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人
[美] 庫佛(Robert Coover)
隱身人放棄了他偵緝罪犯的營生--這活兒既辛苦又沒人在乎﹐現在他要干點有趣兒的事了。做個窺淫者、竊匪、妖孽、毛賊﹐做個四處惹麻煩的傢伙。這一來就好玩多了﹐他讓人開始頻頻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開始住賽馬場、女人的衣廚、奢華的宴樂場所、銀行的地窖﹐公園、學校操場、電站諸如此類的地方。他掏空人家錢櫃﹐改人家選票﹐席捲人家錢包和地址本﹐走漏秘密﹐在地鐵中或會議室裡引發斗毆﹔飛機和火車上的任何空座他想坐就坐﹐還往裸體女人的脖頸上吹氣﹐在牌桌和賭桌上移動人家籌碼﹐在黑乎乎的寢室裡發出怪聲﹐讓政治家和當紅歌星在臺上絆跟斗出醜﹐在虔誠的信徒耳邊悄語放肆的妖言。
行竊對他太容易了﹐只除去一個問題﹐他偷來了財寶派什麼用場。還有為了隱身﹐他需得赤裸著﹐這一來他身上就沒有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了--那些偷來的東西可不是隱形的。他身上的那些藏匿所(說來總不外是他的口腔和直腸)﹐經常還被它們自己該放的東西佔著﹐因此﹐除去那些能塞得進這種地方的小體積珠寶﹐他通常的竊物需是放得進手心、腋窩和夾得進兩股之間的玩藝兒。因而﹐他的日常收穫和一個普通的毛賊也差不多﹐碰到運氣不好的日子﹐他甚至從毛賊那裡偷東西。不過﹐
他實在是動用不了多少花銷的﹐因為他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可以到處不花錢旅行住宿﹐他很快就給自己攢下了一份家當。由于他能極容易地得到一切內部消息﹐因此還順帶做成了一個挺成功的炒股人。
雖然就那麼無怨無悔地淪為罪犯﹐並且象通常罪犯那樣﹐有時也有殺個把人的誘惑﹐但是他身上沒有藏匿殺人武器的地方。何況﹐他要是真干﹐也不無危險﹐因此他現在的這個新營生總是限制在重罪犯的界限以下。當然﹐他可以不被人察覺地對別人使壞﹐但事實上他總是儘量躲開那些有武裝的人、狂野的駕駛者、繁忙的廚房、手術室等地方。他還是會被傷著的﹐流彈可以射中他﹐刀可以刺穿他﹐
他只不過就是可以隱形而已﹐並不能刀槍不入。他的身體內部並不是隱形的﹐他的排泄物和他的血都不隱形。想想這個情形吧﹐ 看得見一個傷口﹐卻看不見人﹗況且﹐要是受了傷﹐誰來醫治他呢﹖也許他可以去找個瞎眼的大夫來治﹐這樣的大夫興許不會很多罷。假如他死了﹐誰來為他哀悼﹖誰能看見他倒斃並送他入土呢﹖到頭來他免不了會成為路上的離奇障礙﹐呆上那麼一到兩個月的。他們這種人啊﹐不管多有錢﹐不管為自己能玩的暗中把戲多麼揚揚自得﹐可一個隱身人還是有著種種不便不快之處啊。
他還得躲開那些寒冷的地方﹐雖然他的赤身裸體對別人是無關的﹐他自己也習慣這樣子﹐但他並不能完全無視這一點。冷風會把他趕到室內去﹐空調又把他趕到室外。有時候﹐他為了暖和自己﹐或者是要做點正事﹐或者是要把他偷來的東西安排一下﹐或者竟只是來自一種很深的渴望﹐他會戴上面具假髮﹐穿上衣服﹐讓自己可以被人看得見。為了免得老是要去竊取這些穿戴的行頭﹐
他就給自己買下了一棟房子﹐那樣就可以存放這些東西了。他還在屋子裡收集郵票和錢幣﹐並在屋子邊上種上了果樹呢。他的衣服多得很﹐什麼角色他都可以扮演﹐這倒加重了他存在的悲哀﹕他究竟算個什麼呢﹖沒有了衣飾﹐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見自己。對著一面鏡子﹐他看到的東西不會多過別人﹕一片模糊的空白﹐而那片空白實際上應該是立著個人物兒的。“你是個帥哥”他就這麼地對自己說--聽來不象是一句評論﹐更象是一道命令。
