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上訪
薛榮
听听村長是怎么說的。
村長說我沒法做人了我,那可是上百人的大會呀,鄉里村里有頭有臉的老少爺們都在,你知道鄉長在樓下一見了我就叫我啥——二狗!
他人還沒從小車里鑽出來,就招著手叫我二狗二狗。我當時忙著在臉上擠出一朵笑,送過去,腦子里有點感覺,可沒往心里裝。我叫了聲鄉長你早啊。我這么叫是提醒他,咱是到鄉里來開三級干部大會的,不是來找你喝酒的,你不能把酒桌上的話朝我臉上亂扔。可這、這小子正在興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沖我皮笑肉不笑,我想總不會又跟我要什么款什么款的吧,我腳底還沒抹好油,就溜不成了。
鄉長的臉剎時板成了一塊磚。 二狗你怎么回事?你看看你——我愣了愣,眼光朝周圍亂瞅,可只找到窗玻璃。我的手抓了抓頭皮。你看看你還像個一村之長的樣儿嗎?剛進過縣委党校,你他媽的又亂來了,你讓人煩心不煩心啊,說你素質差你倒說我攻擊農民,說你素質高你回擊我說我是在挖苦你,打擊你奔小康的積極性,好,今天反正离開會還早,你給我說說看,你給我說說看,你剃個光頭到鄉政府大院里來顯擺你倒底啥意思,你是土匪還是共產党的村長,你別給我東張西望地搬救兵,告訴你今天吳書記痔瘡犯了,不來上班,你也找不到鏡子的,我看你不嫌丟人的話,還是叫女同志們回避一下,你在這棵樹底下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樣儿!
鄉長呸地一聲,嘴角叨著的牙簽飛到我二狗的腳尖前。那塊架著付金絲邊眼鏡的磚頭臉晃了晃就不見了。接著不見了的是西裝和手。接著是鄉長的背影,像根麻杆似的,嘀篤嘀篤地到了樓梯那儿拐個彎,就什么都不見了。
扔下的那些個話可真像春天里的蜜蜂,圍著我的耳朵瞎鬧騰。
我操他媽的蜜蜂!
早上八九點鐘的陽光似一碗煮沸了的油,澆到我二狗的光頭上,滋哩滋哩地響。邊上看笑話的鬼,香煙抽得煙霧騰騰的。
我伸手在自個儿光光的頭皮上抹了兩把,撥腳就去鎮上的小商品市場,買了個上邊有個勾的棒球帽戴上。我想鄉長肯定是大清早叫女縣長訓了,而女縣長肯定是來例假了。他想拿我二狗來撒气,嘿,沒門,老子立馬把气門緊閉。
緊閉了也沒用。
這鳥會一開完,我二狗急著鑽進廁所,撒了泡比長江還要長的尿,剛甩了甩那玩意儿,就發現形勢不對。廁所里沒人,通往飯廳的道上也沒人了,敢情那些個家伙都急著搶位子去啦。到了那儿一看,果然不出我二狗所料,大廳里的座位上有人沒包有包沒人,根本沒有我的插足之地。我只好去几個包廂門口探頭探腦。我的眼光像飛鏢,剛往門里邊一打,嗖地一下,鄉長站著身來接招了。
快把二狗拿下! 鄉長一聲吆喝,坐在門邊的兩個壯漢急轉身,朝我扑來,差點擰斷了我的胳膊。 我坐下,坐在鄉長的邊上。我張嘴喝酒吃肉,我豎起耳朵听話。鄉長手里的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蕩,有一次還差一點夾住了我的鼻子。我緊閉的气門又被捅開了。我往上推了推新買的帽子,兩只招風耳朵朝左前方和右前方支楞著,就如娘們叉開著兩條大腿。
隨你們操吧! 鄉長說了。鄉長他媽的活著就是要一天到晚說話的。別人活著是吸進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而鄉長不同。他呼進的是氧气,可出來的是全是話儿。官腔土話俏皮話下流活流行歌曲拍馬屁的話........什么都有。我注意力全在鄉長身上了,別人講啥我都听不見。我悶頭吃喝。鄉長獰笑著,眼角的余光像掃蕩腿,直取我的下半身。我知道他是在跟我打招呼,在問我准備好了沒有。他娘的,吉米吉米,來吧來吧,老子下邊早就濕得滴水啦。我想回他一句,可我就是不說。我不說鄉長也知道。即使他知道我他媽還是不說。老子大小也管著二三千的人口,和方圓十多里的土地,你能把我二狗怎地。
余村長啊,鄉長說了。
好戲終于開場,一桌子的人都朝我看,我擠出一付對雞眼,死盯著桌上的燒雞,慢慢的我也縮小成一只油滋滋的燒雞。我的腦子緊張過度,已經變成混水一潭,一時間真的不曉得余村長是誰了。鄉長見我愣著,就用剛剛在桌子底下摸過婦聯小張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操起筷子夾了塊魚放到我面前的小碟子里。
婦聯小張也像是听到了暗號,緊跟著扯給我二狗一條巨大的燒雞腿。
老子知道風云已經變幻,我二狗再獨吃獨喝已不可能。就擱下手里的筷子和酒杯,掏出包煙散了一圈。我伸了伸脖子,后背靠到了椅子上,然后把香煙跟一枚釘子似地捅進自己的嘴里。我用右眼回了鄉長一眼。我的意思說老子已擺好姿勢,你上吧,你來吧,你要干就干吧。
于是麻杆似的鄉長就毫不客气地真的上來干了。
小張啊,你給我老實交待,我們的余村長是不是看上你了啊?鄉長一本正經地問,小張卻沒一點正經地扭動著上半身,眉開眼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什么呀,鄉長你又要開玩笑了。小張扭了會,脖子有點累了似的,也可以說是害羞似的低下了頭。鄉長轉過臉,沖著我,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們今天的余村長打扮得真帥啊,耐克帽子,那可是世界名牌啊,十二塊錢一個,這么新,是不是特地去買的。
鄉長抬了抬手,碰了碰我的帽沿。
不過,不過,不過——鄉長右手握拳,重重地砸了一記自個儿左手的手心。不過戴著帽子吃飯,可不符合國際慣例,不符合國際慣例那可是要影響我們招商引資的啊,怎么樣?給我個面子,吃飯時請余村長把帽子拿掉可不可以?
我低沉著頭,瞧見一小灘魚骨頭上爬動著兩只黑螞蟻。
你拿掉帽子我喝杯酒,大家伙監督!鄉長又說。
我余二狗招誰惹誰啦! 我他媽的恨不得立馬來一場唐山大地震,震他個鄉長缺胳膊少腿的。我如廟里的菩薩,呆坐著。小張探過身來,大奶子擦著鄉長的肩膀扯下了我的帽子。這個沒良心的,下次到村里來跟生三胎四胎的鬧,老子再也不給這小娘們保駕護航了。理了個光頭,很好啊,村級班子討論過嗎?請示過嗎?匯報過嗎?鄉長的眼皮剃刀似地刮著了我的頭皮。我當他說完了,要動手捋我的光頭几下,那樣的話就別怪我二狗不客气了。
我捏緊了插在褲袋里的拳頭。
可鄉長話音末落,話題就像擊鼓傳花般地被另外的人搶了去。我隨大伙儿拿我的光頭作豬尿泡尋開心,直到我的頭皮發痒。我就是頭皮發痒才剃了個光頭的,可這打死我我也不說。我不發作。我不能打擊面太大。
鄉長這個幕后的主使息了息,過了會又赤膊上陣了。
你們看看他的圍巾,他還圍了個圍巾,我們這儿還有誰圍巾的,今天就他一個,這都是怎么回事啊,作為一村之長穿著打扮真的有那么重要嗎?不至于吧?再說,再說了,天都這么熱,你還圍著這玩意儿,這不是在跟我們強調你有圍巾我們沒有嗎?嘿——摘了!
這四眼狗拍了記桌子,還真把一桌子的人鎮住了。小張挺著女式啤酒肚很知趣地起身去上廁所,另外的人都瞅著我,好像老子真的是個騰云駕霧來開會的妖怪。
罷了罷了罷了,我二狗剛想伸手摘圍巾,鄉長端起酒杯,沖我說:你摘了,我就再喝一杯酒。杯里晃動著的白酒少說也有二兩多,這下我可樂了。
他喝酒我摘圍巾同時進行。
小張包里的手机響了,可她去上廁所沒回來。又有人起身上廁所去。干了酒的鄉長眼瞪得像張飛,臉紅得似關公,朝我豎起了一根手指頭。你別動,他提醒我。我是沒動。叫你別動你就別動,鄉長攥緊了我的手,豎著的那根手指頭在上下抖動。我的頭跟著鄉長的手指頭也開始上下抖動,鄉長突然松開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樣好這樣好,這樣不動來動去就能安心听我說。
我說——鄉長拍我肩的手抓了抓我的西服——這西裝誰給你買的?
這一問太突然了,我反應不過來,傻愣著說不出話。鄉長見把我嚇著了,笑得臉像一朵南瓜花。我的腦筋猛然間翻了個跟斗,急中生智,說是你鄉長買的。也确實是鄉長在去年帶我們到南方去招商引資前買來發的。那次還發了領帶什么的,領帶我不會打,鄉長過來教我時差一點把我活活勒死。
吃人嘴短,穿人的腰軟,我沖鄉長哈了哈腰,這狗日的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地隨口說了一句脫了。他娘的,神不知鬼不覺地,我二狗就上了鄉長的套,今天真個是在劫難逃啦。我爽快地脫了西服挂在椅子背上。鄉長眯縫著眼,左邊一眼,右邊一眼,上面一眼,下面一眼地用眼光扎我,還得意地抿著牙簽晃著下巴。我身上的毛衣是我老婆打的,咖啡色,只不過有個袖子大概是咖啡色毛線不夠了,用了點綠的舊毛線湊了湊,好几個人,包括鄉長的眼光也都朝綠毛線上湊。老子知道丟人了,老子家里也有別人送的老爺車羊毛衫,金利來領帶,可我那想到今儿個開會會開出這樣的事情來。我低頭瞧著魚骨頭上的黑螞蟻,不理他們。這時鄉長當我哭了,他的頭轉了好几個角度要全面細致地打量我的臉。我不知道該說點啥,但還是笑了笑。我這及時的一笑大概鼓勵了這小子,他撥下嘴角處的牙簽挑了挑我的毛衣,說什么毛衣啊,這樣儿的,你把它也脫了吧。
事到如今,我再扭捏的話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脫了毛衣,上身只剩下白的棉毛衫。空調是打著,可上廁所的人進出沒關包廂門,屋子里的暖气不夠。我雙手抱著肩膀,凍得有點哆嗦。同桌的人一見鄉長這樣搞我,都有點傻掉了。都有點怎么說呢,叫坐立不安吧。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煙,好讓吐出的一團團煙霧把自己的臉包裹起來,裝作什么也沒看見。鄉長都當他們不存在。鄉長的眼里只有我,我的眼里也只有鄉長。這時小張出現在門口,鄉長就站起身。他不站起身的話,他做的手勢說的話小張根本看不見听不見。給我拿毛筆墨水來!
听鄉長說要那玩意儿,我立馬停止哆嗦。總不會這小子在酒桌上寫個紙條要把我二狗撤了吧。這可是比脫我衣服更為嚴重的事情。我害怕的眼光落在鄉長的皮帶扣上,然后一點一點地沿著他敞開的胸怀往上爬。
他的臉色是酒鬼的臉色。
我繼續猜想。我看見了包廂最近粉刷過的雪白的牆壁。我覺得鄉長很可能要在身后的牆上題一首詩。一首他邊喝酒邊命令我二狗脫掉衣服的朦朧詩。嘿——如果他真那么辦的話那可有點意思啦。我琢磨著鄉長該怎么寫詩,流水般的注意力就分散了,也就冷不丁地被鄉長一把拖住,他手里醮足墨水的毛筆在我身上狂涂亂抹。
寫了胸前寫背后。 我掙扎了,可沒用。我的身上多出來七八只別人的充滿力气的手。 我的胸前寫了“村長貪污”這四個字。我背后的“村務公開”四個字是小張讀給我听的。我不能再裝傻了,沒等我開口,鄉長就說了。你知道我為啥給你來這一手嗎?你說說你們村的王八蛋哪儿去了?啊!
