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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第一根火柴
——纪念民间刊物《今天》杂志创刊30年 

假定红日当头的文革岁月属于中国人的精神漆黑之夜,那么,在意识黎明中出现的一本民间油印杂志《今天》和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诗群”,成为点燃数十年中国现代诗热浪的第一缕火光。 锋利如刃的诗,谁给了你翅膀 按结绳记事的时间古法,1978年,绝对是中国之绳上的一个特大疙瘩。 那一年末,从北京灰色的天空中飞起了几只俊俏的诗鸟,它们以伤感的翅膀和愤怒的姿态,迅速征服了一代青年,标志“崛起诗群”启动。 在短短几个月内,一本非官方的油印杂志的蔓延和一批诗作的传播历史,近乎神奇! 这些边写诗边推着油墨滚的未来大诗人们,不会想到他们的诗飞得那样快!他们不经意编排出来的一行行汉字,在30年前中国大学校园里受到了狂热的追捧——我只能提供个人窄小的视角,我经历了《今天》杂志在吉林大学烈火一样传播的全过程。 1979年秋,我突然收到从北京寄来的《今天》。是创刊号。 “诗还可以这样写?!”我当时完全被惊呆了――正如在听了邓丽君磁带后感到:歌,还可以这样唱?!正如当年突然看到街头喇叭裤之后顿感:裤子,可以这样美?! 最初,它很秘密地在我们“赤子心”诗社内部传阅。后来,那本珍贵的油印刊物,传到了宿舍。它立刻被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急于阅读的大学生们把它围在桌子中心。最后,我们吉林大学中文系204寝室的12名同学一致决定,由一个人朗诵大家听。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那种精神上的震憾。它是一根最细的针的同时它又是一磅最重的锤……那样的震憾,一生中只能出现一次。 就这样,《今天》从我们的寝室传遍了七七级,传遍了中文系。再后来,传到了东北师大。在此同时,它也传遍了中国各高等院校,当时我与黑龙江大学的曹长青、武汉大学的高伐林、杭州大学的张德强等频繁通信谈论《今天》。我还把它拿给公木先生,年近70的公木校长读了之后也受到很大震动,后来多次为朦胧诗说话。 “北京东四14条76号刘念春”——对于30年前《今天》读者,绝对是一组温暖的汉字抚爱。他们不再是地、名,而是一种新时代的灵魂籍慰剂。当年拿出三角钱邮寄一本油印杂志的穷学生们都知道,它的营养远远超过一碗红烧肉内部包含的全部味道。 天才的杀伤力有多么大 也许连天才诗人们自己也没有敢想,30年前他们对人的打击有多么残酷多么巨大。 当一个狂热过后的国家的深处发生了震动,整整一个时代的人们仿佛从一座巨型牢房中集体释放出来,悲伤与恐惧交混,自由与愤怒还来不及生成。脆弱的民族意识似如游魂,任何一个重大事件都可能改变未来的方向。 历史的指针在微微摇晃。正是需要天才的时刻。天才必须应运而生。 正是北岛——充当了这个神奇的角色。他的悲愤和置疑,坚硬而果断。他的象征明朗又暖昧。他的抒情中有伤感起伏的丝绸,他的陈述中有迷人的细节与表情……不管“今天诗群”那雄心勃勃的雁阵中有多少支羽毛曾与他比翼齐飞,不管人们对新天才有多少不平与嫉妒。一只莫名的手指伸出来:就是他! 没办法,历史常常不公平,它只能选择一个人。哪怕这个平凡者只比别人多出一个百分点。 忘不了整个1979年的下半年,我始终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度过。北岛、江河、方含、食指、齐云、舒婷……一个比一个更惊心动魄的名字,一次次击中了我。 被诗歌子弹击中后的人们总是深陷痴迷,甚至忘记了尊严。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诗怎样产生,没有想也不去想作者同样是平凡的、活着的俗人……诗,仿佛是蔚蓝天空送来的一份礼物,它当然只产生于彩云与霞光之间。 在最需要准确击打的时刻,《今天》恰巧加大了诗歌的投放——随着第3期、第8期“诗歌专刊”的连续推出,《今天》带着一种新鲜的美,带着一种时代力度,在全国诗爱者的心中降下一场又一场诗的鹅毛大雪。 正是在一种近于痴迷的阅读沉醉中,我陆续用笔写下了我最原始的一些读后断想,并命名为《奇异的光——今天诗歌读痕》。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诗歌评论。我没有想到,那篇文章竟成为我后半生的某一种起点。 同样让我意外的是,在我被震蒙之后,我又震蒙了别人——我把文章寄给了“刘念春”后,竟收到了北岛的回信。后来,它被发表在《今天》最后一期即第9期上。这使我意外坐上了最后一班列车,有幸成为《今天》的所谓理论撰稿人。 刚刚,我找出了久藏的全部1-9期《今天》,我重新翻看了一遍我那《奇异的光》——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感觉真是原始朴素、大胆放肆啊!30年前年的我,竟以一种老成持重的口吻像模像样地写道:“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搞起了文学,这无疑是件好事情……他们是在向诗坛挑战!”更彰显青年徐敬亚狂妄野心的是最后一段:“我敢假设:如果让我编写《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诗歌一页上,我要写上几个大字——在七十年代末诗坛上出现了一个文学刊物:《今天》。