當著衣顯身時﹐他得讓自己從頭到腳仔細穿戴好才行。有那麼一天﹐他忘記了穿襪子﹐當他坐上地鐵之後﹐可不得了了﹐他只好對驚駭地瞪著他那段不翼而飛的腳髁的人解釋道﹕“對不起﹐這是得了一種癌症”﹐說這話時他那面具上的嘴根本是不動的(他趕緊從下一站溜下去了)。另一天在一個擠滿了人的電梯上﹐(當他顯身時﹐他喜歡擠在人堆裡﹐感受到身體的互相接觸﹐
這在他隱身時是必須避免的)﹐他的圍巾掉了﹐這簡直糟糕到了家。一位女士頓時嚇暈過去了﹐其他的乘客則嚇得縮成一團。“這只是個魔術。”他在紋絲不動的面具後面吃吃乾笑著說。沒說的﹐沒了脖子﹐他的臉對於別人根本成了浮在空中的一片東西。他忙用他戴了手套的手出神入化地洗著一付扑克牌來迷惑週圍的人﹐單等電梯的門一開﹐他轉過臉來﹐用他面具後面空洞洞的眼睛鎮住那些乘客﹐好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溜出去。從此之後﹐
他化裝時總在身上裹一層緊身衣作底﹐每次穿上和脫掉這層衣服都令他痛恨不已。
然而﹐他基本上是赤裸著--讓自己隱形﹐這樣可以從事偷竊和滿足他的控制欲和窺淫欲。女人讓他著迷﹐他喜歡看她們做女人的那些私密之事﹐而每次都為自己無法參與而痛心。即使當她們一絲不掛時﹐她們對他依然顯得神秘莫測﹐這讓他感到興味無窮。有那麼一天﹐在一個豪華酒店裡正舉行一個髮型師交流會﹐他混進了女廁所。等廁所人少時﹐他走進其中一格﹐掀開抽水馬桶的蓋子﹐打算方便一下﹐這當兒他身後的門開了﹐馬桶蓋又自動合上了﹐他可明白了﹐他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隱身人啊。這是一個她(他設想中應該是“她”)把馬桶圈放下坐上去了﹖或者這不過是女性專用馬桶給非女性的一個提醒﹖他未敢造次﹐悄悄退出﹐希望自己並沒有把小便一路滴出去﹐反正這個廁所間的門一開一合足以向她表明她需要知道的事兒了。
此後﹐他開始感到自己被跟蹤。也許她已經跟了他一些日子﹐可他沒有察覺罷了。現在他似乎感覺到她存在或者不在﹐不管她是在還是不在﹐他不得不考慮顧慮起自己的一舉一動來﹐仿彿她就在場一樣。她也許正干著偵緝罪犯的活兒﹐等著逮他﹐或者要為他過去犯下的罪行來復仇。他因而不止一次地中止了他想干的盜竊﹐活活感到她就在他呆的屋裡﹐有時他把手伸進人口袋偷錢包時﹐覺得那口袋裡還有另一隻手在。他開始仔細打量起街上的女人來--萬一她像他一樣穿戴了讓自己也顯形呢。而她們對他而言﹐全都象戴著面具的傢伙。他覺得自己被某個空檔推擠著﹐有熱氣吹到他脖子上。現在他的收入急劇下降﹐他甚至連獲取生活的必須品都受到妨礙。她有可能處處接近著他的想象讓他留意起自己的個人衛生來﹐他日常的窺淫行徑也多少受到限制。他獨自呆在屋裡時覺得自己可能更容易落網﹐就越來越少地呆在家裡﹐結果他冰箱裡的食品發霉了﹐果樹枯萎了。
如果她看不見他怎麼能知道他在哪兒呢﹖那麼只能根據隱身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來跟蹤吧﹐比如地上的、雪上的(他可從沒在雪上走過)、 沙地上留下的腳印啊﹐身體的排泄物啊﹐指印啊﹐(他不能戴手套﹐他沒有一次不把它們弄得一團糟)
扔掉的衣服啊﹐牙刷啊﹐床墊上的凹陷啊﹐浮在空中的物體啊﹐旋轉的灰塵啊﹐呵上氣的窗玻璃啊。她還可以觀察到下雨時有一塊地方雨絲落不下來吧﹐還可以聽到他身體弄出的聲音吧。他走路一向會絆東絆西的﹐現在他尋思會不會是她把東西故意放在走道上﹐找他的晦氣﹐結果他現在走起路來象在坑道中蜿行一般。他不得不更隱蔽地吃東西﹐