鄉長拍了記桌子,桌上的毛筆和几只自殺的酒杯一起跳到了地上。 那瘋子的腳長在他自個儿身上,他上哪儿去我怎么知道? 鄉長這么一問,我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可我真的吃不准那殺千刀的難道又去鬧事了。全國人民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鄉長揮手指著門口沖我吼。他就在城里,衣服上也寫了這几個字,上市里省里上北京到處亂竄,你當村長的會不知道?鄉長跺了跺腳,屋子里地動山搖。我告訴你二狗,你下午的分組討論還參加個屁,你脫下來的衣服我扣下了,你就這么付樣子滾回村子里去;我再告訴你,上邊馬上要開亞博會了,你三天之內不把王八蛋弄回來,我可不脫你的衣服了,我,我扒了你的皮!
啵—— 老子放了個臭屁,統一了一屋子的空气。
听听王八蛋是怎么說的。
他說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拿下。我攥著我的腳脖子呼呼呼地甩了几大圈,然后我把自個儿舉起來。我的手就這樣儿,喊口號似的高舉著,我的另一個自個儿就在那上面,手腳支楞著晃蕩,力求保持平衡。我的雞巴鑽出了褲子,雞巴頭閃閃發亮,小便彩虹般地垂挂下來。我問他你看見了什么,他手搭涼篷,他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他們來啦。我問他誰來啦?他回答說是二狗,我不信我就使勁掐他,他嗷嗷叫地亂動彈,弄得我一個仰八叉摔倒在地上。摔到地上的我立馬把我自個儿捆起來。我呆的地方是個斜坡,我滾動。那些個路原來恰似粘粘的膠布,我一滾這些路就纏到我身上,我的身體纏成了一個線團,上面有金字圩路慶丰路中山路大慶路乍杭公路小金港路......只要我滾過的地方無論是大路小路都沒有了,路全粘到我王八蛋身上去了,我越滾越大,我滾成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球,壓在地球的上面像是地球的頭。
這不是個好兆頭!
醒來時房間里有一股陰風,就像鬼的尾巴毛茸茸地從我王八蛋臉上掃過。我還記得剛才的夢,這滿屋子黑漆漆的空气也像是屋子做出來的一個夢。我開亮了燈,先把屋子做的夢驅散了。我的同屋都被關押過,眼皮受不了一點點燈光的刺激,這時都醒了過來。我坐起身子,說我王八蛋剛做了個夢,可能會大事不好。睡我左邊的老朴哼了一聲,也起來了,扯過靠牆豎著的三夾板,墊到腿上,繼續用复寫紙抄寫他的上訪材料。睡我右邊的陳山側著身子,開了收音机,在收听一個講話像鳥叫的外國電台。
他媽的,沒人有心思扯扯我王八蛋的夢。
我,老朴和陳山都是老熟人。其實我這次來城里上訪就是老朴鼓動的。省城要搞亞博會你听說了嗎?老朴赶二十多里路來通知我時我正在田里摘苔芯菜。我說我不曉得。昨天我在村里代銷店門口又跟二狗他奶奶的干了一架,心情不好。老朴坐在田埂上,袖著手,叭嗒叭嗒地抽著煙卷。
也不多說話。
大概抽完了六支煙,老朴說了一句那會挺大的,据說會前要解決一批,就背著手走了。
我對鄰居說我去盛澤買織机配件,悄悄地溜出了村子。我那鄰居二狗早就發展他成了密探,要他二十四小時盯著我的動向隨時向二狗匯報,條件是二狗給他免去點織机稅。二狗的那點鬼把戲我王八蛋太清楚了。我撒了個花招直奔我們在城中村的据點,也就是每個床位三十塊錢一夜的小旅館。這地方好處多著呢,吃喝拉撒玩,都方便。老子開始時也住過信訪局附近的招待所賓館,可每次在那儿呆几個晚上,就被我們鄉里來的聯防隊逮豬似的弄了回去,于是我們三個人就找了這么個地方。
隱身于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可今晚我還是覺得狗舔卵蛋般的不踏實。
我躺下還想睡,還想把頭鑽進夢里掩耳盜鈴,繼續把夢做大做強,可這夢就跟電影般的放完了,沒戲了,只剩下一句二狗他們來了的畫外音,像根魚刺扎在我的喉嚨口。老子告的就是這狗娘養的,他是村里的最高行政長官又是村里最大的稅官,他收上去的織机稅農業稅道路建設費超計划生育費超計划用電費都怎么花的,別人不曉得,我王八蛋還不清楚,他二狗干民兵連長時老子也是團支書,都算后備干部,可這狗日的拍馬屁拍上去了,卻嫌我多嘴,樹我為他最大的敵人,一年到頭地整我。我跟他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他媽的上訪過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上邊卻總是沒敢動這狗日的,可見這小子貪的錢不是一個人花的。唉,這狗日的倒是有几個死党護著,我王八蛋卻孤家寡人,老婆都領著儿子走了,我他媽的上訪上訪成了一條光棍。
不過,這年頭做光棍也有做光棍的好處。
老婆一走我就把家里的織机賣了,我成了村里唯一不搞家庭副業的主儿,可這沒啥了不起的,我王八蛋從不怕別人說啥個閑話,我自已沒織机我可以給別人修織机還兼帶著賣織机上的配件,等于在自已家里開了個紡配店。我光棍一條窮得去討飯二狗他可能早就放過我了,但要命的是老子有手藝也有點小錢。去年年底二狗在村口的小飯店吹牛,說也就區區千把塊錢,他把鎮上髮廊一條街里最靚的老板娘給包了。話傳到我王八蛋的耳朵里,老子听了頓時覺得气不打一處來,眼前的樹都在朝我咚咚咚地跺著樹根的腳。我知道,你他媽的什么一千兩千,無非是多開几張發票,到村會計那儿去報銷,老子化自己的錢也要去睡你二狗包的女人。我王八蛋頭髮抹油,腋窩下洒夢巴黎香水,雄糾糾气昂昂,怀抱著綠色的存折先去鎮上的信用社取錢,再直奔那個叫君再來什么髮藝中心。那儿裝修的是挺好的,那個女人也不錯,姿色和富態全有,咱張口一說那事她抓起雞毛撣子要抽我。我知道她是裝的,這從她的眉眼里看得出來。我隨她抽了兩下,讓她把我腋窩下的香气拍打出來,跟店里頭的香味儿結合了,在店堂的空气里翻滾著作愛。
我撣了撣粘在身上的雞毛,自顧自地上樓去。
我王八蛋化錢把這事辦了。完事了之后我問那女人,我說跟二狗這混蛋比我的活儿做得怎么樣?那女人一听說二狗就花容失色。她說,她說你總不會是那個叫王八蛋的吧?老子抖了抖剛套到腿上的棉毛褲,甩了甩雞巴,說正是在下。那女人霎時腿一軟,憋著的嘴快要哭了。她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大哥,那二狗要是知道我偷著接了你的客,非打死我不可。
我這個人服軟不服硬,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她。雖說我睡了二狗的姘頭這事不能到處去吹,可我畢竟在心理上和生理上戰胜了這小子。我在村道上遇到二狗,我又用我要告你這四個字來跟他打招呼。
老子這話沖得他一愣一愣,眼前的太陽都變成正方形的了。 他背地跟人議論說搞不懂王八蛋為啥變得這么牛逼了,我托人給他回話說等著瞧吧,二狗的狗日子肯定不多了。
我這一次出來就是因為我也打心眼里覺得亞博會是個好机會。這一次老子一定要告出個結果來! 也肯定能告出一個結果來! 這樣想著,我騰地坐起身。我的嗓子痒痒的,很想代替公雞啼几聲,出出气儿。气儿出不出也沒啥關系,我出口成章,我說老朴啊老朴,一把辛酸淚,十年上訪路,你老是這樣寫啊寫啊是不行的,你要有創意,領導才會重視你。老朴抬了抬頭,朝我翻了個乒乓球似的白眼。我王八蛋沒跟這人計較,他越翻白眼我越來勁。我繼續說老朴,我說你不是為被車撞死的老伴爭賠款嗎?我建議你穿上你老伴的花衣服打扮成個女人,到了信訪局你也要掐著喉嚨,用你死去的女人的聲音說話,我保你准把信訪局一正三付四個局長嚇得半死,到那時候,他們也就不會只是在你材料上寫几個字,你的事情肯定能夠解決。
老朴沒回音,又朝我翻了個排球這么大的白眼堵我的嗓子眼。
我哈哈哈地干笑几聲給自個儿解圍。
接下來我說陳山。陳山也知道該輪到他了,調高了收音机的音量。我才不管他呢,我照說不誤。我說你么老陳,你應該不能睡這儿,因為你不能算人,你戶口都被派出所注銷了,你最多也就算個死人,死人么還不就是一捧骨灰,也就是一點物質啦什么的,你一個死人從哪儿靈到市面,听說你老家那儿有高速公路通過要拆遷了,你天南地北浪蕩了這些年倒在這當口回來要房子要錢,叫我當所長的話我也頭疼。不過你鼻孔還在出气儿,你活著這事明擺在這儿,他們拖著不解決總是不對的,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別上信訪局去,公安牛著呢,它才不把信訪的事放在眼里,我的意思是你到老干部活動中心,到老年大學,到軍隊干休所去,你去向那些個跟你歲數差不多的老干部訴訴苦去,爭取他們的同情,他們一同情你就會幫你往省里市里寫信,那些大官當初可能還是老干部們的勤務兵呢,他們不把你放在眼里,可老干部的信不能不理,誰誰誰只要批個字,到了下邊就像是下了圣旨,嘿——到那時候,你就架起二郎腿,等著那些個局長所長來求你吧!
3月6號,陳山沖著天花板喊了一聲,夾著收音机下床上廁所去了。
3月6號,我控制不住,心里也不出聲地跟了一聲,真是他媽的,活死人神經兮兮我也變得神經兮兮的了,我王八蛋管他倆這么多干么,我還是合計合計自個儿吧。我也掏出一疊卷了邊的上訪材料,湊到燈底下看了看。通過我長期對二狗他們干下的狗事的偵察,瞧瞧這些個數字,這些收入与支出,村民委定點飯店的欠款記錄,賣村辦企業賣田賣地的收入,證据确鑿啊,看完了之后我不能不發表感慨。事實也正是如此。事實也不過如此,即使這樣你王八蛋能把二狗怎么地呢?天亮了,我的頭也開始疼了。思前想后,我想這一次我王八蛋一定要做到和上几次不同,老子要借亞博會的東風,下定決心排除万難,去爭取最后的胜利。
我憋著一泡尿思考問題,最后在實在憋不住了的時候有了主意。
我的行動像一泡尿一樣地撒了出去。整個上午我都在四處奔走。我先買了墨水和毛筆,找這玩意儿容易,要買件适合在上邊寫字的衣服可就難了。西裝是不行的,夾克衫也不行,最后我還是在外貿服裝店里,化了三十塊錢買回來一件白球衫解決了問題,我把它平鋪好寫上字儿,然后拿到太陽底下去晒干那些個黑黑的一點一划。你真穿了這衣服去那儿?一開始死人和老朴都當我是鬧著玩的,一見我把球衫往身上套了,老朴憋不住地問我。我說當然是真的,誰讓你們腦筋死死的,死馬還得要當活馬醫啊!不然你還上什么訪啊!
