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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剁了你的小拇指
王艾

當我提筆寫李重這個奇特的人時,我同樣想到了,在這個故事中,開始的激勵事件是什么?按羅伯特•麥基關于劇本的理論,所有的故事開頭必有一個激勵事件來吸引觀眾的眼球?我也是這么想,李重的故事,必須有一個激勵事件,然而,任何信手捻來的事件都可以推進這個故事的延伸。我還想到,在人類文明邋遢混亂的十年里,李重應該隨著這种進程老去,將青春賣掉來換取一點可怜的世故,但是我錯了,李重不僅未在滄海桑田的變幻中老去,而且大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他肥厚的四肢,啤酒釀成的肚皮,一毛不長的頭皮、一口黑牙,都在我紛亂的記憶中晃動。這個躺在當代前衛文化中一息尚存的游子、一心向往柏拉圖式詩學試圖鑄造他自己浪漫人生的理想者,現在還青春著,跳躍著,憤世嫉俗著,猥瑣或者崇高著,构成迄今為止仍令我困惑的人。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我入住A城著名的藝術家居住區西山村時,我遇到了正在東周家胡鬧的李重,他下頜濃密的胡茬、光禿禿的頭皮,在黃昏一抹夕光地襯映下亮閃閃的一片,他說話高昂的姿態与爆竹般炸響的嗓音—如果你不處于在此气氛中,一定覺得是這個人腦神經短路,然而他有條不紊的說話邏輯,不得不使周圍的人覺得—我們才有可能腦神經短路,而他—李重,是自由思想家,一個在浩瀚如煙海的知識汪洋中踽踽獨行的先知:從歐基米德理論定理到歌特巴赫猜想,從達芬奇的黃金分割線至艾略特的“荒原”,他都能講出個端倪。當然,在那個亂糟糟的起居室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對李重的思想表示敬佩,譬如東周,他就毫不留情地指出:丫絕對是一個經典文化崇拜狂,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膜拜在巨人石榴裙下,一邊摸著巨人大腿一邊卻在意淫的狂徒。對此,李重顯示了奇怪的邏輯:只有人類心臟停止跳動之時,對經典文本的意淫才會結束。我覺得,這似是而非的話出自李重的嘴中是如此具有征服力,就好像—假如小便池不是杜尚放在藝術展上就不會產生藝術革命的价值一樣,正因為是杜尚干的,別人也就認了。李重說完之后,隨即在東周的肩膀上拍了拍,表示你丫不懂。

但是東周很不高興李重拍他肩膀時一副气宇軒昂的樣子,于是他將李重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意思是說你丫才不懂吶!李重還擊。東周再還擊。他們從拍手開始迅速地發展為拳頭相擊,東周打了李重一拳,李重也將拳頭打在東周的額頭上。在我剛剛坐在下來喝二鍋頭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李重与東周由拍胸脯保證情同手足的關系馬上發展為互相毆打,以宣泄青春體內淤積的暴戾的幻影。更讓人惊奇的是:其余的人對此置之不理,除了站起來躲避倆兩人笨重身體的碰撞以外,大家仿佛沒有上前勸架的意思。

看來,兩個人平時缺乏搏擊鍛煉,以至几個回合下來彼此臉色發青,气喘吁吁,在東周一聲“你給我滾”的怒吼中,李重說:“我真的滾?”東周說:“真的,你滾吧!”李重于是“滾了出去”。令我困惑不解的是,當李重出了房門,將沉悶的腳步聲獻給我惊訝的耳朵時,東周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他猛地踢開腳邊的鋁鍋,鋁鍋發出?啷的巨響滾到了起居室的另一邊。此時東周已追了出去。“李重—李重—李—重!”東周絕望無助的喊聲留在了空曠的院子里。

傍晚的聚餐就這樣不歡而散,等東周跌跌撞撞地回到狼藉的房間,我也無心留戀接下來我應該知道的結局,所以,同其余的人一樣我也采取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姿態。也許我只對惊訝在我心理層面上的作祟感興趣。我認為,我的分析焦點集中在東周還要去挽留李重的那一瞬間帶來的荒誕感覺上。從表面看來,兩人都不像同性戀,光從兩人棱角分明的骨骼、高聳的顴骨、粗壯的喉音,都不具備同性戀那种嫵媚万千的姿態,更何況,兩人還具有極端自我膨脹的猖狂口气与髒兮兮的外表,更使得我下了判斷:這其中肯定有鬼。東周出門去喊李重的那一刻,嗓音歇斯底里,傳出的是一种依賴,一种挽留,或者更加像有私下交易的人。

以后,我在西山村那些無所事事而又放縱的日子里,听周圍的人談論李重与東周,才知道兩人的确有著千絲万縷的聯系。人們是這么說的:東周的女友劉美麗在愛上李重的那一年春天,東周實施了自殘行為,自殘的方式是割腕,割腕的目的是重新奪回劉美麗對東周母親般的愛,督促劉美麗放棄李重回到自己身邊,但是東周割腕的后果是:劉美麗雖然回來了,但是沒有一分錢來治療東周自殘產生的后果,因為東周的手術費、輸血費等費用高達七千元左右。于是,劉美麗想起了這個世界上最有可能幫助自己的人—李重。李重慷慨解囊,將剛剛賣畫得來的七千元給劉美麗,劉美麗將錢給了東周,惟一的條件就是要求東周与李重恢复友誼,將兩人裂開的友誼的縫隙重新用強力膠粘上、裹上、封上,即使友誼的鏡面上裂痕斑斑,也證明友誼裂開了是可以彌補的。憔悴的東周當即在醫院的病房里答應下來。劉美麗像鳥儿一樣,飛了出去,將友誼恢复的大好消息告訴了李重,李重也答應了,劉美麗即日督促倆人恢复關系,并將這一日稱之為“友誼恢复日”。

我到西山村,進入到東周房間喝酒發生的這一幕,正是李重与東周“友誼恢复日”的一周年慶。在這聚集著奇怪氛圍的日子里,李重与東周大打出手,而周圍的人視若無睹,使得我差一點誤解周圍的人都是他媽的畜生。現在我明白,他們對李重与東周的關系了如指掌,以至于對兩人的毆打都習以為常。

听周圍人談論劉美麗時口沫橫飛、面紅耳赤、雙眼放光的樣子,引發了我對劉美麗的好奇心。在我們稱之為道德淪喪、价值崩潰、秩序渙散的當代生活中,三角戀情司空見慣,不能將其淪為道德谷底已腐爛的情感尸體渾為一談。這三個人的戀情,只能說是人在爭奪情感對象時所暴露的欲望的證据。劉美麗在進入這個故事所產生的三角戀情,只不過是為我們無聊的茶余飯后增添一點談資。引發我好奇心的也不是劉美麗的魅力与媚俗色彩,而是為何這個女人去歐洲的一年之后,兩人男人還在為劉美麗而?打呢?這叫我難以理解,莫非李重和東周都是情商極高的“花痴”?或者有更深的動机在內心世界作祟?

