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溫文錦
章一 紙娃
出去遛貓的時候,我遇見路上一只金色的紙娃。紙娃娃,紙眼睛,紙鼻子,紙嘴巴,紙衣服,紙鼻涕,紙手指,紙鞋子,紙手套。我以為她說的話是紙的,不是。她問我最近的寺廟怎么走。我覺得她好好玩啊,就說:“快刮風了,你會被風吹走的;快下雨啦,你會被雨澆滅的。啊,不如到我家玩玩吧。”
入冬以來天气是這么地糟糕,每天遛貓的時候我總把圍巾弄得快淹沒了鼻子。現在我毫無預兆邀請了紙娃到家里來。
据紙娃說,她的生命不過一張紙。所以我帶她到家里來的時候,小心翼翼不壓不碰不撞,說話小聲小气怕一句大聲的話把她給吹跑了。
我把貓關到廚房里,怕它蹦過來跳過去地把紙娃扎破了。“你看,我這里有補丁。”紙娃露出屁股來,上面有很大一個用難看的透明膠帶堵住的一個漏洞。“多難看啊,”我說,我想起自己剛到超市買來的准備過年貼的紅色“福”,“來我給你的衣服貼好看的花紋。”說著就找到那個“福”,量了量尺寸,剪下多余的邊緣,給紙娃貼了上去。
看得出來,紙娃對于自己皮膚上出現的這個大大的福字,感到有些?腆。“多好看啊,現在時下流行的衣服不少都有這么個福字喜字勇字什么的呢。”
紙娃在房間里呆了一會儿,東張西望,不抽煙不喝茶什么也不吃。她看了看我的書櫥,拿出一本小說翻了几頁,似看非看。“你要是喜歡,就盡管看吧。”
紙娃說:“嗯。只是覺得有些傷感,作為紙來說,要是被印成書被人類好好地愛護,保存起來多好。”
“可是,作為娃娃來說,你比那些紙幸福多了。”
“嗯。不過紙娃總是朝生暮死的。一出生就得燒死。”
“燒死,為甚么呀?”
“因為我是紙娃娃,不是布娃娃。”然后紙娃扑閃著紙眼睛問我,“你想念天國的親人嗎?”
“想念啊。我想念我外婆。”接著我給她講了好長一串關于外婆的故事,听得紙娃都打瞌睡了,“可是外婆在我八歲那年過世了。我就沒有外婆了。有好長一陣子,我會把別人的外婆當作是自己的。或者我會嫉妒那些有外婆卻不好好珍惜的小孩。”
“嗯,我是能見到你外婆的神奇的使者啊,請問你有什么話要對外婆說嗎?”
我是個聰明的孩子,外婆老這樣說。我沒回答。自己翻箱倒柜,找出當時演話劇裝飾舞台的一大沓五顏六色的紙張,做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一樣大小的紙娃出來。紙眼睛,紙嘴巴,紙衣服,紙手指,紙鞋子,紙圍巾淹沒了紙鼻子。還剩下一個福字,准備貼在廚房門的,也貼在了新的紙娃背上。
后來我想了想,覺得隔十几年的時間,八歲的我一下子長那么高了怕外婆認不出來,又做了個八歲的紙娃。
“啊。你能帶我去見外婆嗎?”