我看見老朴和死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快得跟閃電似的。言傳不如身教,老朴的立場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也張羅著要
按我昨天說的去做,可又搔了搔頭皮,不知道從哪儿去搞到女人的衣服。我說這好辦,离我們呆的旅館不遠的出租屋里有一對收破爛的夫婦,那婦女的身胚和你差不多,我去說說看討討看。我給老朴討來了衣服,命令他今天就給我穿上去,适應适應。老朴邊往身上套這花花綠綠的衣服邊笑個不停,死人也一手撫著我的肩膀一手捂著肚子笑。我這個拍拍那個打打,止住了他們的笑。我說你們這兩個狗日的,我們這樣可不是去演戲的,我們是為了上訪成功才這樣,你倆別把肉麻當有趣,再笑我可是要生气了。接下來我要老朴學他死去的妻子的聲音說話,學這個卻出人意料的容易,老朴只要把嗓子一掐就成。
這樣的一個大男人卻用女人的聲音說話,听到的人無不感到寒毛凜凜。
我們仨個,我王八蛋白球衫上寫著墨筆字,老朴花衣花褲,陳山板著一付死人面孔,我們乘上公交車住信訪局赶。由于我球衫上的字起到提示作用,同車的人都應該猜得到我們這樣是去上訪的,可還是有個燙頭髮的婦女當老朴是收破爛的,罵他身上的花衣服气味難聞,要老朴离她遠點,公交車的過道上擠滿了人,老朴往哪儿移都不可能,不是撞了這個就是碰了那個的,于是一車的人都在罵我們是神經病,罵得我們仨個低著頭,硬撐到公交車一靠站我們就逃也似地下了車。
我們守在路邊打車可沒有一輛出租車肯停下來。我想交警總不會因為司机載了上訪的人去信訪局就會沒收司机的駕照吧。可出租車司机不這樣想的。風很大,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掉光,可新的葉子還沒長出來,老子越等越煩燥,急得跺腳死人仍舊沒啥反應,招呼也沒跟我打又上了一輛停下來的公交車,老朴剛從一片漫罵聲里鑽出來,居然還女聲女气地哼著歌儿,可等到現在他也傻掉了,罵罵咧咧地怒視著圍攏過去辨別他男女身份的過路人,我怕他跟人打起來,握住他的手,我說等不出山的,我們還是分頭行動吧,這樣也不太招搖,反正走到信訪局那儿也不過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們鄉下出來的可不怕走路。
可我一走走了四個多小時。
走到平海路和大興路交叉口,我熱了、累了,就一屁股坐到人行道邊的大台階上涼快涼快。這大台階有几十級,通向一個什么美術館的,那儿進進出出的女人特別漂亮,我就仰著腦袋朝她們的裙子里看,一直看到有個黃髮女耳朵上捂著個同樣黃色的手机,邁著兩條馬腿登登登地過來。也不說話,先繞著我轉了三圈,我听到她沖著手机喊這儿倒是有一個,有點像民工,有點像上訪的,他的衣服上還寫了字吶!
听她這么說,我的警惕性一下子提到了頭蓋骨,我想站起身赶緊逃走,卻不料這黃髮女臉沖著我蹲下身,那我也只好把已离地的屁股再摁回到地上。沒等那兩片涂成黑色的嘴唇張開,我就說我不認識你。她笑了,她說當然當然,我也不認識你呀?你這——她朝我的前后再看了看,你是從農村來的?這寫的是真的?真是去上訪?二狗的朋友是沒人說啥當然當然的,我放了心,我說是啊,我正要去信訪局呢?好啊好啊......我想老子被逼到了去上訪有什么好啊好啊的?這時黃髮女的手机響了,她說了聲我在門口你過來吧,就把手机挂了。
我收攏了腿又想走了,可這女人的目光示意我別動。
來了個男人,腦袋后邊扎了個馬尾巴辮子,我就叫他馬尾巴吧。黃髮女介紹說這是她男朋友,是個藝術家,他在里邊做個作品,本來叫了個民工,可今天他老婆生孩子來不了了,下午又有貴賓來參觀,所以請我能不能幫幫忙。她說著沖我笑了笑,我皺了皺鼻子,她身上的香水味隨著笑容水波般地擴散開來,比我那十五塊錢一瓶的夢巴黎香水好聞多了。我們會付給你錢的,一個小時五十塊,那個馬尾巴補充了一句。他的目光不离我球衫上的字。我怎么就想不到呢,達令?馬尾巴叫黃髮女達令,我知道達令也就是親愛的的意思,我在電影里听蔣介石也這樣叫過宋美玲。我朝圍著我的這兩張臉看了看,說我還要上訪去呢?哪儿人可多了,我去晚了連隊都排不上的。那就幫我們兩個小時,好了我開車送你去信訪局,听黃髮女這樣說我只好答應了。
他們要我王八蛋做的其實是挺簡單的。我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走進一個很大的展覽會,場面就跟那种農產品展銷會差不多。只不過這儿擺著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只能看不能吃的玩意儿。馬尾巴一個人占了一間像生產隊倉庫這么大的屋子,正對著入口處的大牆壁上趴著一輛手扶拖拉机,似乎要沿著徒直的牆壁朝天花板上開去,手扶拖拉机的下面靠牆跟處擺了個蒲團,蒲團的前邊放了一個木魚,邊上還有一根老煙管。老煙管和木魚和拖拉机都漆成一樣的大紅色。我嚇了一跳,站在一個拍照的人的背后,不敢上前。馬尾巴走到蒲團旁邊,才發覺我落了后。他像是怕我逃走,拉著我來到那牆根處。我踮起腳尖摸了摸拖拉机的扶手,問馬尾巴是不是真的拖拉机?馬尾巴說當然是真的。他隨手指了指地上的蒲團說,你的任務就是盤腿坐在蒲團上,有人來參觀,特別是老外來了的話,就學學老和尚念經,用這根大煙管敲敲木魚。馬尾巴的話還沒說完,黃髮女就坐到蒲團上給我演示了一遍。我強忍住沒笑出聲來。我又抬頭看了看趴在牆頭的紅色拖拉机,問馬尾巴它會不會掉下來?馬尾巴拍著我的肩膀說放心吧農民兄弟,你想想看我會這么不聰明嗎?它只不是個外殼,里邊吃份量的零件一個都沒有了,如果砸傷了你,你上聯合國上訪去告我好了。
我坐在蒲團上裝模作樣,手敲著木魚,嘴皮子一刻不停地默念著告倒二狗的咒語。
來了三四撥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都對我球衫上寫的“村長貪污”這几個字很感興趣,這也正好給黃髮女一個由頭,來介紹她把我從上訪的半道上攔下來,客串一下這個行為藝術的經過。很多照相机的閃光反复地朝我的臉上閃,閃得我眼皮都花了,心都亂了,我想我要是坐在信訪局大門口,有那么多的中外人士沖我王八蛋拍照就好了,那樣子,那些個當官的不重視我都不行啦,那二狗的兔子尾巴就長不了了,到那時候,上邊一紙令下,二狗一下子從天上啪的一聲摔到了地上,成了死蟹一只,村民們在我王八蛋的發動下,有冤的訴冤,有仇的報仇,好好地搞他個三天三夜,徹底清算二狗的腐敗行為,讓他把貪的吐出來,亂花掉的補回來,在此基礎上再把一個清正廉洁的村級班子選出來,到那時候,到那時候......我的木魚越敲越急,聲音里有千軍万馬在往前沖啊沖啊!
馬尾巴付給我一百塊錢,黃髮女也說話算話,戴著付墨鏡開了小車送我去信訪局。上訪者都是消息靈通人士,這些天來省信訪局上訪的人特別多,我看了登記處的登記,老早到的老朴和死人都沒輪上,也像我一樣只不過領了號碼牌,一直要等到后天上午來。我領了牌子,又跟管登記的老頭扯了几句,卻連著听到汽車喇叭聲,回頭一看黃髮女的車還停在路邊,似乎是在等我。我想起了上午的乘車難,赶忙跑回到小車跟前。黃髮女正在用手机和別人聊天,見我過來了就收了電話,替我打開車門,讓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說我送你回去,我是記者,你上訪什么?跟我聊聊吧?她轉著方向盤問我,我把這香噴噴的車箱當成了上訪室,把黃髮女當成了信訪局長,竹筒子倒豆般地都跟她說了。“三農”問題那可是熱點啊,黃髮女听完之后感慨道。到了我住的地方,下車前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又跟我要了手机號碼。
老朴和死人還沒回來。雖說今天只不過挂上了號,可半路上白嫌了一百塊,又小車去小車回地讓我神清气爽了很多。人一開心,在房間里就呆不住,我一個人在城中村里溜達來溜達去,租住在這儿出租房里的小姐都要到夜總會歌舞廳上班去了,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從我身邊走過,有面熟的還叫我一聲上訪哥,說心情不好玩一玩呀,我朝她們笑了笑,說改日吧改日吧。
這時候手机響了,原來是短信,黃髮女發過來的,問我明天空不空,能不能再到美術館去幫幫忙?我一時間難以回答,就回旅館等來了老朴和死人,和他倆商量明天的安排。死人听從我的建議,明天到老年大學去找离休老干部們訴訴苦,老朴的目標是交警總隊,不過他穿了這身女人的花衣服,混不混得進交警大樓還是個未知數,老朴問我明天干什么?我說我明天到美術館去打工,一小時有五十塊錢的工資,听得老朴的眼睛發亮,恨不得也跟我去嫌一把,我說你算了吧,你他媽的別忘了你是來上訪的。我給黃髮女回了短信。第二天我王八蛋整天都泡在美術館,坐在紅色的拖拉机下用老煙管敲木魚。沒人參觀時我也和黃髮女和馬尾巴聊天,我說什么馬尾巴都裝出一付聞所未聞的樣子,弄得我一感動,張口就向黃髮女和馬尾巴發出了邀請,說等我哪天告倒了我們那個狗日的村長,我歡迎你們倆個到我那儿去搞個行為藝術,我動員我們村里的老少爺們都來參与。馬尾巴連著說OK,非要晚上請我喝一杯,我給他打了一天的工,他是老板他請我喝酒也是應該的,我們仨個去了一個小酒店,我先用一瓶白酒把馬尾巴灌倒,再開了一瓶自己把自己灌醉,哈,黃髮女只好再開著小車把老子送回到小旅館啦。
第二天我是叫老朴拍醒的。 喝了一大口洒到臉上的太陽光,我漱了漱口。老朴說真有你的,沒几天功夫黃毛丫頭都勾搭上了。我打掉了他朝我臉上摸過來的手,關照他別老不正經的、离我遠點。我也不知道怎么地,自從在美術館里敲了六個小時木魚之后,總覺得王八蛋再也不是過去的王八蛋了,特別是跟老朴死人他們不一樣了。用馬尾巴的話說是變得藝術了。我那迷糊的樣儿招來了老朴的憤怒。你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老朴用女人的嗓子朝我尖叫。我這才想起我們牌子上預約的上訪時間是上午十點,由于我酒醉不醒,現在已經八點多了,我來不及吃早飯,套上寫有字的白球衫跑到了街上。打車和坐公交我們已經不指望了,我們仨個你追我赶,跑跑走走走走跑跑,終于提早了二十分鐘到了信訪局的大門口。
站到了等著進上訪室的人堆里,我像一條狗似地喘著粗气,沒喘了几口我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繞著我的身體盤旋兩圈,又鑽進我的鼻子里,這气味里有青草的綠色气息,有紡織机的汽油味,有美容店老板娘的粉紅色騷气,有村長的老板椅散發出的黑色皮革味儿,有大紅錦旗和蘭州拉面的味儿......不好,是二狗!
我他媽的心里頭一惊,想喊一聲都來不及,就有兩個壯漢挾緊了我的手臂拎空了我的身體,其中的一個手捂著我的嘴,對圍觀的人說散開散開,他們是精神病院的看護,我是從他們那儿逃出來的病人,犯起病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我他媽的咬了一口捂住我嘴的那只假看護的手,可那人死不松手,我的雙腳亂蹬著想要落回到地面上去,我的眼光掙扎著想要找到自己的救星,救星沒找到我瞧見了我的災星二狗,那狗日的正站在門拉開著的面包車邊上,叉著手只等著我被綁架過去哪!