在東周家發生?打事件過后的第三天,即是西山村畫廊舉行藝術展的傍晚,我在西山村后山,被人們稱之為“御花園”的土路上見到了李重。當時他腳穿一雙皺巴巴的脫了皮的皮靴,腿上是染著顏料的牛仔褲,上身穿著一件草綠色的休閑服,腋下還夾一支气槍。當我看到李重的第一眼時,他正在擺射擊的姿態,也許黃昏的夕陽對他也情有獨衷,正好將一抹暗紅的光亮抹在他的禿頂上,于是他那個禿頂居然反射出一种難以形容的神圣光環,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當然,正常情況下,李重對我的散步會置之不理,但是這個時候他將气槍放下,不!嚴格來說,他是用雙腿夾住气槍,并隨手撓了撓他那雙腿之間的睾丸,我想,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在很多人那里都有過,所以沒覺得有貶低的意思。李重將气槍放下后,從包里取出一個望遠鏡對准我的方向,這使我馬上意識到:他拿望遠鏡朝我這邊看的絕對不是我,而是与我一道散步的法國美眉法蘭絲,同時,有著像西山村湖水一樣綠的眼睛的法蘭絲也看到了拿望遠鏡的李重。

“看,”法蘭絲惊訝地說,“有一個藝術家在看我們。”

“看的應該是你,”我知趣地說。

關于我為何能与法蘭絲這樣杰出的女性走在一起,是因為我身上有一种不光彩的“心理歷史”,這种“心理歷史”使我相信,只要我和法蘭絲小姐走在一起,某种程度上,我就是和整個法蘭西的文化有一种同步感。盡管法蘭絲小姐不是法蘭西文化歷史的象征性符號,但是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文化的小符號啊!她血液里散發出的味道与皮膚上那些金色茸毛使我覺得,我喜歡法蘭絲小姐,是因為她身上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啊,但愿我這种解釋是合理的。与她一道散步,使我產生這樣的幻覺,我是在法蘭西的文化曠野里散步。我想,我這种阿Q精神都是因為我生活得太卑微的結果。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我們靠近了李重。對此,他顯得漫不經心,然后,他突然肆無忌憚地說:“你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我問。我相信語不惊人死不休的李重一定會說出他視野中奇妙的事情來。

“我看到了一只母烏鴉的屁股,你瞧,它還在那棵樹上。”

我們順著李重手指的方向,看到我們走過來的路上的那棵樹的枝頭,的确栖息著一只烏鴉。“你怎么知道這是一只母的,而不是公的?”法蘭絲此刻好奇到極點,她早就听聞過李重的大名。但是李重沒有回答法蘭絲的話,而是自己說自己的。“我想射它,但是怕傷著了你們。我拿望遠鏡觀察了一陣子,發現它昏睡了。我射了一下午的烏鴉,但是我沒有一槍能夠命中。”

能与李重這么鄭重其事地聊天是我的榮幸,想想他与東周打架的那天,他似乎連傲慢的一瞥都沒有光臨到我的身上。在這個故事中,我還必須交代一下:在我沒有來西山村住之前,李重的名字,對我与當時的很多文藝青年來說簡直如雷貫耳。我不僅從那些急于霸占藝術話語權的書籍里知道李重是西山畫派的重要代表人物,而且是A城文化名流宴席上的文化嘉賓与捐客,如果藝術不眷顧与寵愛李重,那么也就是這個時代藝術本身的墮落与不幸,換句話來說,如果世界不愛李重,是世界的損失。我還听說,在一些金融界新貴們附庸風雅的宴會上,熱愛藝術的商人們邀請了很多藝術家,其中,李重現場玩“潑墨”,口水四濺、手舞足蹈地講解王羲之草書与自己潑墨畫的微妙關系,妙齡 “美眉”們將李重圍得水泄不通,致使他的禿頂上的毛孔奇异地綻放了,滲出了被“美眉們”熏香了的汗水,其結果引起了“美眉們”的垂怜。“美眉們”在索要潑墨畫的同時也向大汗淋漓的李重遞出了擦汗用的絲巾与紙巾。其中,流傳的版本還有,据說其中一個“美眉”著急,慌亂中遞給李重一條絲襪,李重看后愣怔了一下,隨后馬上在鼻子邊使勁地聞了聞,隨手操起旁邊的毛筆,大筆一揮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我這么說,法蘭絲可能覺得我趣味越來越低級,一個好端端的著名藝術家怎么能虛构成脂粉堆里的公子哥們了。

好了,話題轉回到西山村的那個黃昏,我本以為李重与我談烏鴉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气,但是很快的我發現,李重話鋒帶著曖昧的弧光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將苗頭全部轉向了法蘭絲身上,此時,我才傷心地明白,李重与我主動打招呼只是拉我“墊背”,其實他真正的目標是法蘭絲,尤其眼神准确地指向了法蘭絲驕傲而帶有歐洲阿爾卑斯山風光的胸脯。

當天晚上,西山村畫廊大院子里燈火輝煌,李重的姍姍來遲也使得畫廊蓬蓽生輝,這是畫廊老板小兵說的。“李老師,您也來了,這讓寒舍蓬蓽生輝!”在這個個性張揚民主自由到了一個頂點的時代,老板小兵能說出如此酸溜溜的話讓人意想不到。在老板的慎重而不乏枯燥的介紹中,長方形餐桌邊的不少人站起來,表示了對李重的尊重。令我与法蘭絲惊奇的是:那晚李重頭上戴著一頂牛皮制成的牛仔帽,是他看起來類似于美國西部片里的牛仔,或者是有著長髯鬚的魔術師。与李重獲得成就与榮譽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他的貧窮,我迄今為止也沒有拿出有效的文字來解釋他為何如此的貧困。

李重似乎并不看重金錢。這并不是在罵一個人,而是李重的金錢觀有點超乎常人,他認為,錢是流水,從別人身上流來,流過自己的手上,再流到別人那里。錢,在李重那里是一种動態的流動物品。我覺得,不僅李重不是輕視金錢,而是使用上出了差錯。譬如前几年他要買一台索尼數碼攝像机,別人勸他別買,說不僅降价會貶值,而且會閑置著毫無用處,李重不听,花了九千元左右,買了這台攝像机,原本是想做一些影像實驗作品,結果買的第三天,他去C城參加一個藝術展,便帶著心愛的攝像机。在熙熙攘攘的机場大廳,正當李重去超市買瓶礦泉水,轉身之間,嶄新的數碼攝像机就不翼而飛。兩年來,李重丟了五部手机,兩台攝像机。李重為此分析過,性格決定命運。性格也決定了李重要丟很多的東西,過去一直丟,現在還在丟著,未來,李重還得丟很多的東西。