紙娃拽了拽我做的那兩個紙娃,“倒是滿像的,”她一下子嘻嘻地笑起來,臉上的紙皮膚都皺成一堆,“不過那個大的似乎比你漂亮啊。”
“是啊,所以要讓外婆見到我最漂亮的樣子啊。”
“可以。不過你到底得分一些神气,一些元气給它倆。”
我按照紙娃的話,吻了吻它們,并在手心寫上我的名字,在心臟插上几根我的頭髮。兩個紙娃娃動了起來。
“走了。白白。”紙娃牽著另外兩個紙娃,吻了吻我額頭。紙娃不給我看它們融化在火里樣子。
從那以后,元神飛入天國,在那里大概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吧。現世的我一下子衰弱很多。有時頭髮掉得特別快,有時臉色潮紅然后赤白,遲遲不能起床,大半時間在睡眠里溶解掉了。說一句話變得非常非常地慢,已經快要跟不上周圍的人。
他們問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慢慢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貓在身旁蹦來跳去玩乒乓球的樣子,就像火箭,与我隔著光速。
現在的我,偶爾會感到天國的幸福,不過已經衰弱得無法把故事再講下去了。
章二 貓之初
花貓有點髒,但是它自己長得很洁白,我沒有動過它,它自己越來越洁白。原來是舔過的。每天我都對貓重复一樣的話。跟它說話的時候我不注意句子,不太在意自己說什么。貓也不在意的。有時我怀疑貓是一种花,很白很白,有一天就像植物那樣突然開放了。但總是怀疑,我沒有看見貓盛開過。
我每天觀察貓的一只器官,有時也用手摸的。觀察完再從頭觀察一遍。有時是牙齒,有時是小肉墊,有時是嘴巴,有時小乳房。我特別不喜歡它的尾巴,因為沒肉愛揮舞,就會像掃帚。今天我看見貓從廚房里跑出來,眼皮下的毛很濕,那一塊皮毛塌塌的很像小孩尿床過的褲子。我就問貓你是不是哭了。貓跳開了。除了睡覺,貓就舞動前爪,在房間中搞出波浪來。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舔自己的皮膚,或者把自己的髒牛仔褲舔干淨。但貓總是這樣做。我的舌頭不長刺,但我有刷子,宁愿用水龍頭沖洗。
打呵欠的時很腥,打呼嚕的時很透明。很腥,很透明。這就是我的貓。
我要等著看貓生小貓,那樣是不是像開花?有白花,有花花。
章三 有嗅人
1
我聞到一股令人感動的味道。無聲無息,波浪一般在房間內翻滾。味道在房間里徘徊了好几個鐘頭,一下子掉頭而去。當時我在看電視,電視節目很熱鬧,我關了聲音,看電視,聞味道。味道消失的時候,我的眼淚一陣接著另一陣。
2
過了几天,又有一股味道來拜訪。又緩,又慢,夾雜著腥。時有時無,時時有無。這時候我害怕了。
那么它的源頭在哪里呢?
翻箱倒柜,拔開儲藏柜,衣服,鞋柜和衛生間。沒有源頭的味道像無頭人,一連在房間逗留了几天,我出門,它也跟著尾隨不絕。
吃飯的時候,媽媽問我為啥吃得少。這股气味,在我進食的時候趁机從口鑽入來,翻心肺倒脾胃,攪動我內心。
3
我有早晨起來點檀香的習慣。供養在花瓶里的鮮花干萎了,隨手輕輕撥下來,開窗,朝門口散了些清水,檀香開放了。
暗香浮動,隱隱壓抑了几天來的那股味道。不久,空气中的气味產生明顯界限,濁重的腥味下沉得很快,在膝蓋以下的空間流動。檀香洋洋,上界面的洋溢著美好的气息。
到了中午,貓突然無緣無故嘔吐了。我蹲下去撫摸貓的時候,鼻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滴在貓脖子上。下面的味道實在太濃重,小獸比人敏感得多,貓受不了這個,我也受不了了。
直到檀香燃淨,气味再次抬頭,往上擴散。
4
從那以后,我的嗅覺越來越乖戾了。厭惡香水,蚊香,麝香,諸如此類一切香。拒絕使用沐浴露,洗面奶,任何化妝品。一旦聞到一股气味,那种气味便會久久縈繞,揮之不去。
我盼望過去那股令人感動的气味再次到來。在万千气味包圍中,將我拯救出去。
5
練習抽動鼻翼,我學會了閉上眼睛走路,工作,進食,睡眠,沐浴,造愛。气味在暗中构造了有形世界的邊界,并有聲有色地渲染出其質地。比光速反應更為敏捷,并不為任何人造陰影所遮蔽。
那么我的眼睛到哪里去了?眼睛永遠睡著了。我聞到每一個人。沒有了眼神,用嗅覺指著他,說:“你好。”
6
烹飪的直覺來自食物的气味,時間的拿捏,火候的調停,水份的濃淡。姜,蔥,豌豆,果仁,豆瓣,茄子,西紅柿,晨起搶先購買沾著露水的介藍,植物的气味比人的气味遠遠來得自然和可靠。
我已經無法進食經由他人烹飪的食物,每個人的嗅覺千差万別,适用于一只嗅覺系統的食物又怎能适用于另一只嗅覺系統。親手調制的味道,才是最适當的。
烹調的時候,我會突然想到,會不會有一個人,有千万朵毒藥花組成的气味,他沿著我調制的气味一路追逐過來,在這個世界上,在万千气味的包圍中,將我拯救出去。
