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然微型小說四則
林沖外傳
據聯合報副刊昨日報導﹐台灣教育部促進古文教學方法委員會四月二十八日在台北召開緊急會﹐討論最近幾年台灣中學學生對古文學習興趣急速衰退。
有一位國民黨代表指出﹐部份高中三年級的學生連一首五言律詩都寫不出來。
在場的一位公安部的副局長舉手說﹕「我們台灣應該回復北宋時代的教育制度﹐讓我們的警察當群眾的古文老師﹗讀過《水滸傳》的同胞們都該記得林沖那可憐的文盲在兩個端公的教導之下很快由文盲之地獄走上大雅之堂。林衝要寫休書跟妻子離婚的時候﹐得
“尋個寫文書的人”代勞﹐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得在休書上的“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
兩個端公將林沖送到滄州的時候﹐就勸他說﹕“咳﹐林兄﹐你上樑山去﹐不給他們107條他媽的好漢贈一首五言律詩不行﹐肯定會丟臉!﹗你記住﹐平仄一定得對好﹐也得壓韻呢﹗”好﹐那兩個端公雖然考舉人是落第的﹐可是他們對平仄和韻腳還該算是專家。他們於是很慇懃地教林沖寫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和律詩。林沖真學得快﹗到了梁山下那酒店﹐他在白粉壁上寫一首很整齊的五言律詩﹕
仗義是林沖﹐
為人最朴忠。
江湖馳譽望﹐
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
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
威鎮泰山東!
酒保把這事報告給山寨﹐吳用馬上下山來﹐親眼讀林沖在白粉壁上寫的那首詩。“韻壓得不錯﹐都是‘廣韻上平’ 一東。除了第七句﹐平仄也對。林沖真是文武全備﹗”
出席教育部促進古文教學方法委員會緊急會議的台北市馬市長聽完了這個故事﹐立刻把那公安部的副局長升到台北文化局局長的位子。
作者按﹕小說裡關於林沖與兩位端公的資料都取自《水滸外傳一百零八卷》﹐ 收入《外傳叢刻第一輯》﹐明﹐萬歷刻本。
狐狸精的牢騷
那狗日的老頭兒真的該死﹗最近兩個星期我日每日半夜去找我那準備上京師考進士的男朋友﹐給他煮稀飯﹐剪燈花﹐掃地板甚麼的。雖然說的是男朋友﹐我們倆還沒有做那個啥﹐我原來想等到他考中了才做。可我昨天晚上夢裡跟他做愛﹐醒了以後淫蕩得奶頭硬了﹐一身都發癢。當天晚上我用香波洗尾巴﹐也擦了玫瑰精油。我半夜去找他時﹐他依然在燈下讀《公羊傳》。“親愛的”﹐我說﹐“你休息一會兒吧﹐盡到讀《公羊傳》肯定對身體不好。”說著把裙子脫了﹐給他看我該吸引他的紅紅的尾巴。啊呀﹗他一看﹐就尖叫著跑出門去。
我一個女朋友告訴我他可能讀過《聊齋》。那該死的蒲松齡真污辱我們狐狸精呀﹗我要日死他千萬輩的祖宗﹗
作者按﹕「日每日」和「做那個啥」都是山西北部的方言。
我的電腦和我
萬歲﹐萬萬歲﹗ 我終於懂得我的電腦是啥子名堂﹗那薄薄的箱子裡頭有八十七萬九千六十幾個小人﹐比螞蟻小得多﹐可是比螞蟻活潑得萬倍。我給我愛人寫信的時候﹐那些慇懃的小人背著0和1跑來跑去。我簡直不懂他們怎麼不會彼此碰上﹐把小小的鼻子碰出血來。(我的電腦從來沒有流過血)。他們永遠不累麼﹖
他們永遠不餓麼﹖ 有一天我渴望給我愛人寫一封很色情的情書﹐我的電腦就不靈了。我的小朋友們是否反對我太色情的語調麼﹖ “不可能”﹐我想﹐“我的小朋友們餓肚子了﹐他們肯定想吃廣東式的稀飯﹗”
說時遲﹐那時快﹗我跑到廚房去﹐按照我愛人教我的方法煮很稀很稀的稀飯倒在電腦的鍵盤上。等一會兒﹐我想開始給我愛人寫那封色情的情書時﹐電腦還是不靈。嗚呼哀哉﹗我的小朋友們也許淹死在廣東式的稀飯裡﹗我想到那八十七萬九千六十幾個小靈魂永遠埋葬在那漆黑的盒子裡﹐我心裡非常不安﹗我這兇手真的該死﹗
第二天我的電腦又靈了。我的小朋友們可能吃飽了之後需要睡午覺吧。
作者按﹕“是啥子名堂”是四川話﹐等於普通話的“是怎麼一回事”。
超現實主義詩人之惡夢
我一個台北的老朋友﹐有名的超現實主義詩人﹐昨天晚上請我在他家裡吃紅油牛肉湯麵。我一進他屋裡﹐就發現他心裡很不舒服。“你啥子事不安逸著”我問。(他是四川人﹐所以我們倆常常講四川話)。“啊呀!”他說﹐“昨天夜裡做了一個惡夢!
我夢裡回到四川去﹐是文革時代。我跟我的老友流沙河乾了幾杯大麴之後﹐好好地睡覺了。忽然有一群十幾歲的紅衛兵沖進來叫﹕終於把你找著了! 你這國民黨的走狗認為你用腳思想就能逃到台灣去躲!
我們曉得你在那兒做些啥子名堂﹐你把一個可愛的姑娘催眠為流質了! 那姑娘雖然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民﹐還是黃帝的孫女兒! 你還談甚麼 ‘穿牆貓!’
甚麼凍冰的火把! 我們看你這老頭兒年紀大﹐身體弱﹐我們從寬﹐只把你關在這牛棚裡﹐叫你背我們最最最親愛的領袖的全集。”
“不要緊”﹐我說﹐“你再做一個夢﹐把那全集催眠為流質吧﹗”
馬悅然(Goran Malmqvist)瑞典著名漢學家,瑞典文學院院士,曾任歐洲漢學學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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