金錢也決定了李重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K,是一個富商,給李重一年二十万,打算代理他的作品,李重卻錯誤地認為他是有預謀。李重認為:作為市場潛力巨大的藝術家李重,不止值這個數,得翻三倍。K對李重的才華極為重視,見代理不成,便變相地贊助李重,撥給他二十万做藝術工作室,工作室所產生的百分之五十的利潤歸李重。李重這下子,覺得K沒什么陰謀了,于是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好了,事情就這樣來了。李重受周圍狐朋狗友的蠱惑,又變相地將錢撥給五個人搞工作室,其結果是,工作室搞了起來,李重不僅因為工作室而名聲響亮,家中為此也門庭若市,聚集了大量的無產階級文藝戰士、藝術流浪者、藝術圈混混与身份不明的人,凡是与藝術沾點邊的人李重都歡迎,這些人,大多以破坏与反抗者的面目出現,閉口開口都是大師自居。李重家里的人之多,以至于傳出一個笑話:說李重有一次回家,見一個打扮奇特、叼著煙、滿臉不屑的人坐在自家門口的台階,李重說:“你怎么不進去坐啊?”那人說:“我操,你也來找李重啊,你就別進去了,里面早擠滿人了。”

工作室坐吃山空,導致創辦工作室以此盈利的巨大理想徹底地破滅。這段時間的李重,被人稱之為“八爪魚”,意思就是說,這個人什么都想抓,卻什么都沒抓住。李重明白這個綽號的涵義,他解釋道:作為在現實生活中失敗的“八爪魚”在靈魂中是成功的。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在李重將二十万元揮霍一空,并且還賠了自己儲備的兩万元進去。同時,富商K炒期貨虧本而徹底破產,于是,身邊的人提醒他,應該去問李重要債。K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是K主動給李重錢的,但還是試探性地給他打了個電話,結果,那天晚上李重鬼使神差地喝得酩酊大醉,對K陰森森的口吻,李重的回答很是戲謔。他說:“哈哈,你啊... ...哈哈,好啊,我認為,你能將錢賠得精光是你的福气啊,你就當作這些錢... ...進了垃圾筒一樣吧?現在,終于知道脫光衣服的滋味了吧... ...哈哈,我說了,裸體是最最幸福的... ...就好像無產階級社會那樣,無產者在一起共享,大家都是裸體的,都是本能的,都是無所謂的,所以,藝術家只會在無產階級社會的土壤里生根發芽,要不... ...”K憤怒了,他開始在電話里咆哮,李重給他解釋了半天,兩人各執一詞,完全對不上號了,就像有著兩個不同語言系統的人,徹底失去了正常交流。此時,K失去了對藝術崇高的信仰与一如既往的人文關怀,這個平時沉浸在神學与佛學里的儒商突然青面獠牙,暴露出一种可怕的本性。可能,K猛然感到自身的利益不僅受到侵犯,而且,還受到了李重的侮辱,所以,他感到自己的意志被李重強奸了,報复心在一瞬間像水銀柱的水銀急遽升高,他熱血沸騰,万丈火焰在內心呼之欲出。他在電話里發誓:傻逼孫子,我一定—將—你丫—滅了!

“不可能的。”

“沒有不可能。不把你滅了,也起碼要你的一個手指頭。”

當李重憤怒地挂了電話,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等他冷靜下來,酒也醒了一大半,他在房間里翻箱倒柜,找出過去与K簽的合同,發現這紙片儿根本毫無意義的。于是,李重相信自己,現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他的肉身應該選擇逃亡生涯。我為什么不說流亡,因為流亡不僅政治意識形態濃厚,而且,大有自我放逐的意味。而逃亡,挺适合描述李重目前狀態,因為他受到一种權力的壓迫,如果不選擇逃亡,有性命之懮,所以李重后來解釋,K既并不獨裁,也不專制,但是他有權力這么做了。既然在K的威脅下,李重選擇了逃亡,那么他將逃亡到哪里去呢?他將怎么逃亡?這几乎是個懸念了。但是按西山村的人來說,嗨,真幼稚!這也叫逃亡啊?充其量是貓与老鼠的游戲。

在李重逃亡之前,我必須回到西山村那個場景里,接著敘述畫廊聚會那天上的李重,因為這關系到李重的逃亡途中与劉美麗的邂逅。這邂逅就像鐵路上鐵軌的交叉點,將李重的人生帶向一個不可知的終點。寫到這里,我感到自己像一個文字剪輯師,在整理七零八落的碎片,試圖將敘事場景有效地拼帖起來。我想,在我們時代生活的內部充滿了各种可能性,我得理出一种可能來塑造人們期待中的李重,但大可不必將閱讀的期待值全部注入到李重身上,因為目前還不知道李重的生活在這些紛亂的事件中如何結尾。

夜色沉沉的西山村,鋪展著一种柔密而又苦澀的空气,挂在桂樹上的霓虹燈散發迷离的光線,李重也隨著杯盞叮當的撞擊慢慢地醉了。酒精們開始在血液細胞里突圍,將几抹紅暈烙在李重的那張胡瓜形狀的臉上,他不斷地和周圍的人干杯,將“哥儿們”、“老哥”、“老弟”“妹妹”、“姐姐”等顯示情同手足的詞匯吆喝得如同霹靂般響亮。那些酒鬼們的耳朵也感到很愜意。本來那天晚上是明月皎洁,乳白的月光透過北方四合院屋檐与白樺樹,在院子里勾勒出一片片光与影的世界,与桌上眾多的蜡燭組成了一個充滿了美好、光明与和諧的宴會,當眾人賞月并贊嘆中國古典詩詞中明月、酒、劍縱橫在文化曠野中所呈現的偉大气象時,一片該死的烏云遮蔽了明月,緊接著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于是人們草草地收拾了餐桌,將狂歡從戶外挪到室內。老板小兵建議大家跳舞,有人去放音樂,有人去搬桌椅,騰出空地來。過一會儿,高音喇叭里傳出怒吼咆哮的搖滾樂,音符沸騰起來,也激起了李重體內節奏的因子,他率先跳了起來,于是我看到的是一個圓乎乎的几近肉球的人在舞池內手舞足蹈地狂舞。他的姿態与其說是在狂舞,不如說是一個屠夫在慶祝成功地殺了一頭豬。仔細設想,一個屠夫進入舞池之后瘋狂亂舞之后的感覺,是何等的荒誕。但是李重并不在乎,生命是自由的,他快樂地跳著、蹦著,那种天真与自由,仿佛天高地遠,人不再為他的面包与啤酒、一日三餐而發愁。大概出于傍晚時分与那位法國“美眉”聊天所引起的感覺,李重跑到我的身邊,將法蘭絲請去跳舞。透過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的大廳,我看到李重与法蘭絲卿卿我我,他們的樣子完全可以引發我的忌妒心全面爆發,但我捫心自問,我的忌妒心并沒有沿著情感的水銀柱直線上升,一動不動地停在正常的溫度。這時我才明白,我認識法蘭絲的最后的最好的結局就是將法蘭絲送到李重身邊。法蘭絲既屬于李重,也屬于大家,就是說法蘭絲是資源共享的一部分,就像李重屬于法蘭絲們一樣。想了想,我感到安心,還有一种原因是和我的畸形的愛情觀有關,我以為愛情決不是兩個雄性与雌性器官的直接交換,而是在這兩個器官上美學層面互動的結果,所以,長期以來我得出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愛情觀,愛就是愛,肉就是肉,水火不容,不可調和。在認識法蘭絲時,我的“性飄泊”早已中止,無論是西醫大夫,還是中醫大夫都認為我這是心理性陽痿,我明白了我的“性取向”是多么的复雜,簡直對應于我的人格,匹配于當代多元的社會形態,所以,我認為,法蘭絲与李重在愛的路上將會是一對白頭偕老的伉儷。