再听听村長是怎么說的吧。
村長說你想想看,鄉長把我余二狗糟蹋成那樣儿,棉毛衫的胸前背后寫了那些個字,那些字是王八蛋那樣的人渣才會寫的,你鄉長,你還戴了眼鏡你怎么可以這樣。出了鄉政府大院,老子心里恨恨地就扒了棉毛衫,那個冷啊,倒春寒的空气餓狼似的扑上來,沖我的皮膚上咬出了一系列的雞皮疙瘩,我的心在內出血,我呵呵地喊叫著光著膀子往村子里跑,路上遇見的熟人,都問我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情了?我回了一句操,我說有啥事情啊,我瘋了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
我回了家換了衣服就開始行動。時間緊迫。冷靜下來一想,鄉長那狗娘養的這次可真急紅了眼,不然他也不會這么變態地大義滅親,給手下的來這一手。那可是亞博會啊,二狗那狗日的要是衣服上寫了字混進會場顯擺,那我們中國人的臉也就丟大了,丟進了太平洋和印度洋了,朝鮮的兄弟,巴基斯坦的兄弟,菲律賓的姐妹,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老撾,還有小日本,他們可都是帶著眼睛和嘴來的,還帶著照相机和錄音机來的,這亞博會因為一個狗日的上訪開砸了,弄不好聯合國秘書長都要發脾气的。
一想到這儿,我二狗已暖了的身體又從腳后跟開始亂哆嗦。
我打電話叫來了王八蛋的鄰居,這戴綠帽子的回我話說王八蛋到盛澤進貨去了,我問他那他出去几天了?這戴綠帽子的在我雪亮的眼睛的注視下,眼珠子一轉,突然一拍大腿說不好啦不好啦,村長我現在就向你匯報,王八蛋出去已經兩天一夜了,他騙了我,他真的騙了我,我猜他可能又上訪去啦!
這家伙說著話,臉朝我湊攏來,嘻皮笑臉的樣儿像是邀請我去睡他老婆似的。我按耐住了火山噴發似的怒火,心說現在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手下人有所閃失也犯不著當場計較。就皺了皺眉頭,說另外的事你就別管了,從現在開始,你守在王八蛋的門口,他啥時突然之間回來了,立馬打我的手机。
這戴綠帽的還要跟我扯減免稅,我狠狠地跺了一腳,把他轟出了村長辦公室。
我二狗閉上了眼睛,想著王八蛋會跑到哪儿去了?我知道鄉長這么地收拾我一頓,他應該是有人通知他王八蛋在哪里出現過,可是思前想后,我實在不想理這侮辱了我的家伙。我說我還是自力更生吧。我給我在市公安局的朋友打了電話,請他動用一下衛星定位儀,測定一下王八蛋的手机最近一次在哪個城市使用過。我再三說求你了求你了,等事情過了我在大富豪酒店擺酒謝你。
電話机記錄顯示,我裝了六分多鐘的孫子,他才答應幫忙。
我開了村長辦公室里的卡拉o k音響,一個人手捏著話筒狂吼臧天朔的<<朋友>>!
我那干公安的朋友确實夠朋友,半個小時不到,他的電話打過來了。王八蛋的手机今天通過話,通話地點不是在北京,而是在省城。我擱下電話,長舒了一口气,雖說省城在搞亞博會,可那儿畢竟是本省,我二狗當村長這么多年,在那個鳥地方還有點關系,如果是在北京那就慘了,那可是在党中央的眼皮底下大海撈針啊,弄不好的話會把党中央扎疼的——好了好了,既然上帝和菩薩都在保佑我那我還等啥呢?我叫來了村里的會計,關照他沖我的銀行卡上再打一万塊錢進去,老子要單槍匹馬進省城,不拿下王八蛋誓不罷休!
我在王八蛋家隔壁安下了暗探,我也得防他在村里布下了內線,給遠在省城上訪的王八蛋通風報信,我是神不知鬼不覺地离開了村子,又像敵后武工隊般悄悄地進省城。下午三點鐘到了省城火車站,我賓館都沒去就直奔省信訪局,到了那儿查上訪登記,沒翻几頁就看到了王八蛋的名字,我赶忙問管登記的老頭,說這個叫王八蛋的上訪者是不是在衣服上寫了字的?老頭就像中飯剛吃了一頭牛似的,抬了抬了充滿酒精的無比沉重的眼皮,沉吟了半晌,大概看在我二狗點頭哈腰的樣儿還算順眼的份上,回了一句上訪的人啥都有,別說在衣服上寫字的,在臉上刺字的也有,你問的這個人是昨天登記的,已通知當地政府了,怎么——是你那儿的,來領人了是嗎?二狗一見老頭終于答理他了,馬上加大點頭哈腰的幅度。噢,這個上訪的我有點印象,嘴巴子蠻厲害的,衣服上有沒有寫字我不記得了,他好像是告他們哪儿的村長貪污什么的,老頭又補了一句。我嘿一聲,赶忙笑出聲來,聲音羞澀地坦白說自己就是這個叫王八蛋告的那個貪污的村長。老頭見我二狗這樣坦率也少見多怪地樂了,他招了招手,示意趴在窗口伸長脖子的我進里邊去坐坐。
快下班了,登記處里正好沒外人,我塞給老頭兩條中華煙,他回絕了,我又請他到外邊去喝個小酒老頭搖了搖手,我也就知趣地不再堅持。你怎么自己來了?這老頭和和气气地遞給我一根煙問我。我長嘆了一聲,使勁地擠擠眼睛,想弄出點冤枉的眼淚出來,可效果不太理想。吱吱唔唔了一陣,情急之下我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吶,老頭更樂了。一見這老頭人變得和善了,我二狗還不死心,又塞給老頭兩盒茶葉,老頭倒是收下了一盒,說要留著給那些來上訪的人泡茶喝,我才不管他給誰喝呢,赶緊說能不能替我攔下上訪的王八蛋,要多少茶葉你開口。你小子膽子也真大,居然在這儿還敢玩樣?看在你給我們信訪局贊助了茶葉的份上,我告訴你,號碼牌都發給那個告你的人了,明天上午十點大概輪到他進里邊的上訪室,明天那時候有個副省長在里邊接待,你可得當心點啊,能把他弄回去還是早點弄回去吧,老頭接過我留給他的電話號碼,拍拍我的肩膀長嘆一聲,送我出門。
和信訪局管登記的老頭拉上了關系對我來說真可謂旗開得胜。
我一鼓作气,馬不停蹄地拿著鄉里的介紹信和派出所的委托書又去了附近的一家保安公司,談好了明天公司出兩個便衣保安,幫我收拾王八蛋的業務。一夜無夢,一切順利,第二天一大早我帶了兩個保安公司的壯漢就來了,一看那場面,可不得了啊,那么多的上訪者聚集在信訪局的門口,那么多的臉晃來晃去,我的眼睛都看迷糊了。我到登記處門口轉了下,那老頭認出了我,隔著窗玻璃沖我二狗點了點頭。我他娘的剛轉了兩來回,就被一個小個子盯上了。他敬了我一支煙,問我是新來的吧,來上訪什么?我想搖頭可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說我來上訪拆遷補償的。小個子神情緊張地四處看了看,小偷似的靠近我,叫我一聲兄弟,說要不要分管城建的副省長家的電話和家庭通信地址,你單單在這儿上訪有時有用有時沒用,你還得有另外的法儿,副省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一百塊錢一個,省長的要兩百,省委書記的最貴,不過你不是有啥人命關天的冤情我建議你還是買一個分管副省長的試試,我不會騙你的,你買的多的話我還附帶送你兩個副省長的最新的QQ號,你上你的訪我做我的生意,我夫妻兩個下崗后就靠這個生意吃飯的,我是最講誠信的......小個子還要講下去,我卻激動死了,立馬摸出五百塊給了小個子,我說我也不還价了,你給我省長的來一份,還有分管組織的副書記和紀委書記的給我一份。小個子還想跟我爭,我說了一句買的多就該批發价他就不吭聲了。
這真是意外的收獲。我他媽的過去私下里跟鄉長要一個女縣長的家庭電話他都不肯給我,老子這下子連省長家的電話都有了,回去好好的气气鄉長那狗日的。
心情好眼光也好了。 我終于看見了王八蛋在朝這儿走來了。他新理了個平頭,上身穿了件白色的外貿球衣,像是新買的,球衣的胸前是寫了“村長貪污”這四個黑色的毛筆字,在太陽底下發射著黑色的光芒,直往我的心上扎。我的身上立刻有了反應,雞巴變軟拳頭變硬,眼光比魚叉還要鋒利。我的手指眼光和嘴巴都對准了那鼻子朝天的王八蛋,吩咐那兩個壯漢說就是那家伙。沒用得上我動動腳趾頭,兩個訓練有素的壯漢朝王八蛋包抄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王八蛋的左右膀子被兩個接近了他的壯漢卡往了,王八蛋亂蹬著懸空了的兩只腳,扯著脖子亂晃腦袋。抓住了抓住了,邊上同樣是在排隊上訪的人像看戲似地亂叫,這時王八蛋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我,掙脫了捂住他臭嘴的大手扯著嗓子喊,喊叫聲惊動了登記處里的老頭和保安,我沖著那認識我的老頭揮揮手,老頭又沖著正想出來看看的保安揮揮手,就在這當口,我三步并作兩步飛身上前又捂緊了王八蛋那張准備著要告老子狀的臭嘴。王八蛋的雙腳已經离地,王八蛋的的臭嘴已在我二狗的掌握之中,眼看著大功就要告成,塵埃就要落定,卻不料王八蛋沖我的手心咬了一口,我二狗的狗爪子一松,王八蛋喊了一聲死人救我,半路上就殺出了個程咬金,那個叫死人的從人堆里竄了出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眼球子死死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內出血的心立刻長出了綠毛。我雇來的保安一見我被怔住了,就挺著熊腰邁著虎步,不管不顧地往前闖,那個叫死人的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尖叫了一聲3月8日,和半聲老、老朴,話音末落,一個花衣花褲的大個子也從人堆里飛出,攔到了路當中,我第一眼瞅見還當是個婆娘,瞅了三眼才瞅出來那是男扮女裝的大老爺們。這兩個人的陣勢一擺開,我就知道遇到了頂級高手,但事已至此我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闖。那個叫死人的從右路進攻,他還沒出手,那保安當他是鬼似的,嚇得松了手;那個叫老朴的從左路進攻,花衣花褲花拳繡腿地打將上來,嘴里還咦咦呀呀地發出女人的叫聲,剩下的那個保安還很堅強,臉上挨了一拳他回了對方兩口唾沫,那老朴看這形勢,就轉移了目標朝我二狗進攻。我背對著這蹦蹦跳跳的花皮球,任他拳打腳踢我的屁股。三四個回合下來我只回了他几個螺旋形的不臭不響的屁,就再也支撐不住了,我喊了一聲撒,眼睜睜地看著這死人和老朴擁著王八蛋鑽進了馬路對面的生態公園。
听听張小紅是怎么說的。
張小紅說我沒啥好說的,煩都煩死了。
二狗收拾告他貪污的人卻把我摻合進去,要我去幫他勾引那個上訪的,真是他媽的天曉得! 我是做生意的,管著手下十多個小姐,我的責任重大啊;做我們這一行的嫌頭好可風險也大;現在政府是三個月一掃黃五個月一嚴打,難吶。再說了,二狗出的是什么餿主意啊,他真的以為男人都像他那樣,女人一撩起裙子,男人就會扑上去;也有不同的啊,至少他要有玩玩的心情,那人在上訪還有心思玩這個?我做這一行那么多年,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什么樣的事沒遇上過?我都在電話里跟二狗說了他偏不信,索性跑到我這儿來,賴在我的歌廳里不走了。
要不是看在老鄉的份上老娘早就把這二狗轟出去了。
不過,這還是一句气話,無論做什么顧客總是上帝,而且二狗這混蛋雖說花的是公款可還是個大方的上帝,每次他自己,或者是帶著鄉里縣里的人上省城腐敗都到我這儿來,看在這么多年照顧我生意的份上我還是硬不下心來赶他走。這二狗喝得個醉醺醺的闖進我的歌廳,一進門就提了兩個要求,一個是我剛才說的,另一個就是他要我這個媽咪親自陪他睡一覺。我帶來了家鄉人民的親切問候,二狗隔著服務台給我來了個斯大林式的擁抱,他還想親我的嘴卻被我躲開了。我吩附給二狗開個大包廂,又送了几瓶啤酒進去。等服務員退出來之后,我硬著頭皮走進了包廂。二狗伸手托腳地歪躺在沙發上,口嚙不清地又跟我提了那兩個要求。我給這頭醉眼朦朧的野獸點了支煙,告訴他我那個碰巧來了,不方便。你老是拿這事來騙我,二狗吼叫著滿臉惱怒,手就朝我的裙子伸過來,我閃身躲開,做出要走了的樣子,二狗的手才縮了回去,縮到自個儿的頭皮上抓了抓。他又重复了一遍第一個要求,叫我打扮打扮去把告他的人勾出來,上賓館去開個房間嫖一把,他二狗負責打電話叫警察來抓。
一切費用都由我來! 老子還給你開勞務費。二狗怕我有顧慮,很神气地拍了拍自個儿的大皮夾。 我也點了支煙,坐在二狗的狗爪子抓不到的地方。我說別人要告就讓他去告唄,干嗎急得狗急跳牆的?二狗受不了我說話那輕飄飄的樣儿,說我小娘們就知道賣X啥也不懂。亞博會這几天要開了你知道嗎?那混蛋就是沖這個來的,就是要在這當口到處去抖我的臭事,讓上邊來把我二狗撒了你知道嗎?好在包廂的門是關著的,不然連廁所里的人都听得到二狗的嚷嚷。我真拿這個滿臉橫肉的家伙沒辦法,只好順著他說話。我說那你干公安的朋友不是很多的,直接把他抓進去拘上半個月不就行了?二狗撇了撇嘴,伸手想拍我的肩膀卻只拍在沙發上。坐過來一點,他說著又拍了拍沙發;坐過來好說話。我挪了挪屁股,坐到二狗指定的地方。你以為這是在下海市,要是在下海的話,還用得著老子二狗出馬,我一個電話,白道黑道上的朋友早就把這條咬人的瘋狗拿下,可這是在省城,又是在亞博會期間,我蠻干不行只能智取。
說到智取這兩個字,二狗得意地點了點頭,抓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二狗說的智取就是叫我再當一回雞! 想到這我有點生气,我說老娘管手底下那十几只X都來不及我自個儿已不賣了。瞎說,我知道你還賣的。說著二狗笑嘻嘻地探過身來要摟我,被我閃身避開了。他只抓到了我的頭髮,揉捏了几把。不是我老鄉吹捧你,這儿的女人我還是覺得你最漂亮。二狗松開了捏在手指間的髮梢,吹了口气儿,眼睛在灰暗的燈光下亮閃閃地看著我,看得我的心有點軟了。
我問你二狗的主意能行嗎?二狗拍了記自個儿的大腿,說怎么不行,你想想看,那混蛋光棍一個,一到了省城這花花綠綠的世界,肯定是騷得不行,即使水泥馬路上裂條縫,縫的邊邊上長了几根草他都恨不得鑽進去,再說了,你這樣的小娘們,要身段有身段,要騷勁有騷勁,你就丟他一個媚眼他就肯定不行了,就隨你擺布了——真的!
