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兩題
韓少功
空院殘月
有一個鄰家的漢子很會種瓜﹐扛?鋤頭這裡看一看﹐那裡挖一挖﹐似乎沒有做什麼﹐但他所到之處不久就會冒出肥大的瓜葉﹐逢溝過溝﹐逢坡上坡﹐甚至翻越牆垣﹐盡情地蔓延和覆蓋。不知什麼時候﹐瓜藤已潛游我家門前的路上﹐過不了多久﹐兩三個南瓜居然憨憨呆呆地攔路把守﹐要收繳買路錢的樣子﹐使我出入的時候得東躲西閃三步兩跳。
“把瓜摘去吃吧。”他撐?鋤頭﹐樂呵呵地衝?我笑。
“我家也有瓜。你種的﹐你留?。”
“我一個人吃飽﹐全家就不餓﹐哪吃得完﹖”
既然他是一個人居家﹐那他到處種瓜做什麼﹖是有種瓜癖﹖是生性閑不住﹖還是對世界上一切荒土閑地有開發興趣﹖
他家離我家不遠。我走出院門﹐同張家的人點點頭﹐同李家的人搭搭腔﹐然後就能看見他家斜斜的院門了。我去過他家﹐看見他家裡的算盤和幾個帳本﹐知道他是村裡的會計﹐有時還到小學代課﹐無論數學還是音樂﹐都能教。我正巧看見五六個女孩子在他家排演歌舞﹐大概是準備學校裡節日會演的節目。他一雙赤腳﹐腿上帶?泥點﹐頭髮眉毛皮膚都被陽光燒灼成了渾然統一的土色﹐卻是一個努力投入藝術想象的導演。“我們的祖國似花園﹐花朵開放真鮮艷……”他邊唱邊舞﹐兩手像扭?一條無形的毛巾﹐左耳邊扭一下﹐右耳邊扭一下﹐是一種挖土和挑糞般的舞蹈手勢。“下腰﹐下腰﹐你們看看我……”他還來了個上身後仰的示範﹐直到自己仰得兩眼翻白﹐耳根都脹紅了。
這位赤腳導演沒顧得上陪客人。我與妻子在一旁觀摩和喝茶﹐其實是喝?熱水瓶裡的涼水﹐已經化不開茶葉。兩隻杯子也破舊零亂﹐一隻搪瓷大杯﹐一隻粗瓷酒盅﹐是他剛纔找了半天才湊齊的。這確實是一個主婦缺席的家。
聽鄰居說﹐劉長子的老婆到南邊打工去了。聽鄰居喝了酒以後說﹐他老婆實際上也是人家的老婆﹐幫一個老闆管家﹐還生了個娃﹐只是把賺來的錢一個不少地寄回來﹐供這邊的兒子讀書。我不太理解這種事﹐尤其不太理解人們說起這事時的隨意和淡漠﹐忍不住想多問幾句。“有什麼奇怪﹖閑?也是閑?﹐就等於出去尋副業麼。”一個婦人這樣回答我。另一個老人笑了笑﹕“劉長子能怎麼樣﹖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遠的。”他們轉而說起了眼下學校收費的昂貴。照他們的計算﹐供一個孩子讀高中﹐非得有兩個人打工進錢不可。因此劉長子福氣好﹐不僅自己可以代課﹐還有一個既掙錢又顧家的老婆﹐要不他兒子恐怕早就搓泥巴它了──這是務農的意思。
我見過一次他那個似有似無的妻子。大概是知道村裡有些說法﹐她從來沒讓我看到過正面﹐即便是在水邊的菜園裡相遇﹐她也是去看天上的鳥﹐或者彎腰去扯除什麼雜草﹐是一個躲避目光的影子。從背影和側面來看﹐她身姿綽約﹐而且有了都市生活的風韻﹐比方衣擺剪裁得很合身﹐比方衣履有細心的顏色搭配﹐比方腰身和腳步有一種用心的收斂﹐沒有鄉間重擔壓出的那種粗放散亂﹐不會腳步亂刮或者胯骨亂甩什麼的。但她沒有市井虛榮﹐回家來探親﹐不打牌﹐不入酒席﹐日子都浸泡在汗水中﹐挑?糞桶一閃就沒入瓜棚豆架。那一片繁茂綠葉的深處偶爾飄出嚶嚶低語﹐大概是她與什麼鄰居說話﹐但聽不清楚。
她們隔?綠葉的帷帳說說家常﹐互相也不見人影。
