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钧
四、东西行路
芭蕉在马赛
芭蕉来到马赛，他骑著骡子，先往山上圣母院挂单。他沿著港口骡步前行，觉得这海港城市给予他很多灵感。他在圣母院已经看见不少船只的模型。各式各样的船只，单桅的、双桅的。教堂藏画里还有东方水墨绘画的帆船。
他到过跳蚤市场、他到过大街上的画廊和杂物古玩舖。到处摆满陶瓷的蝉、骆驼、鸵乌蛋、蛇形笔插、孔雀羽毛、鲸鱼骨、木偶玩具和古老航海地图。海港城市特别适合作为收藏的圣地、拜物教的中心。来往买卖频繁。芭蕉本来就对咏物诗颇有兴趣，这时就诗兴大发，吟诵了不少十七音节的俳句，以船舵、笔洗、以圣婴、陶马、瓷枕、以象牙或犀角的精雕为题。每写完一首，向后一扔扔入背上的诗囊，骡子也随而发出欢快的嘶鸣！
商店摆满大只大只木的瓷的蝉儿，据说代表好运。芭蕉记得有东方诗人认为这东西高洁，餐风饮露，但也有人认为牠叫得聒耳。画像石上有儿童用黏竿捕蝉，还有炙而食之的习俗。蝉若旅行到东方可就没有被供奉的好运了。芭蕉以为自己正从事文化研究，来到马赛就注意海港城市混杂的文化，尤其充满北非影响。芭蕉抱著了解北非文化的心态，沿著共和大道，准备前往附近一所名为”Couscous之王”的餐馆。这时一皮肤黝黑青年上前问他时间，指手划脚，指天戳地，左手举前，右臂倏然移后，一把抢走了芭蕉的诗囊，留下惊魂甫定的骡子叫不出声音来。
芭蕉当时也曾大叫：把诗还给我！把护照还给我。毫无准备下他被迫参与短跑与跳栏、扮演声震玻璃的男高音、船舱遇劫的徐霞客、流落异乡尽在枝头聒耳大叫的蝉！日后他决心学习柔道或摔角。他也可能成为一个忍者。
后来，过了许久以后，芭蕉回想，觉得这无论如何也是一种交流。说不定这北非青年会从此学习东方语文，或对书写文字的图像功能发展兴趣。地下犯罪集团会从此借用俳句作为暗码，发出每日的犯罪指令：
「火车站，正午，口渴加汗水，何不抬走那皮箱！」
「午夜，共和大道，扯断皮袋的带子，卜通一声！」
他同时忖想这交流有没有回馈的机会？他可有一天在杂物市场或百纳艺术店舖碰上自己绿色的诗囊？
不知这儿有没有像大英博物馆的东亚收藏那样的地方，说不定他有一天付款进场参观，赫然见到他的诗囊，以及其中的诗稿，跟木乃伊、兵马俑、非洲木偶、恐龙骨头和希腊神殿的碎片放在一起。那杂乱的诗稿甚至已誊写清楚、改过错字，并译成北非文字以作图片说明。这确实比存放在破诗囊、随便扔在他家一角为好。这样想来，他对劫匪心存感激。觉得他动作虽嫌粗鲁，但仍不失为文化交流的功臣。
骡子亦似附和他，举起前蹄，发出嘶鸣的颤音，彷彿要重排当时遇劫的一幕。
毫毛来到尼斯
毫毛几经艰辛，终于向他的部门申请到一个短暂的休假。他填报厚厚申请书的表格、蒐集不同部门主管的签名，还得应付明枪暗箭、以及一篇公开建议休假应该减薪一半的电邮。起行以前他还被皇上征调去修筑万里长城，把砖头搬来搬去，直至他踏上飞机那一刻，才把砖头留给孟姜女去继续处理。
飞机飞扺尼斯，亳毛从沉沉大睡中醒来。南部的太阳果然温暖和善，亳毛很高与见到他的朋友老沙，回到老沙夫妇宽敞明亮的家中，稍事休息，老沙端出玫瑰红酒、西班牙冻汤、茄子饼、橄榄、醮酱、乳酪款待他，毫毛终于有了在南部渡假的感觉！
他食指大动，正要开怀大嚼，却发觉自己的喉咙不合作：呃！呃！开始连连打呃，令他无法吞嚥眼前美食，打呃又打呃，这变成他唯一的喉部活动，而且一直无法停止。
朋友老沙为他建议各种疗法：例如深呼吸、大量喝水、倒著头或侧著头喝水、独脚跳喝水、倒竖喝水、掌上压喝水-----做到第一百下的时候似乎有点效果，停了半拍，毫毛正要谢天谢地------可是，呃！正如一生长伴他的厄运一样，它又回到他身上了。
老沙举起巨大温暖的马蒂斯的画幅，照向瑟缩地上的毫毛。正如医院里给病人照日光灯或作其他治疗，老沙好似希望画中的光线能缓和毫毛紧张的神经、令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而画中的蓝色好似和畅清澈的水流，洗涤他的烦恼，熨贴平伏他抽搐的咽喉，令它恢复正常的运作。