不能再讓食物在消失前到處漂浮了﹐結果因為吃得太快﹐讓他的胃都不舒服了。可是﹐當他著手去偷一瓶胃蘇打時﹐他覺得他分明看到那藥瓶在他的手夠著之前移動起來。
然而﹐有那麼一天他突然覺得她可能不是什麼罪犯偵探﹐很可能是另一個孤獨的隱身人﹐正在尋找伴侶。一旦他這麼想時﹐ 她就消失了﹐或者說似乎消失了。他應該感到松一口氣才是﹐然而他沒有。他發現自己思念著她了﹐雖然她並不顯得那麼友好﹐但她卻是最有可能成為他朋友的一個對象了。他回到最初他們相遇的地方﹐把洗手間的馬桶蓋子掀起來又合上去﹐可他沒得到任何反應。那天他根本就該跟她說話的。眼下他倒開口了﹕“你在那兒嗎﹖”他悄聲發問。沒有得到回答﹐倒是在另一格子裡的女人回問道﹕“你在說什麼呢﹖”“沒說什麼﹐不過是清清嗓子”他捏著嗓子沙聲答道﹐
然後飛快地沖了馬桶﹐把門推開﹐再撞上﹐免得那個女人從她的格子裡伸頭一探究竟。實際上他並沒有離開那個格子﹐ 在裡面還待了一會兒﹐呆呆地想﹕普通如一個廁所的馬桶上﹐怎麼才能夠突然間變出個美妙絕倫的尤物來。
現在他在任何地方都留痕跡﹐作案比以前更加大膽。假如她是個罪犯偵探﹐他很樂意被她抓住才好。如果她不是﹐ 得﹐他們就可以成為同夥。這一來她可以有更多的房間來存放贓物﹐而他們可以聯手干更大的事。他走路時﹐任意地甩動胳膊﹐希望能碰到什麼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可惜只引起令人不快的意外和路人的火氣。他在黑地裡中過兩次彈﹐他把這個視為當付的代價。興許只要他受了傷﹐她會可憐他﹐因此而顯形也說不定。甚至她隱著形他也開始能看見她了﹐驚人地美麗。這下他發現自己已不可救藥地墮入了情網﹐他意識到他對她的滿腔熱愛是那麼純潔高貴﹐完全不同于他那種犯罪生涯﹐他甚至還想象和她瘋狂而魯莽地做愛﹐忘情地互相進入對方﹐抱在一起打滾。
可對於他的滿腔希望﹐她沒有給出一點點存在的痕跡。在家裡﹐他在鏡子上留了話﹕“我是你的了﹗把我帶走吧。”可這留言一直就那麼呆著﹐沒有回話﹐沒有改變。他看著鏡子﹐眼睛撫著那句留言﹐他看不見自己面頰﹐可是能看見從上面滾落的淚珠。他的愛情生活啊--有一陣子真是犯傻--卻已經成為一個悲劇﹐這全是他自己的錯。
為什麼他沒有去碰她﹖傻瓜﹐大傻瓜啊﹗他沮喪透頂﹐比以前更多地沉溺于酒吧﹐喝別人杯中的酒。有一回他把自己喝倒了﹐在一個唱著歌正往牆角小便的醉漢旁邊嘔吐起來﹐頓時就把那傢伙的酒給嚇醒了。他清楚﹐關於他的謠言正往四處蔓延開來﹐可那又怎麼樣﹖沒有她﹐他的生活意義全無。在她出現以前﹐他的生活就意思不大﹐可現在﹐他的生活根本就成為一片空白。甚至作案也不能刺激他﹐窺淫也一樣--當他為一個無形的人夢牽魂縈﹐有形的肉體對他會有多少意思呢﹖
他試圖發現可以生活下去的動力。在很多年中﹐他一直從一個人家偷銀餐具﹐一次拿上一件﹐打算湊齊一套。他決定把這個事做完。他其實並不需要這套銀餐具﹐可這至少叫他有事可做。於是他接著又成功地從那家拿出了兩件﹐
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當他去的次數多了﹐一次正好又是把一個銀湯匙夾在兩腿中﹐於是就被那家的狗在小腿上咬了一口﹐那狗專門買來就是要對付他這個偷餐具的賊。他倒是逃脫了﹐並讓那狗也狠狠地吃苦頭(他把那銀湯匙杵進它嘴裡了)﹐可是他流了一路的血。他尋思那家人會順著血跡找來﹐可他並不在乎﹐他豁出去了。然而他們竟沒有找來﹐也許﹐他們慶幸銀湯匙最終沒有被偷走吧。