她丈夫沒有來幫忙。其實﹐她丈夫無法上地了﹐因為一場大病﹐撐?枴杖也偏偏欲倒﹐她才趕回鄉下來料理。我不知道劉長子患了什麼病﹐問起來﹐他只是笑笑﹐說得含糊。直到我看到他轉眼間面容枯槁﹐頭髮眉毛漸次脫落﹐有明顯的放療和化療跡象﹐才猜出他的病凶多吉少。
他扶?枴杖﹐再一次衝?我笑笑﹕“把瓜摘去吃吧。”
“你自己留?吃。”
“我怕是吃不上了。”
“你不要灰心。聽我說﹐得這種病的成千上萬﹐其中不少活過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天天扭秧歌或者踢足球的﹐也大有人在。你一定要心情開朗﹐積極地與醫院配合。”
“什麼醫院﹖明明是攔路搶劫的土匪。”他目光發直﹐兩個眼珠擠成了一個斗斗眼﹐ “一個療程就要我八千﹐要在我身上開金礦麼﹖”
“有什麼辦法呢﹖病在你身上﹐還是要治的。”
“我決不給他們吃冤枉﹗”
他看了看天邊的風景﹐回家做飯去了﹐轉過身﹐喘了幾下﹐拾起了身邊的幾根豆角﹐又喘了幾下﹐緩緩挪動了步子。我忙上前去扶住他﹐問他妻子為何這麼快就走了﹐為何不留下來照料他。
“家裡也沒有多少事﹐不用她天天守?。”
“多個人手總是好一些。”
“守?我﹐能守得出錢來﹖”
他說明它就要考大學了﹐然後緩緩地朝夕陽走去。鳥雀正在歸巢﹐水邊的老牛正在回家﹐家家戶戶的炊煙都昇起來的時候﹐他孤獨的剪影定格在一片火燒雲中。
明它是他的兒子﹐一直在縣城寄宿讀書。我只見過他的考號和上了線的考分﹐受他父親之托﹐與某大學的一位朋友通過電話﹐確保這所大學錄下了他。直到我就要離開這個村子了﹐有一天從外面回來﹐才發現他們父子倆坐在我家。他兒子長得像個女孩﹐眉清目秀﹐有些靦腆﹐埋頭翻?一本雜誌。父親滿心歡喜地看?這個有出息的兒子﹐有一種怎麼也看不夠的勁頭﹐目光軟軟地和煦地撫摸?兒子側面的每一個部位﹐摸得大學生更靦腆了﹐扭過頭去看?牆角﹐躲開父親的目光──他是知道這種目光為時不多從而不忍相接﹖還是年幼無知從而不覺得這種目光點滴都不可遺漏﹖
鄰家漢子戴?帽子﹐蓋住了頭髮脫落的頭﹐是帶?兒子來面謝的﹐順便也討教些大學讀書的方法﹐問一點都市生活須知。牆邊的幾只大南瓜﹐當然是他的謝禮。在整個說話的過程中﹐他的興致一直很高﹐聽到兒子說起大學裡一些趣事﹐甚至滿面紅光地哈哈大笑﹐只是通常比別人笑得慢半拍﹐目光有些發直﹐似乎卡在略有所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將離開這裡﹐春暖花開時節才會再來。這就是說﹐如果事情不出現奇跡﹐他此次戴?帽子的來訪﹐對於我來說也許是最後一次。我知道拒絕就醫意味?什麼。我看見他最後一次摸?我家的桌沿﹐最後一次放下我家的茶杯﹐最後一次艱難地站起來﹐最後一次扶?枴杖走向大門﹐最後一次給我視野裡留下笑臉和彎曲的背影……事實上﹐我沒有看到這個背影﹐而是讓妻子去送客。我沒有勇氣在一片談笑聲中﹐在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日曛蟬鳴雀噪的好日子﹐與一個活生生的人永別。這分明是一個歡欣的場景﹐容不下永別的情節。
我乘車離開此地的時候﹐甚至不敢朝他家的院門望一眼。此時﹐他也許站在那裡﹐也許沒有。這種種也許一晃就甩到了車後﹐離我越來越遠。