它放射了奇异的光!” 幸运的是,在后来的年代里,更多的人和我产生了相似的感觉。而在一本本并不是由我编写的诸多《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它们真的成了诗歌“主流”。 为什么中国偏偏选中了诗 1980年夏天,我与王小妮在青春诗会上第一次见到了《今天》几乎全部主力。 高瘦、清爽的北岛与芒克,各背着一个黄书包到《诗刊》售卖他们那已经更名为《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的伟大杂志。 而永远印入记忆的那个夏夜,我荣幸参加了《今天》杂志一次文学聚会。北岛带着我与王小妮绕来绕去进了一座灰暗的四合院。我记得小院子里围坐了二、三十个文学青年。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孩,在朦胧的夜色中,用缓慢的声调朗诵了她写的小说。 尽管《今天》一直刊载着不错的小说,但是它根本无法掩盖《今天》诗歌炫目的光辉。在八十年代文学青年固执的眼中,“今天诗群”那先行者与信号弹一样的历史地位,几乎使这本综合性的民间文学刊物形同虚设地变成了“诗专刊”。 过了这么多年,我常常想:当年的中国热情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诗? 恶毒的手曾在整整十年中把一个民族推进精神的深渊。在她重新复苏之际,可不可以选择戏剧?选择小说?……如果不是《今天》,不是诗,而是一篇又一篇曲折动人的故事……如果当年恰巧出现一批俄罗斯作家群那样卓然兀世的小说家部落……如果恰巧出现一大批像莎士比亚一样悲欢离合的戏剧……历史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一个大悲、大喜、大愤、大恸的荒诞年代,几亿人同感、同情、同命,任何一种文学形式走俏,都具备超额诱人的理由。 也许,中国几千年古老的诗歌传统,是这一仿佛命中注定之路的、惟一固执而强悍的向导。 也许恰巧一批天才偶然聚集起来的尖锐,无理地刺穿并更改了常规的道路与方向。 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当年的建筑工人北岛,没有造纸厂工人芒克,没有待业青年顾城,没有灯泡厂女工舒婷,没有曾经的神经病人食指,没有知青方含,没有从白洋淀返回的多多……中国七十年代末涌起的文学社团会不会朝着诗歌的主导方向发展?八十年代风云翻动的诗歌大潮会不会扫荡于中国土地? 也许,慈祥的古典诗歌传统,像一位坐在远方的老奶奶,不断把她的絮语讲入了后来者梦中的酣声;也许,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派向他们暗中传递了一种异端的写作权利;而惟一“不也许”的是:它的DNA与离之最近的、半个世纪以来这个国家全部的所谓民歌传统与官方规矩毫不相干。 ——当时,中国有上百种常规杂志纷纷复刊。可惜在那些印刷精美的白纸上,排列着的是令人轻蔑的思想与文采。道不同,不相谋——对流行哲学、美学的蔑视,在产生憎恶的同时,无端的尊崇也突然降临——这就是为什么印刷粗糙、字迹模糊的油印民间刊物《今天》当年取得了中国第一把文学小提琴的全部秘密。 人们无端地爱她——爱她那深蓝色的封面……爱她那两个前倾身姿的青年男女……甚至爱她那细线一抹的、高高轻挑的睫毛!那是信号,那是新时代与新生活的感召。 是什么使这些年轻的文豪们像第一个会议溜号者那样从铁政当头的文革中溜出来?是什么使他们从几亿顺民的呆板神色中最先超越复苏? ——诗歌的原子弹在北京引爆,有着复杂的时局与文化背景。如果没有早在1970年就开始在京流传的那两本暗含反叛意识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以及传达西方诗智的《娘子谷及其它》、《洛尔珈诗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萨特的《厌恶及其它》及后来复印纸上的《法国象征派诗选》……中国的诗歌可能还在中学生的水准中呻吟。 ——而诗的眼睛,恰恰是一点就破的精灵。任何一阵反向的微风,都可能使它顿时改变卑微的方向。而后来的历史证明:它那简短分行的传染病,是一种比白喉还快速,比霍乱还凶猛的意识流行感冒。 五味杂陈的诗歌受虐之地 在纪念《今天》创刊30年的日子,我偶尔涌起的青春记忆仍然无法抵消内心的沉重。 一根孤独的火柴,曾不可思议地擦亮了中国的夜空。而天光大亮后,真真切切的视野却反而令人倍感无聊。 笑嘻嘻的金钱年代,连天才也淹没于滚滚红尘与油腻腻的游戏之中。 我们的车头,已经呼啸冲过了后现代彻底消解价值的冰冷极地,而却把包括封建沉沦、资本上升、复兴启蒙等沉重使命留给了慢吞吞的车尾。 这,是我们的无奈与尴尬,也正是我们的骄傲与幸运。 我们的汉字无比丰富,我们的生存五味杂陈——我们正在经历连小国总督也不能体味到的奇特年代——我们脚下,仍是人类最佳的文学受虐之地。 遗憾的是,我们一直在无奈地辜负着这一切。 整整30年,中国现代诗生生不灭,至今似乎已流落于自由、无羁的街头。然而它曾冲击过的那一架沉重的文化机器,仍固若金汤。它,只是偷偷沉默着。它,只要灌注燃油,即会突然起动——整体的、固有的中国文化,其实一直对现代诗冷眼旁观,阴森地保留着长久不散的批判特权。 我惟有向时间和火光致敬。 2008.5.29 于海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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