西山村畫廊的夜晚里,法蘭絲与李重在黯淡燈火中卿卿我我的樣子留在我的記憶里,法蘭絲后來將當時与李重的對話在我面前進行了复述。當時,法蘭絲被李重邀請去了跳舞,過不久,李重与她由牽著手跳舞改成了摟著跳,在摟著了一陣子之后,李重將手放在了法蘭絲丰腴的屁股上。“嘖嘖,”李重贊嘆道,“果然是進口的法蘭西屁股,又圓又大。”在A城早已混得如魚得水的法蘭絲自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不甘示弱,也將手放在李重的腰部,掐了一把說:“果真是地地道道的土特產,腰比水桶還粗。”

“那遇到我這樣的土特產你一定是胃口大開,口水直流了?”李重用他臭烘烘的嘴在法蘭絲耳邊說道。

“當然,我是不會拒絕的。”

當法蘭絲复述与李重跳舞的那一段故事時,我明白法蘭絲一定是中計了,至于怎么中計了法蘭絲是不會和我說的。法蘭絲只是說,李重像個流氓無賴。我對她貶低李重表示了反感,我說:你不是一直喜歡文化界的流氓与無賴嗎?在A城,流氓的存在是需要一种哲學詮釋的,流氓越大,就意味著他掌握了話語權,說明了他權力的邊界正在擴充。這讓法蘭絲不明白,她認為我是自吹自擂,把文化界的李重“妖魔化”,夸大流氓的作用,但我想法蘭絲會漸漸明白的。那一次宴會上,我也醉了,便睡在老板小兵平時辦公的那個房間的沙發上,直到一個星期之后,我才見到法蘭絲,為了搞明白那天晚上法蘭絲去了何處?我拜訪了李重,敲開他畫室的門,來開門的不是李重,而是一個滿嘴大蒜味的陌生人,等我走進去,發現李重正對著一把剛從樂器制造厂買回來的大提琴贊不絕口,一群他的崇拜者正襟危坐地听他彈韋伯的曲子,顯然,曲子彈了一半之后他沒能持續下去,因為對大提琴無師自通的李重還沒能熟練地駕馭一支曲子的地步,后來,李重小心翼翼地將大提琴放在牆角,便開始了他關于古典音樂理論的演講,他說,勃拉姆斯的音樂里就有后現代意義上的音樂复制的性質,是不是有“波普”的傾向還有待考證?至于約翰•凱奇完全是在嘩眾取寵... ...也許勛伯格的十二音系對現代音樂更有幫助。我認為李重完全是在瞎扯,但是我來找李重,不是來听似是而非的音樂理論,而是來打听法蘭絲的,此刻,假如我插話打斷李重的“音樂是人類靈魂”的話題的話,沒准他會拿起大提琴往我的身上砸來,于是我選擇了离開,直到一次在一個大款請我們去夜總會唱卡拉OK時,在包房里的李重恰巧坐在我身邊,當時我們為等一個人,均沒打開音樂,他卻得意洋洋地說:“小兄弟,不好意思,法蘭絲我給丫辦了。”“啊,”我假裝吃惊,舉起了杯子,狠狠地与李重的杯子碰了一下說,“我為你給我們民族爭光表示感謝!”全場的人听了哈哈大笑。法蘭絲從此也隨著李重的影響力而聲譽漸隆,“上口率”極高。

由于法蘭絲的關系,我与李重的友誼也急遽上升,成了朋友。

話分兩頭說,我必須回到李重被K追債的那段時光,當李重挂了電話冷靜下來之后,也許他的心里還在思量,丫是什么意思?滅了?這個詞包涵了很多意思,譬如,痛毆我一頓?卸我一條腿?一支胳膊?一根手指?或者要謀殺我,讓我暴死街頭,死無全尸,將我的尸體大卸八塊煮成香噴噴的肉塊下酒?不管怎么樣,李重倉促地用了十几分鐘時間收拾細軟走上了逃亡之路。他先是去銀行取了八千元,然后匆匆地打了一輛的士去胡子家。胡子是李重的學生,對李重來說,也許胡子能為他指點迷津,其實以李重的智商,完全有可能下一個准确而簡單的判斷,但是李重去了胡子家。在的士里,當車窗外的風景以模糊不清的形狀迅速后退,的士司機卻大談特談人生,并言稱,好像在電視或者報紙等傳媒上見過李重,總而言之,的士司機斷定李重是名流,現在是,將來也一定是。這讓李重的耳朵感覺猶如吹來了清馨的春風,盡管司機濃重的卷舌音与結結巴巴的語气讓李重不适。司機堅持認為,李重的臉是大眾的臉,不是為自己長的,而是公眾長的。李重覺得司機廢話極多,便哼哼哈哈地應付著。但是他的哼哼哈哈被司機認為是狡猾,是對自己尊嚴的一种打擊。司機堅持要求李重必須發表自己的人生觀与价值觀,司機說了,坐他車的人多多少少都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這樣哥儿們坐在一起才有意思。

李重尷尬了,他說,他其實沒有人生觀。

司機說,人從娘胎里開始就有人生觀。“白痴,你看,這白痴。”前面的車踩緊急剎車,司機也一邊踩緊急剎車一邊罵,“白痴,誰敢說他沒有人生觀呢?”李重被的士司機弄得忐忑不安,也許是緊張的緣故,李重感到腸胃不舒服,經驗告訴他,肚子里傳出的嘀嘀咕咕的叫聲,顯示的是一种要拉肚子的信號,緊接著,他的肚子一陣絞痛,恰巧經過一家酒店,李重要求司機停車,司機嘟嘟囔囔地表達了對李重這樣顧客的不滿。李重此時根本無心与司機糾纏,以免節外生枝,何況,作為一個正儿八經的逃亡者,應該面對各种突如其來的事件從容應付。生理上的故障,讓李重壓低了從內心冉冉升起的憤怒。但是李重為了給司機一個小小的教訓,從褲兜里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一邊假裝付錢給司机一邊用小刀在后座划了几道大大的口子。在小刀划的過程中,車在拐彎,李重惊訝地發現,這輛富康的士的后座早已出現過被刀子划過的痕跡,只是原來的口子都打上了補丁。