現在﹐我又來到了這裡。沒有人向我提起他﹐我也沒有問起他﹐一個人的名字就這樣大家心照不宣的約定之下刪除了。院牆外的瓜藤又開始蔓延﹐向路上延伸?妖嬈的觸鬚﹐大概是想攔住路人的腳步﹐想說點什麼。花朵也開始綻放了﹐像舉起一支支金色的喇叭﹐正在向這個世界大聲地傳誦和宣告什麼。我不知道是誰又在這裡種下了瓜﹐或者它們不過是野物﹐來自去年無人採摘的瓜﹐來自瓜腐成泥後重新入土的種籽。如果沒有人來採摘﹐它們也許會年復一年地這樣繁殖下去。
清明節﹐遠近的鞭砲聲不時傳來﹐當然是各家各戶在上墳。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給劉長子上墳﹐也不知道他的墳在哪裡。我只接到了他兒子的一個電話。他吞吞吐吐﹐想向我借一點錢。他說網上有人推銷一種彩票透視眼鏡﹐據說是發財致富的高新技術產品﹐他很想得到一付。
我不記得是如何回答他的﹐也不願意把這個電話告訴村裡的人﹐當然更不會告訴他父親。晚上路過他家院門時﹐我讓村長等我一下﹐然後推開半掩的竹門﹐習慣性地跨過院門的石檻。已近深夜了﹐西沉的殘月隱在林子裡﹐給曾經排演過歌舞的清冷地坪﹐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房門掛?一把鎖。牆根已布滿青苔。靠近廚房的一根竹管還流?水﹐但支架已經垮塌﹐泉水流到了地上。接水用的瓦缸還有半缸積水﹐有孓孓蚊蠅浮在水面﹐大概是房主去年所留。這個院子裡也有很多瓜藤﹐從院牆那邊蔓延過來﹐已經把一條通向屋後的小路封掩﹐然後爬上了石階﹐攀上了檐柱﹐甚至纏住了檐下一張廢棄的犁﹐在木柄上開出了小小花朵。我知道﹐待到秋天來臨﹐這裡將會有遍地金燦燦的南瓜﹐在綠葉下得意洋洋地紛紛探出頭來﹐一心要給主人冷不防的驚喜。
我踏?月光﹐完成了一次為時已晚的告別。
月下槳聲
雨後初晴﹐水面長出了長毛﹐有千絲萬縷的白霧牽繞飛揚。我一頭扎入浩蕩碧水﹐感覺到肚皮和大腿內側突然碾壓?冰涼。我遠遠看見幾只野鴨﹐在霧汽中不時出沒﹐還有水面上浮來的一些草渣﹐是山上雨水成流以後帶來的﹐一般需要三四天才能融化和消失。嘩的一聲﹐身旁冒出幾圈水紋﹐肯定是剛纔有一條魚躍出了水面。
一條小船近了﹐船上一點紅也近了﹐原來是一件紅色上衣﹐穿在一個女孩身上。女孩在船邊小心翼翼地放網﹐對面的船頭上﹐一個更小的男孩撅?屁股在划槳。他們各忙各的﹐一言不發。
我已經多次在黃昏時分看見這條小船﹐還有小小年紀的兩個漁夫。他們在遠處忙碌﹐總是不說話﹐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靜夜裡經常聽到的一線槳聲﹐帶?螢蟲的閃爍光點飄入睡夢﹐莫非就是這一條船﹖
我在這裡已經居住兩年多﹐已經熟悉了張家和李家的孩子﹐熟悉了他們的笑臉、袋裝零食以及沉重的書包﹐還有放學以後在公路上滿身灰塵的追逐打鬧。但我不認識船上的兩張面孔。他們的家也許不在這附近。
妻子說過﹐有城里的客人要來了﹐得買點魚才好。於是我朝?小船吆喝了一聲﹕有魚嗎﹖
他們望了我一眼。
我是說﹐你們有魚賣嗎﹖大魚小魚都行。
他們仍未回話﹐隔了好半天﹐女孩朝這邊搖了搖手。
我指了一下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裡﹐有魚就賣給我好嗎?