但亳毛还是没有好转，在这疗养的环境中他还是不住打呃，好似从不知何处而来的无底苦井中不断泵上那些挥之不去的酸涩苦楚，令他无法咀嚼眼前的甘甜。
*“毫毛”(“Plume”) : 昂利米修 Henri Michaux 诗中人物
柯布西耶东行寄简
佩兰我的老友，你好！
打扰了那么多同胞的午睡令我心忐忑不安。我因此写信给你。既然你喜欢各种美的造型，又特别欣赏圆球形状的美，我就来和你说说民间的瓶瓶罐罐。
我们坐船出海，乘火车穿省过县，为了忘却我们沉溺其中的小岛，张开眼睛看看其他灵心妙手揑塑出来的美妙形象。我们老是期待，在京城某间阴暗的小舖、某位老太太尘封的阁楼上，会找到昔日那绚丽优美，叫我们眼前一亮的东西。
可是，我们的运气不够好。老是碰到大款在酒楼穷奢极侈的豪华饮宴，流氓骗子在街头巷尾打我们的主意，商贾买办以庸俗的假货来骗取我们的银元。
也有机会访问画廊，可展出尽是喧哗和油滑，好似已经忘却了这民族曾有过的丽质天然的美。我们被导遊带到工艺品的专门店，放眼尽是不实用的茶壶、丑陋的茶杯，肚子凹陷的花瓶、坐伤人的椅子、装不了东西的箱子、以及种种奇丑、荒谬的小把戏！
我还不死心，我记得曾在老书上瞥见过非常优美的艺术造型。在我的恳求之下，一位年轻人为我找来几本大书，其中一本还是一位已逝世的老作家半生改业专研的部份成果。我这老外一见就着迷了：那些人面鱼纹盘、螺钿菱花式盘上的龙纹、瓷罐上的龙凤、青花扁壶上的金鱼。还有那些陶俑的人形、汉砖上的生活情态、蓝底白印花布的染缬、这些众花的纹样、大胆又新鲜的想像，怎可能完全消失无踪呢？
我还在大街小巷蹓跶、泡在茶馆里听乡里瞎聊，偶然也跟著哥儿们串门过户，说不定，有一天，在某个寒碜的地下室、某个堪堆满旧书和脏油彩的房间里，我会再瞥见一些活的线条、生动的美的人形？
握手！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法国画家及建筑师，年轻时(19111)往东欧、土耳其等地作长途旅行，著有笔记《东方游记》，上文借用改写他<致拉绍德丰 ”艺术画室”友人>部份句子。
马赛的鱼汤
是什么巧手煮出了鱼的精华
从钢口里像神仙的琼浆
只分给我一点点
对了，五种不同的鱼细熬多时
骨肉经磨练得道不该随便牛饮
是该慢慢细味的
煮成了汤，鱼肉还有余甘
浓汤里面有整个世界
一下子不容易说清楚
父母带子女来认识成人的餐桌
老去的夫妇寻找闲怡中的昔日
年轻情侣惊奇发现了美味的可能
我独自品嚐，想起年轻时不怕挑战
寻来多种鱼类试煮一道难煮的菜
后来，在不同地方遇见冒牌的假味
平庸或浮夸，都见识过了
如今路上的蹇踅令我滞留
无意嚐到的鱼汤还有这样的甘美
暂时搁下人事的烦恼，喝一口
满载的鱼群跳跃闪光，小舟摇晃不止
一个下午连绵的即兴音乐的节拍
(080806 Marseille)
山谷里的房子
晨起信步走到屋后的空地
看林间挂的吊床、暖浴的木屋
绕屋而行看见了另一个露台
另一道门，楼梯通向另一个暗角
参差的菱角随建者的心思转形
三十年前年轻的嬉皮想在世外牧羊
要把废弃的羊栏脱胎换骨
保留了不知通往那儿的阶级
卵石砌出了龙骨
凭空添了阁楼
无穷的空间有待年月来填充
如今的主人又再添了中国的簷瓦
在南法葡萄的夜晚翻译山东的狐仙
今日书成桌上，一众围坐屋外喝茶
黄昏在花园里望见墙外山顶的余晖
画葡萄的孩子会长大，睿智的长者
期待岁月下一轮丰盛的收获
太阳很好，今年的雨水有点不够
豪雨的时候屋子又会水淹了
「有人去通渠了吗？」
女主人打点晚餐
挪动桌椅的坐向
等房子如好酒酝酿成熟可真不容易
晚上我睡在大钢琴的旁边
高兴旅途中作客有个憩息的角落
早晨信步从屋后走上山
回望山谷里档风的树丛蔽佑了你的房子
(100806 Fomarty, Tuchan)
（一） （二） （三）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