞”的身影﹐逐漸成為藍藍無意中摹仿的對象。她在寫作手記裡絕非鸚鵡學舌地重複?布羅茨基的格言──“名詞具有不朽的魅力。”

相對而言﹐名詞具有一種公共性﹐它可以被傳遞和分享﹔形容詞則更具私人性﹐“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當收信者從“你”擴大到“世界”(後者包容而不是排斥前者)﹐“內心生活”的私人語法也面臨?如何轉換成“人間情書”的公共語法的難題。事實上﹐中國的古典詩人們﹐早就練就了一套用名詞給世界寫情書的絕招。不管唐朝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還是元代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都已成為經典並被修辭學追認為“列錦”。

“胸無大志”的藍藍﹐無意于發起一場形容詞和名詞的改朝換代。在那首被反復提及的短詩《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裡﹐“平庸”與“骯髒的街道”、“無奈嘆息的美妙”與“青草”、“活?﹐哭泣和愛”與“深深彎下的身軀”始終並排行走。通過一副副可以傳遞體溫的蹺蹺板(這個蹺蹺板經常由破折號來充當)﹐“內心”和“人間”、形容詞和名詞獲得平衡。她更想在兩者之間挖掘一個精神通道﹕
        很可能﹐我是你所期望的──
        一株最綠的草﹐非修辭的美麗
             ──《危險》

“非修辭”仿彿一個魔方的中軸﹐轉動?“草”和“美麗”、“名詞”和“形容詞”、“物”與“詞”、“現實”和“虛構”四對組合。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讓這些甜蜜的舞蹈成為“可能”﹐而不僅僅是“期望”。

重新回到藍藍的寫作手記﹐在那裡﹐“創作”和“時代”遵循?兩種形容詞的倫理。她似乎在暗示﹐作為一種書寫的“情書”和作為一段經驗的“情感”﹐將擁有?不同的修辭學(包括人稱、標點符號以及詞性)。這也悄悄透露了一個秘密──“非修辭”的中軸﹐正屬於修辭的魔方﹕
        他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摸?生活的胸脯
        他的手在洗菜盆中觸到夢想的頭
        他的字背叛他日常的面容
        為了保住貞操﹐守住秘密
        他放棄經驗的照像術
            ──《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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