李重背著紅色的雙肩包急匆匆地奔向酒店大堂,在酒店大堂旋轉門的那一瞬間,李重与走出門來的一位美貌的女子撞了個滿怀。由于這位女子的身材比較高大,高出李重足足有一個頭左右,這使得身材較矮的李重的頭頂剛好撞在這位女子的下顎處。美貌女子慘叫了一聲,捂著下巴痛苦不堪。慘叫聲使得李重神奇地忘記了自己來酒店的“使命”。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被撞翻了的美貌女人的身上,他道歉。道歉的聲音引來門口保安人員与行人的注意。李重不僅道歉得非常出色,而且,他的頭像雞啄米般不斷地點著,使得美貌女子無話可說。李重上前攙扶了這位女子,問她要不要去醫院,下顎有沒有受傷等討好的話。李重不僅看到女子的下顎沒有受傷,而且,還看到了一張气質非凡的臉。她的明眸皓齒使得李重有些頭昏眼花,李重的內心頓時升起以前曾經升起過的感慨:這么美,不知道毀在那哪個流氓的手里?在李重那里,流氓絕不是一种惡意的貶低,而是對人能力的認可。流氓的意義不僅涵蓋了這些,而且具備了一种詩學的高度。李重突然想到最近看過的一部裘德•洛主演的叫《阿爾菲》的電影,風流浪子阿爾菲面對光怪陸离的城市夜色說出他父親給他的告誡:儿子,當你想上美麗的女人,別忘記了,很多人都在想著你想著的事情。

酒店門口的美貌女子對李重過分的殷勤感到好笑,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下顎,覺得自己毫髮無損,于是告辭了。李重傻乎乎地和她說再見,居然忘了留一個聯系電話,眼見女子的背影在遠處的街角消失,李重拿著行李懊惱地跺了跺腳:娘的,剛才應該送她去醫院,即使她沒有受傷,也應該把她說成一個受傷的人。李重通過嘆气把心中的懊惱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唉聲嘆气并沒有用,現在的李重置身巨大枝形水晶吊燈的大堂,大理石的反射的光芒、咖啡館隱隱的香味与大堂里體面人的走動,与李重茫然失措的神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看著大堂人來人往的忙碌景象,突然想起來自己到大堂的“使命”。他摸了摸腹部,已沒了先前的絞痛。既然站在華麗的酒店大堂毫無意義,那么李重想,既然我是逃亡者,現在身處酒店,我究竟要到哪里去?
終于,他想了起來,自己是要去胡子家,因為生活偶然而繁瑣的事件越堆越高,致使李重時常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
到了胡子家,胡子把門打開,探出頭來很好奇。“昨晚我們還通電話,你不是今天要去音樂學院找老師練大提琴的嗎?怎么跑到我這里來了。”李重的回答是:“歇菜了,不僅提琴練習不了,而且極有可能被人追殺,現在我麻煩大了。”李重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告訴胡子,K想滅了他。胡子走上前來,伸手探李重的額頭,問他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啊什么的?當确認李重不是在開玩笑時,胡子說,我認識K,關系還不錯,我馬上打電話給K。胡子給K打電話,先是撥了手机,沒有人接,后是座机,也沒有人接听,緊接著,胡子來了個“曲線救國”,到處托人找K。胡子一共打了五個電話,猶如在黑夜茫茫的大海里發出一束求救信號,但反饋過來的消息說,沒有找到K。

這時,李重似乎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站了起來,他說工作室經營虧本事件,胡子也在其中推波助瀾,沒准連胡子也一塊儿滅了。胡子不相信,李重為了說服胡子便不惜搬出人之初,性本惡的觀點,致使胡子也相信,李重現在身處危險之中,如果不赶緊离開A城市,恐怕有性命之懮。為此,胡子就這樣將李重倉促地送到火車站,買到了一張去C城市的車票。當李重登上這列火客車,頓時感到被生活戲弄了一般,他甚至無法思考前因后果,自己的身體就被命運打成了一個包裹,迅速地甩到逃亡的路上了。車廂里擁擠不堪,空气污濁,他感到呼吸困難,渾身疲軟,肌肉感到陣陣的酸痛。李重只能站在車廂与車廂的連接處,守衛著一小塊用自己的肌肉与渾身力量爭奪來的空地。不久,李重才知道這一天剛剛是旅游黃金周,而遙遠的C城,恰恰是旅行者夢寐以求的旅游景點。站了一會儿,李重雙腿發麻,除了恨自己平時缺少鍛煉累得慌之外,他不斷地揉著自己發脹發酸的腿部,他跺了跺腳,惊動了一直背對著李重的一位女子的身上,女子轉過身來,正准備責備李重,兩人雙眼對視,隨后在惊訝与惊奇中笑了,因為這個女人就是劉美麗。

好了,事情又進入到另一個層面上。一路上,有佳人作伴,李重感到逍遙自在,本來渾身發脹發酸的肌肉与內心的疲倦也隨著劉美麗一掃而光,代替而來的是十分感覺化的情緒泡沫,与激情有關。車窗外的景色也隨之變得亮麗起來,綠色的原野在車速的催促下形成一層綠油油的光一瀉而過,像上個世紀的抽象畫那樣怀舊而富有詩意。當劉美麗好奇地問李重去C城做什么?李重避開了自己內心認同的逃亡者的角色,他的口吻充滿了孤獨与懮郁的味道。兩個人靠得如此之近,彼此都能看到臉上得細微的毛孔与色斑。我猜想,李重嘴里一年到頭都散發著的大蒜味一定將劉美麗如花的笑靨熏得猶如干癟的黃花菜,但是以后我見到的李重是這么陳述的:劉美麗對李重的口臭毫無感覺,似乎還有投怀送抱的意思。我想,不是劉美麗的嗅覺出了問題,就是其中有什么蹊蹺?种种跡象表明,他們的邂逅充滿了各种巧合,在這個巧合地驅動下,兩人背著行李出現在C城古香古色的街道上,隨后,一家擺滿了古典家具的富有民俗特色的客棧出現眼前,兩個人進入登記入住,并談論命運神秘的一面。兩天之后,劉美麗退了自己的房間,拿著行李來到了李重的房間。劉美麗告訴他,這樣可以省錢,于是兩人住到了一起,但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該發生的事情似乎有一道障礙在其中阻隔。一天黃昏,兩人在大排檔點了一份汽鍋柴雞、野生河蝦与蕨菜腊肉,為了營造气氛,倆人故意要了五瓶啤酒,但是李重卻越喝越清醒,劉美麗一邊慢吞吞地吃飯一邊似乎也在思索,他們的激情為何在如此山清水秀,風光無限好的地方受阻?晚飯完畢,兩個人無所事事,結帳以后走在路上,兩人默默無語。為了配合李重的感覺,劉美麗建議去店鋪買些啤酒去梨花江的堤壩上去喝酒。梨花江是貫穿C城的一條江,尤其在夜晚,在兩岸若隱若現的燈火襯映下,發散迷离的光線。平緩流動的江水,像潤滑流動的絲綢上反射出星星點點的斑痕。倆人都感到,此風景簡直就就是為他們的來臨而設的。倆人坐在堤壩上,看星星看月亮,看對岸的万家燈火。他們都談到了少年与少女時代,談躁動困惑的青春,琢磨不透的現實与不可知的未來,但兩個人就是感到彼此很遙遠。

