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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结束童年
我读书很早,人家七岁,我只五岁。工作也很早,19岁那年,我就背着行李,揣着毕业证和教育局发的派遣证,兴冲冲地跑到单位报到去了。
我的工作单位是一个林业研究所的基地,它设在山中的风景区里,四棵香樟树下的两层简易小楼,门前有花圃,石凳,石几,不远就是农家,牛哞鸡鸣,涮锅炒菜,听得一清二楚。基地共有十多口人,除了我,最年轻的大约三十来岁,文化程度最高的是我们的头儿,据说参军前读到高二。我在那里做会计,其实多半时间在翻一本《财会通讯》杂志,除了打理局里每月拨下的一点儿工资和事业经费,业务实在少得可怜。当然,研究人员下基地会发生一点业务,比如招待费什么的,但他们很长时间才来一次。他们都住在城里。有时我会纳闷儿:参加工作就是这样啊,一个月的工作量还不如《工业会计》课上的一次作业。
我很快和基地门口一个开着小卖店的女孩成了朋友。在我去之前,她是这里唯一的女孩。她给我讲附近人家的秘密,讲她还未明朗的恋爱,讲他给她写的信,托人给她捎的话,讲他个头多么高,长得多么帅。有一天,终于见到真人了,不禁大失所望。他一点也不高,一点也不帅,说话还有点大舌头,和我们班的男生比,连最差的那个都赶不上,充其量是个比较机灵的农民而已。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大着舌头问我年龄,比较着我和女孩谁大谁小。这天晚上,我猛地醒悟过来,我不是在休暑假,也不是在实习,而是在工作,我从此就将属于这个地方,我的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我跟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女孩毫无差别,我甚至还不如她,比如,不如她乖俏,不如她嘴甜。
我还意识到一种危险,别看我不用干活,这里逛逛,那里看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看我家在县城,读书在省城,但我到底跟农民们站在了一起,面前的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和眼光,也一样挡住了我的。
为了跟他们区别开来,那个晚上以后,我拒绝干一切与体力有关的活,凭着学校里带出来的习惯,我拼命看书,偶尔进城,也只逛书店。我发了疯似地强调自己的身份,强调自己跟他们的不一样。那份执著,只差在胸前挂个牌子了。
我饭后不再洗碗,抱起来往炊事员面前一丢,转身就走。
我很晚才睡,第二天却迟迟不起。
我鄙视他们在墙上胡乱挂东西的习惯,我的房间全都贴上好看的墙纸,还搞了一项用钉子和硬纸板做衣橱的发明,整整一面墙都成了我的大衣橱。
我穿过满是奇花异草的苗圃,去附近山上采集黄的灌木和绿的野草。粗笨的水杯,有缺口的饭钵子,都成了我做插花的好东西。
我还爱上了画画。我专程去买了画架,调色盘,不看书的时候,手里握着画笔,嘴里衔着画笔,从早到晚,敞着衣襟,站在楼顶上画呀画的,俨然已是职业画家。
我还在附近的农民家里发现了一台多年不用的凤凰琴,我从没接触过任何一类乐器,但我接过来就敢凭着直觉去弹它。也没有曲谱,碰巧手边有一首《我的中国心》,只用了一个晚上,我就把它弹熟了。到今天为止,《我的中国心》仍然是我唯一熟稔的曲谱。
努力了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终于与他们区分开来了。
他们不再缠着我去树下玩扑克,不再要求我跟她们一起去买毛线,研究高腰插肩外套的针法,也不再摸着我的头发,问我用的是哪种洗发膏,把头发洗得这样油光水滑。偶尔跟他们面对面碰到一起,他们站在离我三步开外的地方,说话文明,语调客气。
有一天,附近的看林员提着一篮黄澄澄的杏,站在我门口。他说,我看你戴着眼镜不方便,就帮你摘了些,再不帮你抢一点,怕要被他们吃光了。从此,他固定为我从山上带好吃的东西下来,李子,桃子,板栗,山上长什么,他就带什么。
单位附近有个三线工厂,常有工人星期天过来玩。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循着琴声来到我的门前,我不知道他站在门口看了多久,等我发现他时,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我敲了门的,你没听见。我觉得,他的普通话为他增色不少。
每到傍晚,那个小卖店的姑娘就开始往脸上扑粉,她要去见她的大舌头。我很不屑,也有些失落,我读书的时候,从不甘心落在同学的后面,现在,出于本能,我仍然不想落在别人的后面。我就这样茫茫然地接受了普通话的约会。
遗憾的是,他仅仅只有漂亮的口音。有一天,他居然问我是城里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我差点没照他一脚踹过去。现在我想,幸亏他当时这样问我,否则,我还不知道会和他怎么样呢。
有一次,我坐了很久的车,去城里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我才知道,他们全都分在城里,就我一个人在家乡,而且在乡下。他们打量着我的一身风尘,不解地问我,你怎么会分到那里去了呢?我说,分配的时候,地区教育局的那个人不是说,家乡欢迎我们回来的吗?
他们睁大眼睛说,于是你就回去啦?
我点了点头。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哄地大笑起来。
我这才回想起毕业那阵,家人对我的去向问题其实早有准备,我叔叔那时已有单人办公室,有固定的小汽车和司机,他对我说,拿到派遣证后,不管他们要你去哪里,你都不要理他们,你直接拿回来交给我就行了。我兴冲冲地去了地区教育局,接待我的人很热情,他笑容满面地望着我,热切地说:你的家乡非常盼望你回去呢!我当即心头一热,喉咙都有些哽塞了,原来我们县的人知道我今年毕业啊!原来他们早就盼着我回去啊!
就这样,我没有把派谴证拿回去交给叔叔,我根本就把他的交待忘到了九霄云外,我一路心急火燎地坐船来到县人事局,生怕我赶到的时候人家已经下班。
现在,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我终于明白了,地区教育局那个接待员的微笑,还有他说的话,全都是可以不当真的,他对我的同学们也说过那句话,他对所有的毕业生都说过那句话,但他们没一个人睬他。
我心里开始隐隐作痛,我和我的同学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有着同样的成长经历,为什么他们都能无师自通,我却不能呢?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纳闷过,我一直以为我拿着派遣证赶到家乡(县人事局)的当天,会有十分热烈的欢迎场面等着我,没想到他们只是淡淡地说,先登个记,过几天再来看结果吧。我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替他们着想起来,也许是快要下班的缘故,也许是外面正在下雨的缘故,所以他们临时取消了那个欢迎的仪式。
这次同学聚会后,我变得有点郁郁寡欢,而且再也不能自得其乐地学画学琴采集野花野草了。又过了大半年,正好在20岁生日那天,我突然决定一走了之。我跳起来,在墙上画了个真人大小的自画像,然后就背着背包走了。没有人送我,就像我来时,也没有人接我一样。我记得我来报到那天,头儿皱着眉头对局里送我来的主任说,我们不是有会计吗?因为我的到来,原来的会计只好到基地看护苗圃去了。我一边画一边想,现在,她终于可以“官复原职”了。
我还记得我在画像右下角写下了一行小字:仰天大笑出门去。后面那句话我没敢写出来,不知是害怕不小心伤害了他们,还是潜意识里对自己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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