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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补碗人
 
大人们就出面干涉了。孩童们也就禁了声,安静下来,围着看补碗爷爷干活计。

补碗人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不光是补碗、器皿餐具,包括修补、打造箱柜上的铜环扣,维修老式座钟、铜锁,配钥匙,敲铜质、铝质的壶、瓢之类的……补碗人都会。但他最拿手的,还是修补古瓷器杯盘碗盏瓶钵尊觚等等,不一而论。

巴掌大的小弓,香烟长的钻杆,针尖大的钻头,形态各异的铜钉,连小锤,镊子,夹钳,挫刀,钻子,都是小而又小,叫人联想到小人国。补碗人先在瓷器要钻眼补钉的部位,点上滴黄莹莹的菜籽大的润滑油,偏头,眯一只眼,指尖掐着针头似的钻尖,向那点黄莹莹的光晕瞄准,缓缓靠近,无声地戳个正中;再双眉锁紧凝神左右校正一番,便朝一边侧过脸,半闭目,微抿嘴,摒息呼吸,头和身子有节奏地缓缓旋转,如痴如醉,悠悠然拉起弓来。那神情,分明就不是在补碗,而是在演奏他毕生心血创作的艺术精品。

我至今还记得,他修补我家的大明宣德年造霁蓝釉白花九龙纹大鱼钵时的情景。钵长一尺二,呈宝船形,不幸碰断了一角。当奶奶将它垫着红绒缎,双手托给补碗人时,补碗人索瑟着起身伸出双手,像慈母抱过嗷嗷待哺的儿子,一下紧紧地捧在怀里;小眼睛随即在大铜框架眼镜后闪出灼灼光泽,对大鱼钵端详许久,才抬头对我奶奶说:

“老太太不怕——交给我了,你尽管放心!”

随后,他又举头四顾,更大声地叫:“娃娃些,走远点嘎!撞着了,我要冒火地嘎!”

孩童们听得大乐,都学着他的声音,“嘎嘎嘎”地叫开了。

但补碗人已是两耳不闻雷霆之声,遁入他痴迷的世界了,口里还不停地嘟哝着:“这么娇贵的东西,这么宝贝的东西!脾气大得很的,非要好好伺候的哩!就是要好好伺候的哩……”

两个时辰过去了,保姆已弄好饭菜,哥哥早已放学,父亲也回来了,大鱼钵才补好。父亲看了大为赞赏,当即给了补碗人两元工钱。那阵的人厚道,我从未听到有人和补碗人讲价,从来都是按铜钉数给钱,小钉四分,中钉三分,大钉二分。鱼钵只补了十四颗中号钉,该付四角二分。但补碗人毫不谦让,心安理得地接了:

“先生你给了,我就收起!”他挑起担子,乐颠颠地走了。

那时的两元钱,可买八十个鲜鸡蛋,或六斤香肠哩!

我们刚在饭桌上坐定,补碗人又悄无声息地转来了,挑着担子站在阶沿下,诧兮兮地小声叫着:“老太太,老太太……”奶奶闻声出去问啥事,补碗人扭嗫地笑两下,说想再看看那大鱼钵。奶奶微笑了,从父亲书房的瓷器架上把大鱼钵捧出来。

补碗人立即放下挑子,微微屈膝双手接着,捧在怀里,手在弥合处摩挲,久久地,好像灾民卖儿,不忍释手。还给奶奶时又连声说:

“老太太请接好!这好东西,娇贵哩!脾气大得很的,非要好好伺候的哩!就是要好好伺候的哩……”奶奶也微笑着连连点头。

父亲看得感动了,又摸出张三元的绿票子,叫我送去。我跑出去把钱递给补碗人,他立刻开心地笑了,迅速伸出两只鸡爪样的小手,推挡着:“唔,好乖!小娃娃,莫拿大人的钱耍,这么大的钱,看弄丢了,哦,好乖……”

父亲走出来,说老师傅幸苦你了,这钱你莫嫌。

补碗人一下慌了,笑意顿失,又急又气地两掌乱摆:“先生你使不得!使不得!我哪是为、为这转来的哦!手艺人,咋能坏了……先生你千万使不得!使不得——我情领了!情领了……”

朝父亲点两下头,补碗人挑起担子,一溜烟逃出大院。

通常,当补碗人活路忙完,第二起紫砂壶的滋溜声和水烟壶的嘟噜声响过之后,孩童们也开始了第三次喧闹,又补碗爷爷、补碗爷爷地叫开了。这下他老人家无需把手绕在头顶搭成天桥,也无须把头甩得像拨浪鼓了。只见他悠悠地揭下黑瓜皮小帽,露出和奶奶一样的发式,拍拍灰尘,摸摸绿白相间的玉片帽正,又小心翼翼地戴好,才乐不可支地说:

“先来后到!先小后大!”补碗人就这么一边不时地望着这个那个娃娃做个怪相,一边摆弄着铜皮铁丝之类的材料,于是小刀、小铲、小哨子、小宝剑……就从他手中,神幻般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直到每个娃娃手里都有了点什么,他才挑起担子,走到大院甬道口,又回过身来,谢幕样对整个院子叫一声:

“谢了!谢——水——了!”

这些都是学龄前的记忆了。

补碗人一般是隔两、三个月,到我们大院来一次,又都是在上学时间来;我入学后,只在暑假里见过他一次。读书了,觉得自己大了,尽管很想看,也还是没再和那些未读书的娃娃一起围着他。

最后一次见到补碗人,是在我上二年级时的暑假,天灾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中最惨烈的一九六一年。他还是那身打扮,脸却是胖起来了,小小的尖脸,变得柚子样浑圆灰黄,大铜架眼镜是稳稳当当地嵌在脸上了;黑瓜儿皮帽上的绿白相间的玉片帽正没有了,生机勃勃的山羊胡子,也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像随时会被风吹跑的枯草;那双晶亮的、嘀溜转的小眼睛,被肿得发亮的眼皮,挤得只剩下条黯然无光的缝隙。

他蜷在每次来都呆的地方,用变得粗浊的嗓门,述说他乡下的女人和大女儿一道饿死了;他的儿媳和孙娃崽——是才七岁的孙娃崽哩!也饿死了。还算天未绝人,他的儿子总算一路要饭走到成都,找到他了,现病得不行,水肿病已两肿两消了……

“五一年,登记户口那阵,叫他们,住城里来——再咋说,好歹,也是祖传的手艺啊!硬是高矮不听,要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哩!还说我有资产阶级、落后时代。真有资产,就对了哩!这下对了,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到我这代,绝定了……”

他小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耳语似地说着,完全是下意识地,毫无表情:

“我的小孙娃崽,答应了、要跟爷爷学的。这下、也学不成了……好灵醒的小孙娃崽,也、也饿死了啊……”

有女人陪他抹泪了。

没有人给他活路做。没那心思了,也不忍心让他累。大院里的孩童们,都噤若寒蝉地躲在一边,忍受着饥饿,也忍受着补碗爷爷呈现的死神的恐惧。我记得院子里八户人家,没有不害水肿病的,但都给了补碗人吃的喝的。他抖索着,千恩万谢地把稀的喝了,干的都倒进一个大茶缸里。

那天父亲坐在太师椅上,凝视着放在案前的大明宣德年造霁蓝釉白花九龙纹大鱼钵,浮肿的眼睛浸着泪光。奶奶已三肿三消归西,再不会挨饿了;父亲被作为资产阶级黑专被拔了白旗,已赋闲多时;母亲亦划清界线另处,几个保姆早已辞退。补碗人修复了的大鱼钵,已不知多久没沾过腥味了——父亲再不能随便掏出红的绿的票子了。

父亲手里捏着个麦麸馍馍——他的中饭,若有所思地自语:“最后一个补碗人,也要去了……”然后叫我把麦麸馍馍给补碗人送去。

父亲是祖传的医林中人。我清楚他所说的“要去了”,是指像奶奶样……

“补碗爷爷要死了!”这个念头刺激着我举着小小的麦麸馍馍,像举着救命的灵芝仙草,飞快跑到补碗人跟前,把麦麸馍馍送给他。

补碗人垂下头,双手接了,抬头想对我笑,我看到他的脸像奶奶去的那阵一样,绷得像马上要吐丝的蚕样透亮。

补碗人挑起担子,走到大院甬道口了,颤巍巍扭过身来,想照例地道一声谢,艰难地张了几下嘴,都没叫出声来,最后喉咙涌出阵含混不清的声音,转身一路晃浪着,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补碗人。

从此我再也没有在成都见到过补碗的人。

那只补了十四个中号铜钉的、大明宣德年造霁蓝釉白花九龙纹大鱼钵,经历十年浩劫风风雨雨后奇迹般地幸存,四十余年铜钉一颗未缀,已生出了黑宝石般的包浆,仍是逢年过节家宴上的明珠。

(谨以此文祭奠我在成都见到的最后一补碗人)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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