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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归十周年前夕细读一则十年前的政治寓言
小 西

事隔十年,近日我终于把香港作家游静十年前的中篇连载小说〈从特种国家服务员转个体户至出口外销〉自尘封的剪报柜拿了出来,像打开时间的锦囊,有一种蒙眬的欲望,希望知道这一则十年前写就的政治寓言,对照十年下来的社会现实,到底有没有一种预言式的对应关系。当然,跟大部分在我家里的书架、文件柜与文件匧深处尘封已久的剪报、书本等等的命运相似,游静的这一篇小说是在「事后」的偶然回顾中,才成为时间锦囊的。十年前,我并没有即时阅读游静这一则指向「未来」的寓言;十年后,基于一种蒙眬的欲望,我却终于把这一则政治寓言拿起来细读。就我所知,游静的这一篇重要著作十年来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评介,命运就真的仿如时间锦囊一样,但问题是﹕是谁或一种怎样的集体心理状态,让这样的一则政治寓言被埋藏在时间/文本的泥土深处?

然而,作为一位文化研究学者,我却并不相信文艺作品本身具有任何足以预示未来的神秘能力。故此,令我更感兴趣的,是促使我回到一则十年前写就的政治寓言的那一种蒙眬的欲望本身,又或者借用文化研究鼻祖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术语,是那一种蒙眬的欲望所体现的「情绪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s)。但何谓「情绪结构」?套用香港文化研究学者罗永生的话说﹕

「情绪结构」是特定时空下活生生地感到生活质地的感觉,它源自活生生的生活体验,但又给予这些零散的体验一种结构的关联。它无法以清晰的概念或意识形态的术语表陈,因为它总是置身于这些固定的概念工具之外,处于一种萌芽的状态,显现为某种冲动、声调、不安、张力、甚至精神障碍或者情绪困扰。虽然「情绪结构」常不能得以概念表达,但却往往以文学、电影、戏剧等想像的方式承载。

有趣的是,虽然这是一则指向「未来」的寓言,但小说的文本本身却在在承载著一种瀰漫于回归前后的「情绪结构」。与此同时,这一则寓言所指向的「未来」(2097年),对于站在2007年这个历史关口的我们来说,同样也是迎在前头的「未来」。所以重拾游静的这一个文本,除了让我们有机会回溯一种过去(1997年)的未来意识及其「情绪结构」外,更让我们有机会反思未来意识与情绪结构之间的关系,以思考我们的「当下」,迎向我们的「未来」。

本事

〈从特种国家服务员〉的故事是这样的﹕2097年,已经几代来港久居的中国特种国家服务员小鱼(又称鱼佬),久休之后,一日突然收到「中央」的密函,任务是随香港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统查理布朗西遊米字国,在途中伺机把布朗西干掉。小鱼的太婆游静(!!)当年为了追寻爱情,乘搭了第一班京特快来到香港,并从此定居下来。小鱼则因为自小被认为是优等生,十岁时被学校选去中央受训,成为中央的特种国家服务员。

小鱼受训回港工作,后来碰到香港独立,她原以为她「从此可以退出江湖,不须再埋身白道黑道红道,反正香港有各国重军驻紮,上面又分分钟埋身拚搏,乱作一团,搞不清谁打谁」,她很高兴生逢乱世,「可以专心炒股,閒时买4T」,但中央突如其来的密函却把她「从千年的酣睡中惊醒」。 就在惊魂未定之际,小鱼突然接到同期被送到中央受训、心仪已久的同伴珠珠(本名陈宝珠)的来电,并邀约见面。小鱼跟珠珠多年不见,甫一见面却被安排一同执行任务﹕小鱼应征出任查理布朗的翻译员,而珠珠则出任查理布朗政府内阁的财政司,化名碧丽珠。

然而,在开往米字国的航机上,小鱼却从总统夫人天生的口中,得悉了珠珠的真正身份﹕虽然珠珠也是中央的特种国家服务员,但她的真正身份其实是碧丽珠——香港工商界炒楼大王碧落下的掌上名珠。换言之,财政司、碧落下的女儿等身份是真的,在北京受训的陈宝珠才是碧丽珠的化身。此外,小鱼从一份杂志得知,刚刚生效、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新地契法修订条例,「将会令本地最有钱之人如碧丽珠的老窦碧落下弄得血本无归」。 至此,小鱼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处于争战夹缝中的一只棋子﹕「而碧氏家族要整掉查理布朗充满一切政治与经济的理由,动机再明显不过」;而所谓任务,可能是来自珠珠,而非中央,珠珠「今日借我这个如天外来客的中港杀手之名下手,事成后就算我仍活著,给口供时不都还是赖北方密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干淨?解决布朗后单单是珠珠集团属下员工便够推举做下届总统,还可以用她最了解中国、不会触怒中方为民意基础」。 真相大白,为求自保,小鱼决定变节,把实情告知天生。然而,小鱼还是再一次被出卖,给查理与天生送进了联邦监狱。

有资本的地方就有殖民

关于〈从特种国家服务员〉,我觉得起码有几点是值得特别注意的。首先,跟一些论者把所谓「香港回归」视为香港这个后殖民地区,被逼回归到跟前殖民者同样地施行殖民主义的祖国之观点不同, 作者游静大胆之处在于,她透过把香港设想为一个独立国度来考量一个问题﹕若果香港跟其他以反殖独立运动立国的前殖民地相似,终于得以在政治上脱离中国两国,香港的后殖民处境又会否有所不同呢?