二狗手捏著的啤酒瓶插在兩腿中間,越說眼睛越亮,我回了他一句去你的,就閉上眼想象了一下二狗剛才說的那場景,心里頭是美滋滋的,可我還是無法相信自個儿會有這樣大的魅力。我夾著香煙的手揮了揮,跟二狗提起了這事情的另一頭。我說警察抓到我也就是罰個款,可對那個告你的人也這樣啊?他今天抓進去明天交了錢放出來,那你不就白花心事了?我的提問表露了我對這事感興趣,二狗開心得直搓手皮。二狗伸脖子瞪眼地說,我不是說了嗎,那混蛋光棍一個,他在省城范了事還不通知我村里來給他解決,到那時咱就拖著不辦,隨他去,過了半個月,亞博會開好了,外國朋友們都回咚地一聲,啤酒瓶立在了茶几上,二狗掏出皮夾要付給我小費,我說算了吧,今儿個都算我的,我請客,可你說的事太玄乎,我也實在不想和警察打交道,你的忙我還是不能幫!
我站起身,想走,二狗說了聲慢,扭著臉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我欠著腰蝦米似的僵在沙發邊上。二狗說張小紅,我余二狗對你還不錯吧,自從五年前我在這儿的羅馬帝國叫小姐認識了你這個老鄉,雖說不是同一個村庄的,可我們都歸同一個村民委管,你的戶口還在那儿,我還是你的最高行政長官,我回下海我們那儿亂說過你什么嗎?老哥今天有難,你就給我點面子吧。說罷二狗垂下了頭,把臉埋進了自己的手掌心。我坐了下來,手搭到了二狗的肩膀上。我說你真的這么怕別人告你,你當了這些年的村長到底貪了多少?二狗警惕地回了我一眼,說多多少少十几万吧,但我保證這些落進我口袋里的錢不是我一個人花的,真的!
他說這個我倒是信的,每次二狗帶了一幫子當官的到我這儿玩都是二狗買的單。
我說那個告你的人總不會是個老頭吧?二狗說不是老頭,跟你歲數差不多。我又說他住哪儿?我不認識他怎么辦?二狗一直到這時候,臉色才轉怒為喜地笑了。他的眼里重又射出色迷迷的光來,像春天楊柳樹下飄著的蜘蛛絲,粘乎乎的。二狗說我老早填了個介紹信到公安局去收集過情報了,這家伙是個老上訪,狡猾的很,他住的是小旅館,就在附近的城中村里,可能因為最近公安查的緊,那旅館雖然沒有電腦聯网,可還是有片警上門登記了身份證號碼,我就是通過這個查到的,在溫馨家園205房間——怎么樣,給你二千勞務費?先拿一千去吧。
二狗遞給我一個寫著什么什么村民委的牛皮信封時的恭敬樣儿,弄得我好像覺得自己也是個官儿,正在接受手下人的孝敬,那感覺真的是挺好的。
我叫我手下的小姐幫我化了化妝,身上洒了點香水就隨二狗出了門。好在天已經黑了,二狗頭戴著棒球帽,衣服的領子豎起來遮住了大半張臉,粗粗一看,真的認不出來他是二狗。我手下的好几個小姐就租住在那個城中村,所以那儿我也熟。我們沒打車,步行到了那個溫馨家園的樓下,抬頭一看,205房間的燈亮著。我帶你上去認認人,二狗扯了扯衣服領子,壓了壓帽舌,像個特務似的摸到了樓上。那旅館是由三層樓的民房改建的,朝南的房間前有一條走廊,走廊的外邊裝了鋁合金窗。我跟在二狗的后面走過去,205房間的門窗是關著的,可窗帘沒拉上。喏,就是那個把白球衣反過來穿正喝著啤酒的,就是一直在告我的人,你看清楚了嗎?我瞄了一眼,點了點頭,拉了拉二狗的衣服示意他下樓。
我怕那個人看見了二狗,沖出來在走廊里當著我的面扭打起來。
到了樓下我要二狗回去,我說你躲在暗處盯著我我放不開手腳,沒辦法做生意。你能行嗎?走了這么長的路,又讓夜風一吹,二狗的酒有點醒了。現在輪到他來怀疑這件事弄不弄得成了。我回頭朝樓上看了看,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啦,我已經答應幫你忙了,我自有辦法?你回去吧,那人上勾了我會用短信和你聯系的。二狗還想羅嗦些什么,我推了他一把,他就雙手抱著肩,彎腰縮背地像個鬼似地消失在黑夜里。
大姑娘上轎頭一樁,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我覺得我張小紅今儿個像在演電影似的,感覺非常刺激。也好玩。我的臉又紅又燙,好在沒人看得見。這事情到現在,即使是二狗不叫我去做我也停不下來了,我認定這事情能成,我也認定事成了之后我在我手下的這些小姐面前吹這個的時候,她們會有怎樣惊奇的表情,媽咪到底是媽咪啊,不服气也不行!
智取、智取,我在腦子里翻來复去地想這兩個字,現在二狗的智取變成了我的智取。我站到路燈底下,點了支煙,幫助自己思考。我這付樣子,几乎每個路過的男人都明白我是做那种生意的,不停地有口哨聲在巷子的這頭或者是那頭響起,我沒理他們。我想我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截了當地上樓去,咚咚咚地敲開205的房間門,解開披在身上的外套,袒胸露乳地問那個球衫反穿的男人,我白給你玩一下你要不要玩?如果這樣的話,十有八九會把這進城來上訪的鄉下人嚇傻掉。為竟然生出這樣的瘋念頭,我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手。
沖著頭頂上的路燈吐出几個你追我赶的煙圈,我就有主意了。
我硬下一條心上了樓。二樓走廊的西首有一個公用廁所,里邊還挺大的,只是气味難聞得我直想吐。我沖著牆上的鏡子抓亂了頭發,又沾了點灰抹到自個儿的臉蛋上,一下子,鏡子里的形象就很可怕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取出皮夾里的錢,藏到皮鞋的鞋墊下面,然后把皮夾扔在水池里,我還扯斷了包的背帶,讓里邊的口紅什么的小東西散落在廁所里的地磚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自己對自己說,背靠著牆壁坐在濕呼呼的地上。我等待著,廁所里的空气實在太難聞了,我很想點根煙抽抽可我還是忍住了。我一听到有人朝這儿走過來就開始哼哼,可第一次進來的是個女的,可能也是干我這一行的,只是掃了我一眼就急急忙忙地用腳尖開門用腳后跟關門,進了女廁所;出來的時候也沒跟我搭話。我沖著這女人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心說自家人看不起自家人你她媽的什么哩個東西!
我又開始等啊等,時間慢得就像滴水的水龍頭,嘀嗒一滴,過了好長一會,嘀嗒又一滴,我數著這一滴又一滴的滴水,一想到這就是二狗所謂的智取,我咬緊牙關才不讓自個儿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我走神了。也許是瞌睡了。听到頭頂上有個聲音問怎么了時,我睜開眼皮看到了一只腳,差一點踩碎了我丟在地上的那管口紅。又一聲怎么了響起,我的頭頂感受到了一個男人鼻孔里呼出的熱气。我收攏了腳,蜷起膝蓋,兩手環抱著,抬起頭來。我看到了那件反穿著的白球衫,有黑色的筆墨淡淡地,一點一划地滲出來。我再想看那人的臉時人已經不見了,只听到男廁所門地一響,接著便是急急的小便聲音從門背后傳了過來。
我想站起身可還是坐著,心里准備著如何回答他的問話。我說我遭人搶劫。這話總是要說的,否則我躺在這儿就說不過去了。我還要說我的頭上挨了一下。我說這個的時候我最好哭上几聲,可這樣難度也太大了,我沒有把握去做。不過不管怎么說我的樣子肯定很可怜的,不然他也不會那樣急切地問我,當然比這更急的是他快要撒到褲子上的小便,對于這點我很能理解。
我盯著男廁所的門看。門背后傳來這個男人拴褲子時,金屬皮帶扣敲擊瓷磚的清脆聲音。他似乎在哼著歌儿又似乎沒有。我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像是怕他進去時是一個大活人,撒了泡尿就變作一只蒼蠅,從我的眼前嗡的一聲飛走了,那我可就沒招了。他低著頭開了門出來,眼光和我一對就受了電擊般地怔了怔。他的表情告訴我,似乎在他進去小便的這段時間里我應該走了。可我仍舊躺在地上盯著他看,用那种很職業化的,那种尖尖頭上帶倒刺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扎他。但沒几下我就停住了。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倒底是什么我說不出來。他也一樣。
他一怔一怔的時間越來越長,都有點傻掉了。
我說下海人,他說下海人。他說你姓張,我說你姓王。我們都笑了,意思是我們都沒記錯。有了這個鋪墊,我如跳高運動員完成了助跑,一下子躍過了橫杆。一個名字從我的心里頭站起身來,手腳并用地沿著我的喉嚨攀爬到我的嘴里,躍躍欲出。我讓這個名字在我溫熱的舌頭上以美人魚的姿勢坐下來。我的嘴撅成花蕾狀,我含著他的名字就是不說。我等他,他就緊張。下意識地朝下面看了看,像是怕自己褲子的門襟沒拉上。你是張小紅。他說的很肯定,可還是不敢看我。后來我想想我也是夠傻的,王八蛋已經認出我來了我還癱坐在廁所里的地磚上演什么戲呢?