后來,似乎越喝越清醒的李重莫名其妙地將空啤酒瓶踢到了堤壩下面,并朝著空寂的江面狂呼亂叫,對此,叼著煙的劉美麗臉色冷淡,不為所動。兩人在濕潤的空气里回到房間,躺在黑暗中默默無語,這時,劉美麗提到了名噪一時的西山村,說那里人人過著“便攜式”的生活,那里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稀奇古怪,類似于“共產”小社會。由于劉美麗滔滔不絕地談論西山村,李重有些激動,倆人開始有些爭辯,爭辯的焦點圍繞著某個人或者某個事件。當劉美麗提到一個叫東周的畫家的名字,李重感到自己的耳朵像兔子的耳朵那樣警覺地豎了起來。李重說:“我認識東周啊,我就住在西山村,東周住在西,我住在東面。”劉美麗頓時不吭聲了。空气中,似乎划過絲絲縷縷的尷尬的神情,但正是劉美麗無意中“招供”了東周,李重才感到他的內心升起一种叫做性欲地令人心潮澎湃的卻十分概念化的東西。劉美麗,這個身份尚且模糊的女人就這樣在李重糊里糊涂的感覺下有了更深的感覺。

C城消費品總是物美价廉,他們所住的客棧靠近梨花江畔,從客棧頂層的大陽台可以眺望梨花江的景色。黑夜里空气清馨,能聞到梔子花隱隱的香味,在凌晨遠山氤氳彌漫,中午的日光飛馳在一片遐想的幻影中,到黃昏又可欣賞到日落時分無限眷戀的昏黃顏色,一片片殘紅在江面飄蕩,把情感從體內召喚出來,配合著白晝向黑夜的轉換,于是,愛,夾雜著本地民俗的气息与美食把劉美麗与李重包圍了。他們一住就是一個月,在那座古城里,沒有人認識他們,那些走來走去的都是陌生人,沒有人說三道四,說穿了,就是監督他們倆私情行為的監督机制消失了,讓他們放縱了自己。他們坐在酒吧、咖啡館、茶樓与客棧頂層的大陽台上,坐在搖椅上晃蕩,連日子都在晃蕩著。在房間里,街邊的石階上,梨花江畔的花圃邊,談人生中所有可以談的事情,從偉大祖國經濟改革大道中的賣花女如何搖身一變成為青樓名妓,從一個補鞋匠手捧黑格爾的美學如何發跡為房地產界的大腕,還有,那縣城文化館里時不時獲市級文學大獎的青年一日突然縱橫影視圈,當然,本來還在城郊生活的農村女孩“丫丫”,一夜之間滿街的媒體都在刊登她文章,她的那些名流訪談錄,是邋遢青年通向成功之路的必讀“圣經”。世界,你瞧瞧!多美妙啊!可惜,在踏入階層殿堂的康庄大道上,布滿所有人的失敗的足跡!那是狗屁謬論啊!淺薄与無知啊!白痴們啊!有一天在打倒文化權力者之后一樣成為權力的傀儡,這种歷史的邏輯圈內的惡性循環,似乎也有你的背影啊!

他們暢談了三十天。

三十天,有如一束光。

他們談完了,爾后進入了這個故事的最后的部分。

他們所談的唾沫星儿,只不過為人生的抽水馬桶多沖了几捅水而已。

如膠似漆的生活總是不能過得太長久,否則,人的情感遲早要暴露出他的漏洞。劉美麗率先提出要回A城,然后不緊不慢地收拾了她的行李,踏上了一列北去的列車。李重感到失落,孤單与落寞圍繞了他的身影。夜里,當他孤單一人坐在頂層陽台的吊椅上來回晃蕩時,他猛然記起他來C城的目的是為了逃避K向他下黑手。他想起了K惡狠狠的話音,隨著李重對K的回憶,他也舉起了自己的左手,借著明晃晃的月光,李重看著自己的小拇指還長在自己的手上,在月光下格外的明亮,于是,李重奇怪地笑了。因為他覺得,K怎么可能取走自己的小拇指。李重給A城的朋友打電話探听消息,人們都告訴他,K失蹤了,有些人甚至說,K也許被人殺了,也許死了,反正,這個人确實杳無蹤影。關于這件事,李重顯得十分的慎重,他再三打電話給自己的學生胡子,弄得胡子在電話十分的煩躁。“我操,你丫神經病啊,一天打十個電話。我告訴你了啊,他已經死了... ...不,也許沒有死,但是他不見了,我們都找不到他了,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還要我怎么樣說你才安心呢?我操,你丫絕對神經病吶!”

“他确實無影無蹤了?”李重說。

“你還不回來啊,這里的女孩正排隊等著你給他們簽名呢!”胡子說。

“那這樣吧,”李重在焦慮中仍不忘調侃,“你的臀部面積寬,就先替我擋一陣子。”