对于游静来说,就算香港真的能够独立成国,其后殖民的处境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现在的殖民者不再是单一的国家,「香港有各国重军驻紮」,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各国均有资本进驻。其实,有资本的地方就有殖民,〈从特种国家服务员〉只是通过一个虚构的寓言,把这个赤裸裸的真相讲得更清楚。然而,在芸芸众国之间,中国在香港的政经舞台上,始终佔领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当然,说到底中国这种的主导性,跟它的广大市场与雄厚资本之间存在著莫大的关系。在小说中,虽然香港已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但正如天生所指出﹕碧氏家族「可以说是垄断了整个北京与香港的经济脉络二十年」,而小鱼亦暗忖,当她替珠珠解决了总统查理布朗之后,「单单是珠珠集团属下员工便够推举做下届总统,还可以用她最了解中国、不会触怒中方为民意基础」, 中国资本在这个虚构的后殖民处境中的钜大影响力,亦可见一斑。

夹缝中的后殖民身份

其次,跟前殖民时代相似,在2097的虚构时空中,也存在著一批夹在本土与(新)殖民者之间的「特种香港人」,而小鱼与珠珠可谓同一光谱的两端之代表人物。正如罗永生所指出的,早期香港的一段长时间内,虽港英殖民政府拥有非常集中的专制权力,但这些权力却甚少直接运用于华人事务的管理上,而港英殖民政府则透过与部分「高等华人」分享权力和利益,建立一种持久的「间接的管治」,形成一种「勾结式的殖民主义」(Collaborative Colonialism)。这些双文化的华人精英,不少既懂效忠英帝国,也协力推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例如清末洋务运动),实际上背负著双重身份,实践著双重效忠。 罗认为,这一种「勾结式的殖民主义」是如此深入人心,「甚至有助解释香港独特的政治主体性如何在今日(仍难以) 产生」。 依此,小说中的珠珠是港式「勾结式殖民主义」中的典型「勾结者」。跟小鱼不同,由于阶级上的差异,珠珠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双重身份以及双重效忠,而产生了任何身份上的危机,以至遇上实际的麻烦。相反,珠珠正正因为自己的双重身份以及双重效忠,而取得了种种的好处,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跟珠珠的情况刚好相反,小鱼似乎时刻面临著身份危机的困恼,而小说透过描述小鱼(以特制变身药水)「变身」后那种身份与自己之间分离的存在感受,很具体的呈现出「背负著双重身份,实践著双重效忠」的后殖民(准)主体的困境﹕

我愈来愈怀疑我自己。变了身之后总是感到毛孔太大眼珠太蓝咀唇太薄头发太浅色。变了身之后总是觉得外殼太多空位我在里面荡来荡去太过「觉得」我自己。总是觉得我毕竟不是天生出来是这样,即使服了这些高科技药水,彻底改变了我生理的构成,我依然是不可理所当然地活著。

在这悝,游静很形象化地以小鱼变身后的躯体与存在感受之间的分离,呈现出背负双重身份的困扰﹕「变了身之后总是觉得外殼太多空位我在里面荡来荡去太过『觉得』我自己」。而更有趣的是,小鱼这个看来「毛孔太大眼珠太蓝咀唇太薄头发太浅色」的外殼,却在在令人联想到香港的前殖民宗主国,而无论小鱼「变身之后」的双重效忠对象之一,是英国,还是中国,她「依然是不可理所当然地活著」。况且,正正因为小鱼的双重身份与双重效忠,令她成为了被多重背叛(珠珠、天生等)的对象,身不由己。

从未解殖的后殖

正如我在文首所指出的,虽然我并不相信文艺作品本身具有任何足以预示未来的神秘能力,但却认为文艺作品足以为一个年代的「情绪结构」留下印记。适逢香港回归十周年,伺机细读游静十年前的作品〈从特种国家服务员〉,不得不惊叹于作者的敏锐思考﹕政治上回归了并不代表即能得到彻底的解殖。而如果我们相信「情绪结构」与历史之间存在著互为辩証的关系,〈从特种国家服务员〉为我带来的,显然是对愈演愈烈的「勾结式殖民主义」的探源,而非充满意识形态遮蔽性的神祕预言。

真正的解殖之路还长!!


小西 在香港生活,从事教学、研究与书籍制作。诗与评论是多年嗜好,喜欢细眉细眼的事物,喜欢岛居的宁静。有时批判,有时微笑,渴望美好,但无法忍受不义。唸过文学、哲学、社会学,最后归宗文化研究。刚完成并通过博士论文,步入人生的另一阶段。编过几本书,最满意的有 《千禧以前——香港戏剧 2000》(2002年)与 《合成美学——— 邓树荣的剧场世界》(与陈国慧合编,2004年) ;出版过的书很少,只有2006年出版的首本诗集《猫河》 。 [部落格: HYPERLINK "http://angelland.negimaki.com/" \t "_blank" http://angelland.negimak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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