還是王八蛋伸出手拉我起來。 我漲紅了臉,我說王八蛋你還叫王八蛋嗎?你的學名是啥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在這种地方遇上你,我被人搶劫了。人沒傷著吧?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幫我收拾起撒了一地的東西放回到包里。我站起身,對著鏡子從頭髮開始整理了一下自己,我想擦掉抹在臉上的灰可我還是縮回了手。初中畢業后沒遇見過吧?說話是掩飾尷尬最好的辦法,王八蛋還說了很多話,可我的腦子亂烘烘根本听不清楚。你住在這儿?慌亂中我問了王八蛋一,他倒也實爽,說是住這,不過,他是到省城來上訪的。上訪——我故作天真地跟了一句,第一次眼光平靜地看著王八蛋說話。王八蛋低頭瞧了瞧自個儿反穿著的白球衫,樣子有點扭捏。嘿,這事情說來話長,還是這樣吧,你到我房間里去坐一會,我那儿有毛巾熱水,你洗一洗,回頭咱們好好聊聊。
聊什么呢?這小子還記得初中時給我寫過的情書嗎?他是不是要跟我聊這個?他看得出我是做雞的嗎?
我像剛從事這一行當時那樣,臉紅耳熱地跟在王八蛋的身后穿過走廊。
一走進205房間,本來在里邊看電視的兩個人找個借口就要出去,王八蛋挽留他們几句,我也在邊上幫著說話。你們原認識?其中的一個臨出門時問了一句。我們是老鄉,我搶先回答了。噢——問話的這個人有點信了,還想跟我說什么,另一個人卻作出了很急著要走的樣子拉著他出門去,留下我和王八蛋隔著一張被子扭成一團的單人床站著。彼此對望著。你坐呀,王八蛋指了指我身后的床,我乖乖地坐下去。你也坐,我回了他一句,眼光轉向牆上的一面鏡子,等著王八蛋跟我說點啥。
過了一會儿,王八蛋嘆了一口气,不知是為我還是為他自己。我看得出,現在的王八蛋也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男人,他應該心知肚明我是做什么的。看到自己小時候喜歡的女同學長大了干這個他的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又听到王八蛋一聲長嘆,這次可肯定是沖著我來的。突然之間我想起了二狗。我說王八蛋誰惹你了,你好好的日子不
訪什么呀?王八蛋像是瞌睡被惊醒般地唔了一聲,也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心里由悲到怒,也就二三分鐘光景。
老子告村長那個狗娘養的! 王八蛋咬牙切齒的咒罵嚇了我一跳。我想這兩個人确實是水火不相容,結成死冤家了,而我夾在當中可怎么辦啊?我只好一聲不響。我等著王八蛋跟我控訴二狗在村里的胡作非為,可是他沒有。他肯定覺得讓二狗這樣的混蛋來浪費口舌是對我的不敬。不去說他了,這小子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怎么樣?你現在好點了嗎?還頭暈嗎?我還記得我們在初一時同過桌呢?那時你自己有塊香橡皮卻舍不得用,老是跟我借橡皮,當時我就想你這個人真滑稽。
我不喜歡滑稽這個詞,我就說我現在也很滑稽吧,王八蛋赶忙否認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你現在么——他看著我,眼神直愣愣的,話卻說不下去了。你在省城做什么?王八蛋自知這樣的問題是繞不過的,他問了也就問了,可他不想听我的任何回答。我剛想張嘴說王八蛋就講你不說也沒關系。王八蛋說張小紅你當時成績蠻好的你怎么連個中專都沒考上?我成績好?老實說我成績那時好不好連我自己都忘了。但有人說一個媽咪小時候學習成績好我心里還是很開心的。我笑了笑,說王八蛋你那時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一肚子坏水啊!
王八蛋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這說明我還沒忘他給我寫情書的事,王八蛋更來勁了,聊這個老師好﹐聊那個同學不好,弄得這房間里像是在開同學會似的。
我不明白王八蛋干嗎要把白球衣反過來穿?
噢,這是我自個儿弄的,你給我看看。王八蛋說著當著我的面脫了球衣翻過來,又穿到身上。我看清楚了球衣上前后寫的毛筆字。那個“村長貪污”指的就是二狗,怪不得二狗要急死了。他急我可不急,誰讓我遇到的是我初中時的男同學,誰讓我這個男同學以前還給我寫過情書呢?我夸王八蛋腦袋瓜子聰明,又說他這樣做對上訪有用嗎?王八蛋遲疑了一下,最后狠了狠心,還是搖了搖頭。他的眉毛和眼光都一下子耷拉了下來。他也像我一樣地屁股挨著床沿坐下,掏出根煙來,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兩股淡藍色的煙霧從他多毛的鼻孔里噴出,越過橫在我們倆個中間的單人床,飄到我的面前扭來扭去地勾我引我,我蹩不住了,我說我也來一根,王八蛋手忙腳亂地遞過一根煙來,又服務周到地替我點著了。
我吸了一口煙,嘴里吐出的煙气噴在王八蛋离我遠去的黑乎乎的后腦勺上。
說吧,我對自個儿說。
沉默了好一會,我低著頭垂下眼皮說我是一只雞。我手指夾著的香煙像插在觀音娘娘腳前香爐里的香,自顧自地冒著青煙。我不用抬頭也看得見王八蛋背對著我的身體緩緩地轉過來,俯視著我。我盤在頭頂的長髮披挂下來,像黑色的瀑布擋在我的眼前。我吸了口香煙,用吐出的煙气吹了吹垂挂下來的髮梢。我故意地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還毫無節奏地晃著懸空著的一只右腳。
感覺王八蛋沒啥反應,我正想一不作二不休,再重复一遍剛才那句話。雞——這個詞這時從王八蛋嘴里出來,听上去實在不像是指女人賣肉這一行當,而指的是一种家禽。我抬頭甩了甩披挂下來的長頭髮,朝王八蛋笑了笑。我很難說清楚他是怎樣的一种表情,我只能說王八蛋這個球衣上寫字的上訪者表情很難受。
那是一种想吐又吐不出的難受,反而倒是我在直說了之后一身輕松。
他捏著剛才給我點火的打火机的手朝我擺了擺。你在開玩笑吧?他准确地領會了我這句話的意思可又希望我收回這句話。這樣的話就等于我啥也沒說他啥也沒听見。我搖了搖頭,朝他拋了個職業化的媚眼,就像朝他臉上扔一個小鞭炮似的,嚇了他一跳。他再想否認我是一只雞已經不可能了。他的難受轉變為難為情,似乎我是他叫來的,而且他叫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這個叫張小紅的雞原來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這樣想著我就有一個理由從這件事中脫身出去。一千塊錢我可以還給二狗,我兩頭都不得罪。下定決心前我再次确證一下,我問王八蛋告的村長叫啥名字?他說叫二狗,盡干狗事的二狗。我心里暗笑,心說憑二狗只干了這几年的村長就貪了那么多,良心是讓狗吃了,所以盡干些狗事不干人事了,但二狗的結交還是很廣的,護著他的人肯定不少,這個我是最清楚的。我很想告訴王八蛋,憑我的了解,二狗在公安和下海市政府里都有同吃同喝同嫖的后台,你可要當心啊!
這些話我想說又不能說。我說了我的手机號碼,王八蛋也把他的手机號碼告訴了我。一支煙抽完了,我站起身來要走,王八蛋提出要送送我,這個村中村里小混混還是很多的,你再被人搶一次的話,可能要倒大霉的。
送就送唄,王八蛋真是王八蛋,話也太多了。我沒吭聲,抓起包往門口走。我在兩個單人床之間窄窄的走道上走完了三步,又左轉朝門那儿走了兩步,第三步還剛跨出一只腳,我的腰就被王八蛋從背后抱住,他的鼻息似燒開了的水壺噴出的水蒸气,直沖我的頭頸。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后脖頸,緊接著又像是怕我掙脫了逃走,一口咬住了我的頭髮。
我順從了他。
我想這一天想了二十年啦,王八蛋趴到我的身上時說。我嘿地一笑,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感覺有點興奮。他手忙腳亂了一陣,真要進去了的時候,我從包里摸了個套子給他。他媽的!
王八蛋用牙齒撕開套子的外包裝,罵了一聲,又沖著套子吐了口唾沫。我空著的手在他裸露的屁股上捋了捋,讓他的注意力回轉到我輕輕扭動著的身上。王八蛋進去了之后就閉上了眼睛抽動,我在下邊卻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是不是因為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又進入了同一個地方,我的初中同學王八蛋的臉上,眉毛眼睛擠成一團的樣子跟二狗非常的相象。這樣想著我突然來了興致。
我的身體像一條進入梅雨季節的大河一樣,開始洪水暴漲了。
我來了高潮,而且是真的高潮。我從干這一行開始因為老是假裝性高潮,讓客人開心,而真的高潮在我的身上丟失已經很久很久了。這一次它又回來了。我緊摟著渾身是汗的王八蛋死不松手。听到門口有腳步聲和敲門聲也不去管它。
這時王八蛋動了動右邊的肩膀,我抬了抬頭,看見他的右肩膀被我咬得血肉模糊。
老朴和死人可能要回來了,王八蛋的嘴趴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他也听到了敲門聲。我們彼此松開對方,急急忙忙地穿衣服。我扣上胸罩扣子時就打定主意要把二狗的陰謀告訴王八蛋。要么我們去吃點夜宵吧?王八蛋還想和我多呆一會,這對于我正是求之不得。王八蛋帶我到了城中村入口處的大排檔上,點了個什錦砂鍋。我們圍著一張搖搖晃晃的折疊桌,一人開了一瓶啤酒,菜還沒上來,就先干了一杯。我的興奮勁還沒過去,只听見耳朵里嗡嗡地響,王八蛋說了些什么倒是一句也沒听清。我吃了點菜,心里卻滿是為難。隔著砂鍋冒出的熱气,王八蛋的笑臉就跟陽光下的葵花似地反射著電燈泡的光芒。我覺得我要說的話就如一把匕首,要在那上面扎上一刀。我猶豫著,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結婚了嗎?話一出口,我就懊惱地擱下筷子,別著臉不敢去瞧王八蛋一眼。結了,又离了。王八蛋狠狠地干了杯中酒,手里的酒杯啪地往桌面上一拍,回問了一句你呢?沒想到這時候王八蛋竟然比我還豬腦子,我笑著給他倒酒,說你呀,別說什么傻話了,告訴你一個事?別跟我說什么事儿,王八蛋又喝干了剛倒的酒,說要不我們去開個房間再搞一把?
我搖頭又擺手,向面前這個瞪著眼睛的男人討饒。
為啥离了?我只能回到原來的話題。還不是老子上訪,弄得家里和村里雞犬不宁,那沒良心的就帶著儿子又嫁人了。王八蛋滿臉愁容,我信了他的話。這時候我心里的那個事儿已到了非說不可的地步了。我接過王八蛋遞給我的香煙,跟他說了二狗要我勾住他,陷害他的事。王八蛋惊呆了,手里的香煙也忘了點,以為我是在講故事或是騙他。
我重复了兩遍他才搞清楚我說的話。 那你完不成任務了。
王八蛋低頭想了好久,才輕聲輕气地說。我說我一見你就不打算下手了,即使你認不出我這個做雞的老同學我也不打算害你了——真的。我的聲音也變得像蚊子叫,可我還是怕外人听到。就看了看四周,都是些嫖好了或者將要去嫖的男男女女,正在吃吃喝喝,每一桌都很熱鬧。
天上,一彎金黃色的月牙儿,仿佛仙女丟失的耳環,套在了金融大樓的尖尖頂上。 王八蛋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我,我耳朵里的嗡嗡聲唰的一下子沒了,心也靜落了下來。我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是不是因為被我咬爛了的肩膀在疼,還是剛才我說的事太讓人震惊了,我可不知道。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有淚光在一圈一圈地閃動,我的心軟了。我的同情由我的體溫傳遞到他的手上。張小紅,我不嫌你,你嫁給我我們一起太太平平過日子吧。
我猜想到了這几句王八蛋將要脫口而出的話。 我的手揪著桌面。他這樣的話一出口我就要撞翻折疊桌沖過去扑倒他,抱緊他,咬死他。
我的手和桌子都在輕輕的搖晃。
我一定要告倒他! 王八蛋咬牙切齒地說。當,桌上的一個空酒瓶掉到了水泥地上。我的手松開了桌子,身體靠著了椅子的靠背;我連著抽了好几口煙,連著說你告吧告吧告吧。那你支持我?王八蛋的頭湊過來盤問我。我白了他一眼,可是背光,他沒瞧見。是你上訪又不是我上訪,我支持不支持有啥關系?我瞪眼瞧著王八蛋的頭頂上方,沖我自個儿的酒杯里撣了撣煙灰。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王八蛋站起身,走到我的背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讓我想想——王八蛋拍拍我,似乎我坐在這儿干擾了他。夜深了,走回歌廳不太安全,我留意著路過的出租車,看看有沒有空的,這當口手机響了。是二狗的電話,問我搞得怎么樣了?王八蛋正在我身后嘶牙裂嘴,你叫我怎么說呢?我掐了電話,屁股离了椅子卻被王八蛋按了回去。
我有主意了!