兩人在電話里暴笑。隨后,李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A城市,下了火車直奔到西山村,一進門就把行李放下,然后把門一關,轉身去找劉美麗。劉美麗一直關了手机,電話也沒有人接,李重著急了,可是,像狗一樣發達的嗅覺与先知般的直覺在李重身上神奇地恢复了。根据劉美麗對自己所住位置的精确描述,李重在一幢筒子樓三樓的一套老式房間里,找到了劉美麗在A城的栖息地。但是,意外的是,開門探出頭來的是東周,李重吃了一惊,站在門口進退不得。“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東周以為李重來找自己,惊訝地看著李重。李重誠實地回答說,自己是來找劉美麗的。東周的臉為此一沉,不情愿地把門打開,放李重進門。劉美麗穿著細碎花紋的睡裙坐在沙發上打哈欠,嘴里叼著煙,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三人十分的尷尬,一時間寂靜無聲,連彼此呼吸的聲音都顯得十分的沉重。劉美麗打開了影碟机,放進了一張碟,她介紹說是特呂弗在50年代末期拍的黑白片《胡作非為》,劉美麗不斷給兩個男人談新浪潮電影對電影史的影響,當然,她提到的戈達爾、葛利耶、雷乃与杜拉都是按中國視角去理解的導演,嚴格來說是夸大了他們的影響力,那些先鋒意義上的電影是到底給了我們什么樣的營養還不好說。當劉美麗提到大衛. 林奇,感到气氛荒誕异樣的李重与東周都坐不住了。東周率先站起來,拍了拍李重的肩膀甩門离開。一個星期之內,李重經過反复琢磨,左右顧慮,衡量了各种利弊因素之后,終于向東周宣布,自己愛上了劉美麗。東周的牙齒都惊訝得快飛了,表情顯示,他猶如吃了一只蒼蠅,但是李重顧不上這么多了。他一個星期里用失眠、咖啡、濃茶、酒精、煙草、安眠藥与生殖器面對虛無的軟硬兼施,換來的卻是東周的一句話:我操你大爺!于是,兩個人男人在劉美麗面前索要感情就像小孩在母親面前索要巧克力糖吃,劉美麗的態度十分曖昧,她將一句話分成兩半給了兩個人男人:你好好想想,就當作你拿著一架高倍數天文望遠鏡在腦子里搜索一下,真的還有愛的行星在冷寂無垠的銀河中如此痛苦而孤單的徘徊著? 你想好了,仔細搜索了,再找我,然后我再給你一個態度。李重与東周听后都覺得很意外。劉美麗言下之意是怀疑他們愛的真實性。這是最糟糕的事情,因為世上缺的不是缺少真實性。

在兩個男人之間身前身后周旋需要出色的天賦,大都市廣闊空間与隱秘的場所為這個天賦打下了基礎,但是劉美麗并不与他們周旋,她一樣濃妝淡抹地出現在各种交際場所,酒吧、茶樓、迪廳、咖啡館与藝術展上都出現她孤單或春風得意的身影,而且,她的花銷也出乎預料的多。不僅如此,她還時常把李重与東周叫到一起,調侃他們裝作有人文修養是為了原諒內心的農民秉性。為此,也導致了故事前面出現的西山村里東周与李重的互毆事件,以及東周的自殘行為。三個人陷入了糾纏不清的俗得不能再俗的三角關系中。李重為此痛恨自己,借酒消愁。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深更半夜來敲劉美麗的房門,結果被劉美麗強行推出門外,李重坐在劉美麗所住的筒子樓下面的石階上到天亮才离去。

以李重的天賦,不致于混得如此尷尬不堪,雖然他球狀的體形、禿頂、一口黑牙与時不時將手在褲襠處掏掏睾丸的習慣大大地削弱了對女性的吸引力,但仍有不少女性听聞李重的名聲与影響力之后,仍舊對他產生好奇。如此情形下李重仍然愛著劉美麗,可見上帝在冥冥中為他的情感軌道上貼了一道符咒。有一段時間,他与法蘭絲打得火熱,以至于我錯誤地認為他們是一對伉儷,后來,他以長輩的口吻告訴我,他之所以看不起法蘭絲,是因為法蘭絲在標榜自己是女權主義的同時,又不斷地在男人的餐桌邊与床上“流浪”。那一次,李重同樣是一邊和二鍋頭一邊和我說話,酒精使他暴露了對法蘭絲一些獨特的看法。他說,小兄弟啊,你瞧瞧,她,我不是對她的“性飄泊”有成見,而是,她所標榜的与她的行為格格不入,徹底脫節,她在A城混吃混喝,儼然是一位鐵公雞,不僅如此,不僅不可愛,而且如此的冠冕堂皇,兄弟啊,憑什么啊?還不如我們民族的女性可愛吶。李重對法蘭絲的看法對我來說,不亞于在我的腦門上敲了一記悶棍。后來,當法蘭絲在某年的一個五月的陽光里姍姍來到A城,我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李重的對焦能力簡直就像攝像師那樣准确而獨特,從此,我与法蘭絲因為李重的觀點而產生了嚴重的疏离感,不能說是一种遺憾。但是,李重本人卻与她更加的如膠似漆了,讓淺薄的我十分的納悶,我把我的納悶一股腦地說給李重听,李重的見地也十分的獨特,他說,我看到的如膠似漆的現象是他李重快要踏入歐洲文化之門的第一步。我問,那你的第二步是什么?他回答說,我的第二步事關中國藝術文學在歐洲的前途,于是,我便在納悶中沉默了。

關于李重与法蘭絲的故事,這里不接著講述了。長期以來,我積累生活經驗,把經驗當作寶貴的財富,反正,一有經驗我就藏在我的心里。我又打碎我的經驗,因為并不是所有的經驗都能夠有效地分辨出當前或者未來可能要發生的事情。在經驗与先驗的界限之間,仍有一部分說不清的東西滑移著,這一部分不可知的力量常常讓我對世界的看法產生怀疑。我不僅怀疑李重關于歐洲的文化藍圖,還警覺地認為李重在東周、劉美麗与法蘭絲之間做了什么手腳,這讓我對李重的為人多多少少產生了不信任。李重對劉美麗的愛,更多是來自東周那邊壓力所導致的一种快要分崩离析之間的占有与拒斥,在粘合力量的作用下,一旦自己應該擁有的東西被他人侵略了,總會讓人憤怒。當K莫名其妙地從A城市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之后,曾經喧囂塵上的關于K揮金如土的做派与影響力也像潮水般退去,那么,李重,他作為一個逃亡者生涯也嘎然而止,這有時候讓李重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有一次調侃自己說,因為籠罩在心頭的恐怖与殺机消失殆盡了,所以感到生活很乏味。雖然,K消失了,但是李重還是陷入到劉美麗与東周的复雜關系中。李重不僅与東周打架斗毆,而且還要劉美麗与他結婚,不僅結婚,而且還要生孩子,不僅生孩子,還說要把他与劉美麗的三口之家安置在風景秀麗的梨花江畔,在那里過著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對于李重幼稚的設想,劉美麗眉宇緊蹙,臉上不僅升起了巨大的惊嘆號,而且,仿佛在一堆鮮花里看到一堆狗屎一般大聲嚷道:“你該去康定醫院了。你知道嗎?也就是神經病醫院,就缺你這號人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已經是黃花菜了,青春到了盡頭了?是一堆沒人要的破爛,等著你來撿?我告訴你,即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時候,它也得仔細想想,這天鵝肉到底是不是老了。”對此,李重啞然無語。

