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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外一首)
朱朱

清澈的劉海;
髮髻盤卷,
一個標准的小婦人。
她那張橢圓的臉,像一只提前
報答了气候的水蜜桃。

她的姿勢比她的髮型更僵硬
(畫家、攝影師,還有鴇母圍繞她
擺弄很久了,往后散開
把她留在那張小桌邊。)

畫家開始往調色板上擠顏料。
滿嘴酒气的攝影師,一邊打嗝一邊按動快門
那聲音不是輕微如試圖理解或表達的嚓、嚓,
而是像熊大嚼玉米棒子。鴇母
訕訕地,唯一要等的是支票,支票。
在樓下,受阻的嫖客撂下話,坐黃包車而去!

她必須保持她的姿勢至終,
蹺起腿,半轉身軀,一只手肘撐在小桌子上,
手指夾住一支燃燒的香煙(煙燃盡,
有人會替她續上一支,再走開)。在屋中
攝影師走來走去,畫家盯住自己的畫布,
一只蒼蠅想穿透玻璃飛出,最后看得她想吐。
晚上她用一條包滿冰的毛巾敷住手臂。

第二天接著干。又坐在
小圓凳上,點起煙。畫家
和她低聲交談了几句,問她的祖籍、姓名。
攝影師沒有來,也許不來了?
透過畫家背后的窗,可以望見外灘。
江水打著木樁。一艘單桅船駛向對岸荒島上。


某銀行、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的招牌。
一輛電車在黃包車鈴聲里掣過。她
想起冠生園軟軟的座墊,想著自己
不夠渾圓的屁股,在上邊翹得和黑女人一樣高。
這時她忘記了自己被畫著,往常般吸一口煙,

煙圈徐徐被吐出。
被擋在畫架后面的什么啷地一聲。
畫家黑黝黝的眼窩再次對准了她,嚇了
她一跳。她低下頭扯平
已經往上翻卷到大腿根的旗袍。
這一天過得快多了。

此后几天她感覺自己
不必盛滿她的那個姿勢,或者
完全就讓它空著。

她坐在那里,好像套著一層
表情的模殼,薄薄的,和那件青花旗袍一樣。
在模殼的里邊——
她已經在逛街,已經
懶洋洋地躺在了一張長榻上分開了雙腿
大聲的打呵欠,已經
奔跑在天邊映黃了溪流的油菜田里。

攝影師又出現過一次。
把粗壯奇長的鏡頭伸出
皮革机身,近得几乎壓在她臉上,
她順勢給他一個微笑,甜甜的。

一台電唱机:
“薔薇薔薇處處開”1;
永春和2 派人送來 陪伴他們的工作。



她開始跑出那個模殼,
站到畫家的身邊打量那幅畫:
畫中人既像又不像她,
他在她的面頰上涂抹了太多的胭脂,
夾煙的手畫得過于纖細,
他畫的乳房是躲在綢衣背后而不是從那里鼓脹,
并且,他把她背影里的牆
畫成一座古怪的大瀑布
僵立著但不流動。
唯獨從她手指間冒起的一縷煙
真的很像在那里飄,在空气中飄。

她還發現這個畫家
其實很早就畫完了這幅畫,
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每天
他只是在不停地涂抹那縷煙。

1 20世紀三十年代盛行上海灘的百樂門爵士歌曲之一。

2 全稱為永春和煙草股份有限公司,即雇用詩中的妓女做廣告模特儿的商家。

皮箱
——獻給我的父親

我們去釣魚。
我們的手臂垂放在水面之前,

經過了我的出生地。
他沉睡,經過

另一座小鎮,土路強烈的反光
像肮臟的雪,大禮堂屋頂上

懸挂著
車輪掀起的塵埃,

每小時七十碼,等于禮堂看門人的
半個微笑,

不知道她為什么
站在那里,對一輛車微笑著致意?

某座山牆上
一句褪色的標語,

悄然地掠過嘴唇;將近
半個世紀,終于它的音量被調至最低。

經過田野,村庄,田野,
車停在溝渠邊,每一個路上的水洼

都像乞求、發光的魚,
等待一條上漲的河。

他對我說起作物的名字,
語調從未如此地溫和——

說起那只貓,
在那次全家搬遷時,突然跳下了車。

他又不再言語,和這里一樣
沉寂,空曠,在一群鳥的啄食聲中;

一層銀灰色塑料布
遮覆在天邊;而我感到

他終于開始触摸什么,
并且把我的手指和它們放在了一處。

他再次睡去,將頭靠在我的胸前。
漁具放在黑色的、裝有彈簧鎖的皮箱里,

皮箱放進后備廂之前,
放在家中的大櫥頂上,

很多年。
我幼小的視線總是被它吸引,

一只從沒有在我眼前打開過的
箱子,它堅硬的殼

沉如一塊墓碑,焊在冰層中。
不透明。當陽光穿透窗戶

旋動鑰孔般,
敞亮了家中的所有物件。

他再次睡去,將頭靠在我的胸前。
泥泞的路,車蓋發出牙齒般格格的顫抖。

收音机里傳來
愛沙維亞總統和

葉利欽的會見。
反光鏡像一架閃光的相机在攝下:

我的胸膛
被俄羅斯衰老的頭靠住,

成年了,驕傲就像越過岩壑的潮水
淌向平原;

被一份在顛簸中不斷減輕的重量
壓迫著,壓迫著,這壓迫

甚至讓我愜意于
溫暖的血液。連綿的浮標

很快將垂放在水面,
還有揮杆時那束

強烈的射線
使河的波長騷動而密集——

久久地握住手中的釣竿,
這還是第一次——

在無聲地擴張的盡頭,
有很多年才等到的宁靜。

現在他把我的手指
放在了從皮箱里取出的

這根釣竿上;
糾正我的手形,

并且捏緊釣鉤上的
那截蚯蚓,

輕按我的手往下
直至線鑽入晃漾的水深處。

現在皮箱就躺在我的腳邊,
箱底的皮濕漉漉地、在溶化,似乎——

反而有無數條魚從里邊
結隊淌游而來,

沿著我手中彎曲的釣竿
游入河心。

我触碰這簧片,
打開箱子就像打開一個真空,

我啜泣在這個愛的真空,
除了它,沒有一种愛不是可怕的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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