7
可是,就在昨天,我得了重感冒。我打個了阿晴,所有的气味一下子不見掉了。沒有人,在万千气味的包圍中,將我拯救出去。我就自己跑了出來。
這几天早上,檀香還是開放著的。
等我的感冒好了,我會用鼻子,再把故事繼續講下去。
章四 瞳孔樂園
今天起床得早。過了很久。喝茶抽煙,吃早點。然后哭了。霧光,和濃的冷空气。我拽著自己的睫毛,拉著眼皮蓋住整張臉。遮住身體。
睡覺之前把睫毛編成好多辮子,醒來的時候松開再用牙簽梳理好,這樣眼淚才不會像包子一樣往外掉。
好久沒有去瞳孔樂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瞳孔樂園。有時哭著閉上眼睛,樂園里的風景爿爿開,艷光四射,明亮得我眉開眼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瞳孔樂園,唯獨我的往里開花,開往幽深髮髻線。
我愛真理,我愛包子餡。我有在我的國土旅行,我有在累積樂園明信片,我有用心裁剪光。我有把時間花在睡眠上。
我看過了許多美景,我看過了許多美景,我看過了許多美景。我收集了許多最愛的真理。我想念心儀的女鬼。我閉上眼睛內在立刻香。
絮狀表情、剽悍的鬼、貴婦的舌、有禽流感的唾液、用不完的波紋、气泡生殖器、蚊香美人、分心熒光絲、爬不過的島嶼。神的表情真實,電的触感刺目。瞳孔左右從未分裂。我不花時間展覽它們。我的哭泣有意義。我的眼淚最珍貴。
眼角眉梢,閃閃發光的蝸牛涎水四處蜿蜒。場景未必風和日麗,風光里有拔不掉剪不完的光。流出三百顆珠子,我再不流連瞳孔香。
章五 在貓中
我也不想養貓把自己養成這個樣子,在我沉溺于定中或者想象力大紅大紫与空气扑簌簌擦過快要著火的時候,貓總是從中穿梭而過,大搖大擺。根据我二十年多一點的有限的塵世經驗,几乎可以确定的是,每當一個人要与我終止人世關系的時候,總會托付一只貓來填充其間的空白之處,令感情的失陷緩慢著落。有關貓的這种不期而至的緣分,真是讓人訝然又心生感激。
一盯貓的臉孔,就要好久好久。像這种人与獸的聯系,自有其詭异緩慢之處。不是想擺脫,就能夠辦到的。有時在馬路邊,隨隨便便一只貓的都讓我聳然動容,駐足停留沒完沒了。所以到了后來,我從來沒有過養貓的打算。因為,貓癮像毒癮,開始時候是我養貓,后來就變成貓養我了。
有時候養啊養啊的,貓越來越大,就變成了整個人生活在貓中。一點儿也不奇怪,當我在外面一舉手一投足,一言語一眉眼,私下仍与家里中的貓建立著千絲万縷的難分難解的聯系。我中有貓,貓中有我了啊!
如果你們在馬路上或者寵物店或者隨便哪里遇見一只貓,一定要注視它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會不由自主地,貓地一聲叫出來。
章六 麻雀她說
驟眼胖,驟眼又不胖。我就分不清楚到底是胖還是不胖了,所以老是抬頭看看她再确認一下。所以我看了她很多次,很多次。我舉起好多銀飾,問她上面刻著什么字。她念了好多次:“嗡嘛呢叭咪吽”。
“嗡嘛呢叭咪吽”。字驟然變甜了。我相信熊貓,我相信胖的人念出來的字,都是甜的。這字真好听,我把柜台所有的銀飾都高高舉著,問了一遍,后來她說,上面刻的字都是一樣的。
她是麻雀,不是熊貓。我相信麻雀臉上一定長著小雀斑盡管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光顧著胖而忘了注意雀斑。我愛雀斑和胖,一樣又太滿了,同時愛不了兩樣。
麻雀,我不買銀飾。我想買“嗡嘛呢叭咪吽”,買雀斑和胖。我念這句話就從來沒有甜過,每每詭异得牙齒都繃緊。我從來不愛晒太陽,只想和別的姑娘一樣,白的臉上長雀斑,并胖。胖的姑娘中和著瘦的姑娘所帶來的詭异和神經質,就像熊貓,像大熊貓。
在一個瘦得骨頭發緊,眼神寒冷的傍晚,我遇到了賣銀飾的麻雀。我愛庸俗的流行服飾所散發暖意,穿滿大街姑娘都穿的衣服,和人們靠得近。像一只麻雀一樣地靠近另一只麻雀,是多么好的事情。可是首飾不,首飾是身體的延伸。我戴了麻雀賣的銀吊墜,圓的,以便比較胖。從那以后我便不再獨自念“嗡嘛呢叭咪吽”。全心全意听麻雀念。麻雀賣了成百上千件銀飾,念了成千上万句,聚了那么多的念。麻雀便把她的念,分給了我。
我究竟沒能分清楚麻雀長得胖還是不胖,也沒得知長出雀斑的竅門。這樣時間一直一直地下來,筆直的不會拐彎和波折的,我沒有變成胖麻雀也能依偎著另一只麻雀。
我終究疑心一些買回去的時髦姑娘總會浪費著麻雀的銀飾,可是這樣便又如何,“難道我不賣嗎?”麻雀說。我仍然無緣無故地,擔心她們戴得不好看,擔心她們喜新厭舊,擔心麻雀賣給她們的之后遭受冷落扔于抽屜一角。無端端地為一些東西的下落所焦慮著,是我改不掉的坏毛病。喝不完倒掉的茶水,它們會順著下水管道,流到哪里去了?手机發出去的問候信息,會遭到朋友們什么樣的反應?聲波經過我耳渦,后來呢?后來呢?