愛就是愛,肉就是肉,兩者水火不容。在法蘭絲回國的那些日子里,也就是我住入到西山村,在東周家里看到兩人再度翻臉的半年內,李重對劉美麗的態度已絕望,他終于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怒火,前往筒子樓挑舋滋事。那一天傍晚,劉美麗正在廚房里哼著流行歌曲做飯,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見李重鐵青著臉來訪,見慣不怪的劉美麗開門之后轉身又去廚房。李重跟進來,向劉美麗宣布,如果看不到婚姻的曙光升起的話就分手。劉美麗一邊啃著西紅柿一邊說,婚姻的曙光?你真知識分子。你難道沒看到油煙正在冉冉升起嗎?李重說,你真夠刻薄的,我從來沒想到在梨花江畔遇到的是這么一個你?劉美麗將西紅柿往垃圾筒里一扔。你有資格貶低我嗎?人模狗樣的,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愛我。來來!你愛我啊... ...劉美麗把菜刀往菜板上一扔繼續說,你牛B,你愛我?你愛我的話就把小拇指剁下來試一試?李重看著油乎乎的菜板与菜刀愣住了,就像演員面對陌生的道具時有那么一個猶豫的瞬間。在選擇剁還是不剁之間,李重體內的天气突變,風起云涌的血液上竄下跳,膨脹而扭曲的腦神經短路,腎上腺分泌出粒粒火花,在一种下意識動作的欺騙下,李重終于走出人生中最拙劣的一招,他此刻雙眼猩紅,猛地拿起了菜刀,將左手的小拇指放在菜板上,揚起了右手緊握的菜刀,准确地朝小拇指剁去,只听到喀嚓一聲骨頭的碎裂聲。在一側的劉美麗眼神流露出一絲不常見的怜憫,她的動作里似乎蘊涵著阻止,但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放棄了阻止。隨著李重的慘叫与因疼痛倒地翻滾的模樣,劉美麗慌亂起來,因為她似乎看到李重的小拇指沾著血絲飛了起來,在空气划了一道美妙的弧線后,猛地跌入到下水管道里去了。有那么一瞬間,劉美麗恍然中似乎听到下水管道里傳出一粒小石子下墜的聲音。她這才想起,那個下水管道的入口一直沒有蓋子蓋著,李重的小拇指就這樣跌入了下水管道,以至于劉美麗在以后的生活中時常出現這么一個夢的片段:她趴在昏暗潮濕破敗的一個廚房下水管道的入口處,看著粘乎乎的小拇指在里面飄著,她像逗小孩子似地說:嗨嗨,小拇指,你回來吧。小拇指拒絕回到劉美麗身邊,沿著深不可測的管道向遠處飄走了。

筒子樓廚房里發生李重剁小拇指之后,劉美麗將李重攙扶著下樓,搭了一輛的士去了醫院。在醫院里,劉美麗非常爽快地掏了醫療費,并留給李重二千元當作“剁指頭用的犒勞費”。李重臉色蒼白的躺在急診室里對著劉美麗說:我的指頭呢?大夫也問指頭的去向,劉美麗卻只能解釋為,指頭不翼而飛。李重更加痛苦不堪了,隨即又暈了過去。劉美麗漠然地看著病床上的李重,找了個借口,匆匆离開醫院。李重醒過來看到牆壁上的鬧鐘:公元2001年6月22日晚上8點30分。

這個鬧鐘顯示了李重對劉美麗身影的最后一瞥。從此,李重再也沒能見到過劉美麗,這個女人消失了。李重剁手指后的頭几年,仿佛人生的客車突然拐彎了,突然上了一條不該去的軌道,從此,命運的軸心也發生了劇變。他開始走上了尋找劉美麗的漫漫旅程,但從來沒有找到過,他一度怀疑是東周給他下了圈套,說東周毀了他的一生,但是東周大方地讓李重与自己生活了一年,李重才知道,東周其實也是受害者。如今的東周早由一個落魄的畫家搖身一變成一個資產在五千万以上的富翁,他所開的餐館,形成一條緊密的連鎖餐館,而他自己開著銀灰色寶馬525,用那個強大的渦輪型發動机,充分享受著中年男人瘋狂的夜生活。而李重,足跡踏遍大江南北,頭皮上僅剩的一根頭髮,也在隨著冷酷歲月的風凋零了。曾經有那么几個月,李重時常去找自己的學生胡子喝酒,胡子忙于自己的化妝品生意,無暇顧及,這讓李重覺得自己受到歧視,借酒發瘋,將內心的怨气化作一泡尿撒在胡子家嶄新的席夢思床上。胡子的媳婦特生气,与胡子商量,只好將李重赶了出來。李重站在胡子的樓下,看著自己一堆破爛行李、被褥、床單等生活用具從天而降,不僅感慨世道炎涼,冷暖無常。

后來的李重為了生計,瘋狂地找工作,那些經營有方的暴發戶友人,早從李重身上讀出一种流浪漢的味道,紛紛拒絕接受他,因為接受他几乎會成為累贅。李重的邋遢模樣,滿嘴的酒气与大蒜味,還有身上散發的霉味都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廢物。他的內心應該明白,如今他再談費內巴赫猜想、宇宙奇觀、外星文明与UFO、杜尚的小便池、凡高的耳朵与一切藝術“屎”上的奇聞軼事,不會再有人洗耳恭听,因為他不是話語權的擁有者,他所住的家离城市越來越,頭几年离城里大概三十公里,后來是七十多公里,离城市越來越遠,其實越來越控制不住他想要的生活了。對此,不屑的李重一定破口大罵,因為無論路途多遠,也阻攔不了他那成功的靈魂能飛越千山万水。為了把這個故事最后留下的一點講完,我必須交代劉美麗的去處,這樣的結局讓人聯想到電影里所布控的陷阱,但是陷阱出現了。劉美麗,這個美麗的女人,在出了醫院大門之后迅速地上了一輛的士,然后直奔一家五星級酒店,大堂被三盞巨大的枝形吊燈映射得富麗堂皇,她的身影也因此令人感到陌生。

酒店走廊上,鋪的是昂貴的鑲金邊的地毯,劉美麗走至一個房間門口,伸手按響了門鈴。一個將帽檐壓得很低不愿露出臉的男人將門打開,房間沒有開燈,光線黯淡,煙霧繚繞,還能聞到隱隱約約的香水的气味。男人坐在沙發上,安詳而胸有成竹地抽著雪茄。他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一個信封,信封里像裝著一疊錢。

“你將他的小指頭帶來了嗎?”男人問。

“沒有。但我确定,他的小拇指一定從下水管道里落下去了。”

“嗯,你怎么能讓我相信?”

“你可以打電話,也許此時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小拇指的消失了。”劉美麗拿出手机,撥了一個號碼,然后把手机遞給了男人。男人卻從容地推辭了,示意根本不需要。

“我相信你。”男人的視線停在茶几洁白的信封上,仿佛這里裝的是劉美麗的工作薪水。

“我們什么時候走?”

“不,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你先走吧,護照也在信封里。對了,記住了,并不是因為這個小拇指你才走,對吧,我們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那我后天就走。”劉美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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