王八蛋在我耳邊吼叫一聲,震得我差點靈魂出竅。我扭了扭肩膀擺脫了他的那對爪子。我說這儿又不是生產大隊,別人都在看我們啦。王八蛋低頭在我的頭髮上親了親,回到了座位上。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服務員,再開兩瓶酒來,服務員拿來了酒,王八蛋接過來卻都放在自己的手邊,說我喝,你不能喝,你要幫我!
一听這話,我就覺得自個儿真像是漩渦里的一片樹葉,今天晚上注定了是要被淹沒了。
王八蛋拿起杯子,一飲而盡,又自己給自己滿上。他興奮得抽一口煙就咳嗽,抽一口煙就咳嗽。他說老子算是想通了,我還告什么告呢?省里推市里,市里批給縣里,真要是把二狗給告下來,老子的頭髮都要白了,我要用另外的辦法治他,保准叫他死定了。小紅,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
王八蛋用手里的酒杯碰了碰我的酒杯。
我那浮著煙灰的酒杯立在一堆肉骨頭的邊上一動不動。
我能幫你什么忙?我什么時候幫過你的忙?我抓過包擱在怀里,整理了一下包的背帶,習慣性地摁了個鍵,開啟了自已手机上的錄音功能。哈,你是忘了,我可沒忘了,我們同桌的那一學期,每一次數學考試你都讓我抄的。我好像記得有那么一回事,也笑了笑。王八蛋還要說我當時怎么怎么樣的,我打斷了他。我說就算我以前幫過你吧,那這一次又要我這個做雞的幫什么忙?話語間我強調了雞這個字,王八蛋听了怔了怔,吱吱唔唔地說我求你幫的忙還真和你干的這一行有關呢?
我一听,气得隨手把夾著的大半支香煙扔進酒杯。
王八蛋還要跟我細說,我說你不要講了,你也不就是那個法子嗎?還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呢?那你自己去治二狗呀,干嗎扯來扯去都要扯上我呢。我眉毛都豎起來,心里真的很火。王八蛋像烏龜似的,剛伸出的腦袋被我一嚷嚷,就嚇得又縮了回去。他停止了喝酒,停止了抽煙,也面無表情地停止了一切心理活動。
套在金融大樓尖頂上的月牙儿,像是在融化了似的,越來越細小。有黃色的光芒順著尖頂的斜面無聲地流淌。
我只是要你假裝一下,又不當真的;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才開口求你的。過了好一會儿,還是王八蛋先開了口。聲音听上去倒是他滿腹委屈似的。我前面說過我是個心腸軟的人,這一次我又這樣了。我問王八蛋什么叫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誰跟誰一家人?王八蛋大概早有准備,馬上回答說我和你呀?你幫幫我把二狗這狗娘養的告倒吧,我們都有點歲數了,我們誰也不要嫌棄誰,之后我們就合在一起過日子吧!
這年頭,那些要包我做二奶的話我几乎每個月都听到,而王八蛋的話呀,哎呀呀,王八蛋的話只有我老同學王八蛋才說得出的呀。
我沒有說不行王八蛋就明白我同意了。我的手机一響我就知道又是二狗打來的,這次我沒掐掉電話,我回了他一句等會跟你說,別急,就挂了電話。事不宜遲,王八蛋像導演給演員說戲似的,告訴我要這樣要那樣的。等我叫來了警察,房間門一打開,哈,二狗就變成死狗啦!
王八蛋想當然地認為事情辦起來就像說的這么容易,我倒不這樣看,至少我知道二狗也不是個吃素的家伙。我說這事你真的想成的話,你自己不能出面,你在省城有沒有朋友?最好還要有點身份的,你得叫他出面給警察打電話舉報他們才理你,否則的話......下面的話我不說下去了。
我的下半身有點難受。
王八蛋于是提到了在美術館遇到的黃髮女。她還是記者呢?我說記者最好,你問問她看。王八蛋像是我硬逼他丟什么人似的,老大不情愿地撥通了黃髮女的手机。黃髮女和馬尾巴正在酒吧里,一听是這樣的事,立馬開著車很快就過來了。馬尾巴常年呆在國外,大概很少有机會跟王八蛋這樣的上訪者一起喝酒,所以一到這儿又是添菜又是叫酒地瞎忙活,還是黃髮女拎得清,赶緊制止了他。王八蛋酒也顧不上喝一口,連說帶比划地跟他請來的幫手介紹了自己的計划。馬尾巴听了,興奮得身體扭得像一根麻花。他說能不能等一等,允許他回去拿個攝像机來,他想就此拍個DV。我沒听說過什么叫DV或者BV的,只是覺得這樣下去事情會越來越离譜了。
我不吭聲,王八蛋感覺到了,他以時間來不及為由拒絕了馬尾巴的要求。
二狗在离城中村不遠的白云賓館等我。那儿本來是我勾上王八蛋之后帶他去開房的地方。我到了賓館門口打二狗手机,我對二狗說來啦,二狗說我看見了,怎么就你一個人!
我說是就我一個人,你他媽的都看見了,還不快點滾出來。我站在廊柱停邊假裝生气,二狗就屁顛屁顛地跑到我身邊。怎么回事?出了這樣的意外倒是二狗沒想到的,他一下子急得團團轉。我說你急有啥用?我在他們那邊的走廊上溜達,后來205里出來了一個人,我就跟這人搭上了話,那個人倒是有想和我去開房的意思,可我進了他們的房間,告你的那個人——就是那個白球衣反穿的家伙?二狗插了句嘴,我說是啊是啊,就是那個球衣反穿的男人喝醉了,在那儿捂著臉哭呢,邊哭邊罵你,說這次如果再不告出個結果來,他可是要亂來了,不活了,他回去找把殺豬刀要把一個叫二狗的人捅了。
二狗被我的話嚇得直哆嗦。你有沒有摸摸他蹭蹭他?說著二狗的手在我的屁股上摸摸,在我的乳房上捏了一把。我打開他的手,說你瞧瞧這是在啥地方?你是不是要我站在這儿跟你說一夜的話。事已至此,反正該有戲的卻沒戲了,二狗這家伙听了我的牢騷,沖我會心一笑,飛快地去總台開了個標房,拉著我的手乘電梯上樓。
接下來的還不就那么回事儿。
只是我發短信給王八蛋,到他們叫來了警察開門進來,時間拖得太久了。我穿了內衣,二狗光著身子,我不想讓他進去,東躲西藏地跟他周旋,可還是抵不過他蠻牛般的力气,讓這混蛋捅進去了一會儿。警察進來的時候,整個的場面還是滿像一回事的,二狗連做夢都想不到今夜自己會和我一起,衣衫不整地去了一趟派出所。
路上在警車里,我听到坐在前面開車的警察對黃髮女說,我抓了罰款,你抓了新聞。是啊,黃髮女說,你不是听他說了嗎?他還是村長呢,他到省城來也是在執行公務,是來勸阻村民上訪的,要你放了他。黃髮女頓了頓,警察得意地摁了摁喇叭。明天新聞稿的題目我都想好了,很簡單,就叫村民上訪,村長嫖娼,放在社會新聞版,當然你們派出所的掃黃打非運動常抓不懈我也是要突出報道的。
砰的一下,二狗的光頭磕在了車廂上。
最后听听王八蛋是怎么說的。
王八蛋說等我一走進上訪室,一眼就看到瘦得跟麻杆似的鄉長正坐在那儿,手里捏著個報紙,一付小媳婦的乖樣儿。鄉長這家伙我跟他打過交道,也是個難纏的主儿,我的心不由得別別亂跳。鄉長你也來上訪啦,情急之下,我胡扯了一句,倒是把屋子里的人都逗笑了。我陪著他們樂了一會,想起我好不容易才進了信訪局,出來個付局長接待,我可不是來說笑話的,即使鄉長在我也無所謂,我說同志我要告我們那儿的村長二狗,他把集體的錢往自個儿的口袋里裝,他貪污!
我像時裝表演般地,拍拍胸前白球衫上寫的字,又轉過身來讓付局長看我背后的字。村務公開,好啊,你這個鄉長好好看看,現在村民們的政治意識很強啊,呼聲很高啊,這個也需要正确引導,就看你鄉長的政治水平嘍。听了付局長的一席話,坐在一邊的鄉長頭點得如小雞啄米,連聲說是。付局長的這些話傾向性太明顯了,根据我以往的上訪經驗,知道這一次告倒二狗可能真的行啦。
我赶緊掏出包里的上訪材料遞給付局長。付局長他叼著三五煙,沒有伸手接,只是拿眼光鞭子般地抽了鄉長一眼,鄉長接到指令,上來要拿我手里的材料,這我可不干了。我把材料抱在胸前說我不給你,我知道你跟村長二狗是朋友,你跟二狗是穿一條褲子的,我就是不給你。听我說鄉長和什么狗穿一條褲子,信訪局的付局長哈哈大笑。行啦行啦,付局長揮了揮手說,什么材料不材料的,我問你小王,你這樣上訪是要達到怎樣的目的才算滿意?先停二狗的職,再組織村民代表查帳,如查出問題來的,該撤的就撤,該判刑的判刑,不能含糊。
我想也沒想就口气堅決地回答了付局長。
嘿——行啊! 付局長朝鄉長看了看,夸了我一句。也可能說的是我提出的方案可行。這個你不用送上來了,你留著吧,查帳時或許有用,付局長在椅子上坐正了身子說。現在我可以正式告訴你,根据你們鄉長提供的最新消息,你告的二狗村長已經被撤職,文件已經下發到了村里,所以我現在要求你中止上訪,跟鄉長回去,參加村民查帳小組,為農村基層民主建設出一份力。付局長的話說的干脆漂亮,我真想給他鼓几下掌。這時鄉長站起來,朝付局長躬了躬楊柳腰,說如果下海市的領導打電話來了解這個上訪事件的處理結果,希望付局長替他美言几句。
我走出信訪局就像走出一個夢境。
鄉長,你沒騙我吧! 我故意用可怜巴巴的聲音問鄉長。操! 鄉長眼睛一瞪,聲音立刻變得殘暴。你當老子是來省城春游的,都是你他媽的惹的禍,你看看這上面是什么?鄉長手里的報紙塞到我手上,展開來一看,在社會新聞版,有一則五六百字的新聞被紅筆圈了出來。我找到了二狗的名字和黃髮女的名字。回想起前天晚上二狗在陰溝里翻船的事情,我憋不住地笑了。你還笑,你他奶奶的還笑!