麻雀對我說,不管主人如何對待她們,銀飾上面刻著的“嗡嘛呢叭咪吽”不會消失掉的。么么不要怕。
一旦對事情有了疑心,便會越來越大。大得像假的。這時候我便抽泣起來。 “麻雀你一定要把銀飾賣給喜歡它的人啊。”每天麻雀出門,我都要重复這句話。麻雀說:“曉得了。”微微胖的人脾气會很好,也會對我好,比如熊貓,比如麻雀。我愿意相信這點。胖了就不煩了。我想從前的麻雀一定也是個非常容易煩的姑娘,我穿著她從前的衣服是那么地瘦,緊箍箍的。只不過好几年前流行的顏色太素,顏色太干淨,我就怕。
現在的麻雀,是很好的。長胖了,也愛穿一些紅紅黃黃的衣衫,白白的臉上慢慢有了雀斑。一定是銀飾賣得多了,“嗡嘛呢叭咪吽”念得多了。可是我,什么時候才能變成她那樣?留我一個人在家里,我是永遠想不清楚類似問題的。想著想著,問題總是就不見了。
總覺得我脖子上戴著的那件圓圓的銀吊墜,形狀慢慢地變了。又或者,我沒有記得它原先的形狀。開始是圓的,現在看起來有點橢圓,又慢慢地一些日子過去了,越來越橢圓了。“麻雀,吊墜怎么變了?”
“瘦了。”麻雀說。“主人瘦,跟著主人的時間長了,她也瘦了。主人長得好看,戴著的首飾也會變好看。主人不好看的話,再好看的鑽石珠寶,也會漸漸變得好看不到哪里去。”
“真的嗎?”我不太相信有這樣子的事情。首飾形似主人?可是以前,我以前的珠珠項鏈啊戒指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這种事情啊。
“因為相處的時間不長啊。難道你不覺得,你也被它慢慢改變?”
不光首飾形似主人,連主人也會形似首飾嗎?多令人害怕啊!要是這只首飾很坏怎么辦?
么么不用怕啊。之所以會戴首飾,都是因為喜愛的緣故。所以要用心挑選首飾。
我漸漸有些不喜歡這只吊墜起來。越來越橢圓越來越拉長,上面刻的字看起來被拉伸過了,多難看啊。
“么么快吃飯。胖了就好了。”麻雀總這樣說。
我老吃很多米飯,蛋卷,夾心糖,核桃,水蜜桃等等。但是總是胖不起來,反而瘦了。多么詭异的事情啊,我不明白起來,究竟是它跟著我變瘦,還是它想要把我變瘦?首飾根本沒有听我的話... ...
麻雀賣了那么多的銀飾,她自己從來沒有戴過。
我又是個容易發愁的姑娘,一發愁吊墜就拉長更加快,到了后來簡直要變尖了。麻雀也到了沒有辦法的地步,她賣過給那么多的姑娘們,有胖的有瘦的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有長雀斑的有長痘痘的,可是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像我這樣把首飾搞成這樣的姑娘。“么么請你不要發愁,請你快點長胖,這樣就好了。”這兩點我一點也辦不到了,即使辦到了,很快就變成原樣。
一年過去了。瞧,我戴著一只多么尖銳的吊墜,“嗡嘛呢叭咪吽”也變消失了。我覺得,它很快就要刺向我胸膛,或者眉心。我卻變安心了,不去想它,再也不發愁了。
可是我親愛的麻雀,當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發現睡在我身邊的你,睡得那么好,胸口一片血紅,扎著我佩戴的針。
仁慈的銀針,浸著麻雀的血。雀斑一個個都消失掉了。
我發愁得太多,懮愁便刺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