傷口愈合很慢﹐使得他不能帶著傷口出去﹐也不能扎著繃帶出去﹐那會讓人看見的﹐因此他穿戴成一個老人(他就是一個老人了﹗) 到廉價的咖啡館去消磨時光。他深深為自己難過﹐悲悼他失去的愛情。即使在他的咬傷好了之後﹐他還繼續去那家咖啡館﹐並被那家咖啡館裡播放的哀傷歌曲所吸引。他不再偷了﹐他需要日用品時就去買﹐反正也用不了許多﹐但現在他的日用品中增加了閱讀物﹐他泡咖啡館時用得著。他不看報刊和雜誌﹐
卻喜歡過時的舊小說﹐那種小說多數是女人寫的﹐他把她們都想象成美麗而隱身的。他有時會對著一頁小說坐上整整一天﹐ 隨自己思緒飄蕩﹐輕柔地喃呢著所有那些她曾經出現在他生活中時他該對她說的話﹐或多或少這些話也是說給他自己聽吧。
結果有那麼一天﹐ 他看見在另一張桌上坐著個老警官﹐也挺大年紀了﹐那警官他認識﹐過去他做偵探時就為他工作。他上去向警官打招呼﹐(警官看見他毫不吃驚﹐也許他正跟蹤他吧。)
他問警官警察局的事都還順利吧﹐警官對他說﹐“隱身人﹐打你走後﹐事情變得越來越糟了﹐自從你干上了你的新行當﹐你對我們就成了一個麻煩。但那是你的決定﹐我們可以理解並容忍。可現在出現了一個隱身人幫派﹐干下許多惡事﹐威脅到我們文明社會的許多方面。”隱身人沉思地摸著自己的假鬍子問﹐“自從我不干偵探了﹐你們有沒有找到類似我的人干呢﹖”“直到這個新幫派出現﹐你一直是獨一無二的﹐隱身人哪。”那麼﹐隱身人想﹐她可能是置身于這個幫派中了。“這就是我們為什麼現在要找你。想讓你回來﹐
隱身人﹐我們需要你打入那幫傢伙中﹐幫助我們制止他們﹐不然就太晚了。”“你要我和自己人作對嗎﹖”隱身人說﹐說時多少有些裝模做樣﹐實際上他可從沒想到過他會有什麼自己人。“他們可不是你的自己人﹐隱身人﹐這是個新團伙﹐他們會讓一整塊地方都隱形﹐因此他們的衣服、武器和所有那些偷來的東西只要進入這區域﹐就全都看不見了。而現在他們已經在做炸彈了。”這倒嚴重了﹐的確是嚴重了﹐但是他卻想到了他的愛﹐他先頭所愛的那一個對象。他現在可明白了﹐她也許想拉他入伙的﹐可是覺得他不配就罷了﹐
這讓他感到受了傷害。“他們把你看成老派人了﹐隱身人﹐還說了些對你不恭敬的話﹐特別是說到你的一些個人習慣﹐對此我當然是不知情的。可他們同時也把你作為前輩尊敬著。雖然他們的力量超過你﹐
他們技術上卻不見得過關。他們那個災難性的系統已經在毀壞﹐我們想叫他們毀壞得更快才好。這事做起來挺危險﹐可隱身人﹐你是我們目前所知的唯一能幹這事的人了。”
結果他再次干上了他的偵探行當﹐不過他得用新罪行來掩蓋這身份。他在那個隱身的皮囊裡嘻笑怒罵地在城里穿街過巷﹐專去城里頭面人物的家行竊﹐還四處破壞公物﹐寫一些威脅揚言的字條﹐以期引起人的注意。他甚至在那位警官的慫恿下﹐把警官的私車炸毀了﹐警官說﹐反正這車的離合器和轉換器已經需要修理替換﹐管它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總之﹐他叫自己處處囂張醒目﹐等著那伙幫派來找他接頭。她屬於那個幫派嗎﹖他感到受了她的誤解﹐
受了她的輕視﹐居然不可思議到不肯來請他。他活脫成了個愛情的犧牲品﹐ 儘管已經不相信愛情﹐但他還處在愛情不可見的掌控之中。假如他能夠再次發現她﹐他肯去摧毀她的系統嗎﹖或者她會成功地勾引他加入那個幫派的作惡嗎﹖誰知道呢﹖他決定對此保持高度警覺﹐而他的前景卻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是隱而不顯的。
(王瑞芸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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