鄉長回頭瞧見了我的笑容,恨不得上來卡我脖子,揪住我的頭髮往圍牆上撞几下。省長都看到這報紙啦,在上面作了批示,你王八蛋的簍子可捅大了。哦,原來是這樣,我他媽的到現在才終于明白二狗突然成了死狗的原因。我說誰讓二狗這么不像話,這簍子是二狗自己的雞巴捅的不是我捅的,他這樣吃喝嫖賭的,總有一天要出事的。這時鄉長的小車開過來了,我在上車前把路邊的一株香樟樹當成了黃髮女,在心底里默默地說了一聲謝謝你。
回村后我就跟几個老頭老太開始查這村里的糊涂帳。我們這些人就跟在爛泥塘里摸泥鰍似的,計算來計算去也只抓到了些小蝦小魚。二狗用做得很漂亮的假帳始終在跟我們捉迷藏。沒過几天,有個老頭在查帳時犯了高血壓病,咕咚一聲滑到桌子底下,蹬了蹬腿就死了,另外的人也找各种各樣的借口溜走不干了,最后只剩下我一個,鄉長听說后獨自一人開著小車到了村財務室來看我。
我說你鄉長大人來干什么?鄉長甩著手里的車鑰匙,回了一句來看看你查出了些什么?這下我可犯難了。那些揮霍公款的事,貪污的事,几乎是明擺著的,你只要看一下作為一年總的招待開支就知道了,可你要真個從每張收据或者白條上對出個确切的數目來,那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還有村里修防洪堤的工程開支,好几家集體企業的轉制,那些個涂涂改改的數字筆划,像絞肉机的齒輪,把我的神經絞成了一個線團。要不是查帳這事是我牽的頭,我也老早溜了。
現在我是騎在老虎背上看天气,腳尖不敢著地。
鄉長見我面對著擺了一乒乓桌的帳本愁眉苦臉的,從怀里摸出兩個信封扔了過來。我捏了捏,里邊不像是錢。你打開來好好看看,也算我對你要求村務公開的支持。我把兩封信都看了,都是檢舉揭發二狗的經濟問題的,時間,地點,金額多少,為了何事都羅列的很詳細,其中有一封是匿名的,有一封沒匿名,署的卻是我王八蛋的名字,但一看字跡我就知道是別人偽造的。我拿著信,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拍,有點明白鄉長的意思,可我剛想張口問鄉長几個問題,鄉長卻擺了擺手,示意我把信藏起來。他說王八蛋啊王八蛋,你真他媽的王八蛋,老子來了這么長時間了,你小子座也不讓一個,茶也不泡一杯,別以為你在省里認識個把大記者眼里就沒我這個鄉長了!
——把門關上,跟你說個事。
我手忙腳亂地忙活了一陣子。鄉長掏出中華煙來,分給我一支,我赶緊點頭哈腰地替鄉長點著了。我這么付巴結的樣儿讓鄉長很受用。唔,有點村長的樣子了,鄉長瞧著閃亮的煙頭,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剎那間屋子里的空气重如黃沙,壓到我的肩上。我的眼前金星直冒,像是有騰云駕霧的孫悟空從堆積如山的帳本間鑽出來,揮起金箍棒,正劈頭蓋臉地砸向我的天靈蓋。鄉長捉弄人是出了名的,我心里雖說風起云涌,但還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鄉長身邊,只抽煙不說話。
時間像一泡憋著的尿。
最后還是我實在憋不住了。我說鄉長你總不會拿我開玩笑吧! 放你媽的屁,老子要開你的玩笑老子還要操你媽的X!
鄉長敲了記桌子,眼光像兩把閃亮的魚叉直刺我胸。就如河底的魚吐出的一個水泡儿,我的哆嗦從腳后跟開始,沿著脊椎骨打著旋儿直升到后腦勺。我、我能行嗎?鄉長的气勢如山呼海嘯,一下子我亂了陣腳。你他媽的告二狗不是挺有韌勁,也很有辦法的嗎?怎么真的要你挑點擔子你就這么一付稀松樣儿!
鄉長毫不掩飾對我的不耐煩,一口喝干杯子里的茶水,呸呸地吐了吐進口的茶葉,又用指甲蓋彈了彈玻璃杯,示意我加點開水。
我說我們這儿上邊要結合這次二狗下台來搞選舉試點,我,叫我干村長我能選上嗎?鄉長說王八蛋啊王八蛋,有的東西你很懂,有的東西你真叫一懂不懂,什么選舉不選舉的,我鄉長叫你當上你就能當上,否則還要我這個鄉長干啥,至于選上后當得長還是當不長,那還得看你的悟性和本事了。鄉長移開魚叉似的閃亮目光,瞧也不瞧我。我擔心這家伙真的當我是個稀松蛋,生气了,知道是到了該挺身而出站在鄉長面前拍胸脯的時候啦。
如果讓我王八蛋來干村里的最高行政長官,我保證給你個長治久安!
天底下最容易的還不是說大話,不就是比誰的噪門高嗎?老子連這也不會的話還不如去買塊豆腐來撞死算了。我瞎七搭八地吼了一通,裝得很激動,可鄉長听了仍不受用。還不擊中要害啊,我腦子里一盤算,明白了。我舉起了左手,面朝著鄉長,像入党宣誓般地保證,我王八蛋喝水不忘掘井人,假如讓我干上了村里的最高行政長官,我可不管吳書記張書記,我只听你鄉長一個人的。
什么最高行政長官?那是香港的叫法,我們這儿叫村長! 下次可別忘了。鄉長終于接過了我的話題,轉過頭來,在我的臉和他的眼睛之間織起了一個目光的蜘蛛网。他指了指空了的凳子,示意我坐著听他講話。二狗他投靠吳書記,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老子早就捏著他的把柄想拿下他,這下好了,也不用我花力气了,不過查帳的事我看你還是集中在我給你的舉報信的范圍內吧,就弄他個一二万塊錢差不多了,二狗這小子來求過我了,搞得太大對誰都不利,況且他退賠了之后到盛澤開門市部去了,不呆在村里。
這對想當村長的我來說也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過了几天,選舉村長的事情亂哄哄的進行,總體上也蠻順利。因為是上邊指定的改革試點,玩起花樣來倒是容易些。本來選村長就是召集全村的党員投投票,但這一次擴大了范圍,讓各個村民小組也來几個人參加投票。鄉長當然都去指定一些跟我多多少少有點關系的人來選舉,結果我是以高票當選。上邊的領導,還有黃髮女和縣市的記者都來了,地點放在村小學,這一天的小學里面是高音喇叭哇哇叫,圍牆上面彩旗飄,紅雙喜香煙每個男人一人一包,瓜子和糖果敞開供應,那場面比我討离了的那個老婆時還要熱鬧。黃髮女的男朋友馬尾巴背著攝像机也來了,一看這場面,激動得只會大著舌頭說英語,OKOK地都快暈過去了。
我可沒暈。
輪到新當選的村長上台發表就職演說,我的手机響了,是一條祝賀當選的短信,張小紅發的,我沒回,而是三步并作二步快速地站到了鋪著紅布的主席台上,按照鄉長教我的話說了几句。我沒提上訪的事。如今我在台上了,這事情還有啥好說的。我掃視了一圈坐在台下的父老鄉親,都一付喜笑顏開的樣子,沒有一個目露凶光要扑上來跟你干的。我突然明白這些年二狗這村長干得是不爽,他的頭髮可能就是因為我王八蛋不停的上訪而白起來的。
我想到了主動到盛澤去找二狗喝一頓酒的事情。
會開好了我以村長的身份送上級領導和記者們回去。期間我的手机又收到了好几條短信我都沒回,都是張小紅發過來的。后來她跟我說那天她特地從省城赶了回來,站在村小學的廊柱后邊,一眼一票,一眼一票地眼瞅著我被選上去的。她很想走上前來和我說說話,可我太忙了,要招呼的人也太多了,想來想去她還是悄悄的來了也悄悄的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其實我在會議散了的時候,從人群里瞅見了她的背影,又穿裙子又燙頭髮的,很是招眼。
我故意的裝作瞎了眼,什么也有沒看見。
可我剛在村長的寶座上坐了沒几天,張小紅直接到村長辦公室來找我了。你為啥我的電話都不接,短信都不回?張小紅一進門就這樣責問我。我笑了笑,說什么好呢?我想張小紅肯定不知道選舉那天,雖說二狗這混蛋沒臉出現在會場上,但他肯定安插了自己的人,監視著整個選舉的過程,以及來賓的情況。有人跟他匯報說省報都來了個黃頭髮的記者,二狗一听就警覺起來。他也顧不得臉面,親自赶到了會場,一看,果然是帶警察來抓他的女記者,這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村長這一職位說好了要拱手相讓,這已無可挽回,但二狗的气還是要出的。他拿張小紅開刀,有關我王八蛋找了在省城做雞的張小紅做女朋友的閑話就從二狗的嘴里出來,一陣風似的,從每家每戶的窗戶里進去,又從每家每戶的門洞里出來。
我王八蛋作為村長的政治形象,就像挂在樹梢頭的風箏,被風吹雨打著,一天天地破爛。
可怕啊可怕! 要是我他媽的這事情沒處理好的話,我在村民們的眼里肯定比二狗還爛,今后誰還會听我的?你想想看我這些心里話我怎么好跟張小紅說,我能說的只能是你坐你坐。張小紅瞪著眼偏不坐,她把這儿當作自己的辦公室似的,在房間的中央踱來踱去。我給自己點了根煙,剛抽了一口,才突然想起似的,忙著給張小紅敬煙點煙。几天不見,都學會穿西裝打領帶了,張小紅這娘們吐了口煙,瞄了我一眼。有十几只螞蟻一齊在背上爬,我渾身不自在。你們選舉那天我就回來了,我這些天一直呆在老家,村里在傳的閑話我都听說了,我的父母也都听說了,兩老人家可都是老實人,問我怎么一回事?我說什么怎么一回事?我答應到你這儿先來一趟再回去跟他們說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牆頭的鐘還在走,我的心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動。
你請我幫你忙時許的愿你真的忘了?張小紅的聲音好听,像個小學老師在講課。我低下頭,看著壓在台板玻璃下面的我當選村長后和鄉長兩個人的合影照片。猛然間我想到鄉長帶著二狗他們到省里跑項目時,是不是也到張小紅的歌廳玩過,是不是也跟張小紅睡過?我抬起頭,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身材丰滿的張小紅。
看什么看?我盯人的樣子是有點下流,張小紅火了。你當了村長就金口難開了是嗎?那好,我就當你忘了,貴人多忘事啊,這蠻正常的,你忘了我也忘了,真的!
那她來找我干什么?我看看張小紅,又瞧瞧牆頭的塑料世界地圖,不明白了。
可是,可是我這個机器沒忘記你跟我說的話! 張小紅的手從 包里摸出個銀灰色的小匣子,在眼前晃了晃,咯嗒一下,按下鍵鈕,我個把月前的聲音從那儿傳出來,又回到了我的耳朵里。
......之后我們就合在一起過日子吧!
說到這句話時,張小紅調高了錄放机的音量,又重放了三遍。一時間整個村長辦公室里回響著這個聲音。
這,這不是我說的——你,你搞什么名堂?我手指著張小紅想破口大罵,可我還是忍住了。哼,你他媽的老土,听听剛才說的話吧。她掏出手机搗鼓了几下,她的手机里又傳出我剛說的那兩句話。
你是用手机錄的音,再翻到磁帶里去的?張小紅得意地點了點頭,竟然像個推銷員似地給我講解了一番這款新手机的功能和使用。我那有心听她講這講那的,我心頭盤算著,一頭是村長,一頭是妓女,這兩者要在我身上合到一起——不!
這太荒唐了,即使我不當這個村長也不能這么干! 下定了決心我就面無表情地下起了逐客令。我說我還要到鄉里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要是我真的這樣說過的話,那只可能是我當時被你灌了酒,喝多了,我對不起你。我說著也站起身來,張小紅一听這話怔在我面前,有淚水從她的右眼梢處順著臉頰挂了下來。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你連二狗都不如,他玩我,他嫖我,他還付了錢,你他媽的騙我,利用我,連一分錢都沒付!
我的手伸進褲子的口袋摸到了皮夾子。這時張小紅上來甩手就是一耳光,我摸著皮夾子的手松開了。我想有了這一耳光,我跟張小紅之間應該扯平了。
張小紅也被自己的沖動惊呆了。 她用手背擦干淨臉上的淚水,撥腳就走,人走到了門口卻站住了腳。她又轉過身來,說你王八蛋,你這個兩面派,你小時候給我寫情書又跟另外的女同學扯不清,這么多年了,你一見我你這個天打五雷轟的就又在騙我,我告訴你,別以為你當了村長有啥了不起,我張小紅人在江湖多少年,老娘也不是吃素念佛的,你不是上訪掉了二狗,我現在上訪你,我今天下午就回省城,我歌廳照開,頭頭腦腦我有那么多的關系,沒有關系的我送貨上門去跟他們拉好關系,我那儿离信訪局也不遠,我現在回去就整一份材料告你,等你當一段村長我再告你經濟問題,現在我告你設計陷害二狗,剝奪二狗村長的權利,好讓你自己爬上去,我有錄音,我有證据!
我就是不信你能有辦法告倒二狗,我他媽的張小紅就告不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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