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千山外
遲子建
在中國的北部邊陲﹐也就是我的故鄉大興安嶺﹐生活一支以飼養馴鹿為主的鄂溫克少數民族。他們住在夜晚時可以看見星星的“撮羅子”裡﹐食獸肉﹐穿獸皮。馴鹿去哪裡覓食﹐他們就會跟到哪裡。在漫漫長冬時﹐他們大約三、四天就得進行一次搬遷﹐夏季時在一個營地至多也不過停留半個月。那裡的每一道山樑都留下了他們和馴鹿的足跡。
由於自然生態的蛻化﹐這支使鹿部在山林中的生活越來越艱難﹐馴鹿可食的苔蘚逐年減少﹐獵物也越來越稀少。三年前﹐他們迫不得己下山定居。但他們下山後卻適應不了現代生活﹐於是又一批批地陸續回歸山林。
去年八月﹐我追蹤他們的足跡﹐來到他們生活的營地﹐對他們進行採訪。其中一個老薩滿的命運引起了我巨大的感情震蕩。
這支使鹿部的薩滿﹐在部落裡就是醫生的角色。他們為人除病不是用藥物﹐而是通過與神靈的溝通﹐來治療人的疾病。不論男女﹐都可以成為薩滿。他們在成為薩滿前﹐會表現出一些與常人不一樣的舉止﹐展現出他們的神力。比如﹐他們可以連續十幾天不吃不喝﹐卻能精力充沛地狩獵﹔他們可以用舌頭接觸燒得滾燙的鐵塊﹐卻不會留有任何傷疤。這說明﹐他們身上附神力了。他們為人治病﹐借助的就是這種神力。而那些被救治的人﹐往往是病入膏肓的人。
薩滿在為人治病前要披掛上神衣、神帽和神裙﹐還要宰殺馴鹿獻祭給神靈﹐祈求神靈附體。這個儀式被稱為“跳神”。薩滿跳神時手持神鼓﹐他們可以在舞蹈和唱歌中讓一個人起死回生。
我要說的這個薩滿﹐已經去世了。她是這支使鹿部的最後一個薩滿。她一生有很多孩子﹐可這些孩子往往在她跳神時猝死。她在第一次失去孩子的時候﹐就得到神靈的渝示﹐那就是說她救了不該救的人﹐所以她的孩子將作為代替品被神靈取走。可是她並未因此而放棄救治病人。就這樣﹐她一生救了無數的人﹐她多半的孩子卻因此而過早地離世﹐可她並未因此而悔恨。我覺得她悲壯而淒美的一生深刻地體現了人的夢想與現實的衝突。治病救人對於一個薩滿來講﹐
是她的天職﹐也是她的宗教。當這種天職在現實中損及她個人的愛時﹐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前者--也就是“大愛”。而真正超越了污濁而殘忍的現實的夢想﹐是人類渴望到達的聖景﹐這個薩滿用她那顆大度、善良而悲憫的心達到了。我覺得她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她的一生的經歷就是一部傑作。我在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中﹐把這個薩滿的命運作為一個主線。
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就是這種經過了現實千萬次的“煉獄”﹐抵達了真正夢想之境的史詩。一個作家要有偉大的胸懷和眼光﹐這樣才可以有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我們不可能走遍世界﹐但我們的心要在路上﹔這樣即使你身居陋室﹐心卻能在千山外。最可怕的是﹐身體在路上﹐心卻在牢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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