他們沒有反應﹐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有什麼為難之處。
也許他們年紀太小﹐還不會打魚﹐沒有什麼可賣。要不﹐就是前一段人們已經把魚打光了──他們是政府水管所僱來的民工﹐人多勢眾﹐拉開了大網﹐七八條船上都有木棒敲擊?船舷﹐梆梆梆﹐梆梆梆﹐把魚往設下攔網的水域趕﹐在水面上接連鬧騰了好幾個日夜。這叫作“趕湖”。有時半夜裡我還能聽到他們擊鼓般的趕湖﹐敲出了三拍的歡樂﹐兩拍的焦急﹐慢板的懮傷以及若有思索﹐還有切分音符的挑逗甚至浪蕩……偶爾我還能聽到水面上模模糊糊的吆喝和山歌。“第一先把父母孝﹐有老有少第二條﹐第三為人要週到……”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些久違的山歌﹐只有在夜裡才偶爾鬼鬼祟祟地冒出來。
我後來去水管所買魚。他們打來的魚已用大卡車送到城里去了。但他們還有一點沒收來的魚﹐連同沒收來的魚網。據說附近有的農民偷偷違禁打魚﹐有時還用密網﹐把小魚也打了﹐嚴重破壞資源。
我的城里的客人來了﹐是大學裡的一位系主任﹐帶?妻小﹐駕?剛買的日本轎車﹐對這裡的青山綠水大加讚美﹐一來就要划船和下水游泳﹐甚至還興沖沖想光屁股裸泳。他說這裡的水比黑龍江的鏡泊湖要好﹐比廣西北海的銀灘要好﹐比泰國的帕的亞也要好﹐說出了一串旅遊地的名字﹐顯得見多識廣。我知道﹐這些年很多學校屬緊俏資源﹐高價招生﹐收入頗豐﹐連他這樣的小頭頭也富得買車買房﹐還公費旅遊了好多地方。
我們吃?魚﹐說到有些農民用蓄電池打魚﹐用密網打魚。他痛心地說﹐農民就是覺悟低﹐一點環境保護意識也沒有。
他還說來時汽車陷在一個坑裡﹐請路邊的農民農民幫?推一把﹐但農民抄?手﹐不給一百塊錢就不動﹐如今的民風實在刁悍。
這種情況我以前也碰到過。
客人們走後的第二天﹐院子裡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大概是來了什麼人。我來到院門口﹐發現正是那個紅衣女孩站在門外﹐提?一隻泥水糊糊的塑料袋﹐被狗嚇得進退兩難﹐赤裸?雙腳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腳印﹐腳踝還沾?一片草葉。
她是走錯了地方還是有事相求﹖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記起了幾天前我在水上的問購──我早把這件事忘記了。我接過她的塑料袋﹐發現裡面有一二十條魚﹐大的約摸半斤﹐小的只有指頭那麼粗﹐鯽魚草魚游魚雜得有點不成樣子。從她疲憊的神色來看﹐大概這就是他們忙了半個夜晚的收穫。
我想起水管所幹部說過的話﹐估計這女孩用的也是密網﹐沒有放過小魚﹐下手是有些嫌狠。但我沒有說什麼。我已經從鄰居那裡知道了他們的來歷。他們是姐弟倆﹐住在十幾裡路以外的大山裡面﹐只因為弟弟還欠了學校的學費﹐兩人最近便借了條小船﹐每天晚上在這裡打魚。他們的父親幫不上忙﹐因為窮得沒有醫藥費﹐一年前已經中年病逝。母親也幫不上忙﹐據說不久前已經走失了──人們只知道她有點神志不清﹐曾經到過鎮上一個親戚家﹐然後就不知去了哪裡﹐再也沒有回家。
我收下了魚。在完成這一交易的過程中﹐她始終拒絕坐下﹐也沒有喝我妻子端來的茶。她似乎還怕狗咬﹐說話時總是看?狗﹐聽我說狗並不咬人﹐還是怯怯不時朝桌下看一眼﹐一見狗有動靜﹐赤裸的兩腳就儘可能往椅子後面挪。
“你很怕狗麼﹖”我妻子問。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家沒有養狗麼﹖”
她搖搖頭。
“你喝茶。”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喝。
她提?塑料袋走了以後不久﹐不知什麼時候﹐狗又叫了﹐窗外桔紅色一晃﹐是她急急地返回來﹐跑得有點氣喘吁吁。
“對不起﹐剛纔錯了……”她大聲說。
“錯了什麼﹖”
“你們把錢算錯了。”
“不會錯吧﹖不是兩斤四兩麼﹖”
“真是算錯了的。”
“剛纔是你看的秤﹐是你報的價﹐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我並沒有……”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責任。
“不是﹐是你們多給了。”
我有點不明白。
她紅?臉﹐說剛纔回到船上﹐弟弟一聽錢的數字﹐就一口咬定她算錯了﹐肯定沒有這麼多錢。他們又算了一次﹐發現果然是多收了我們一塊錢。為此弟弟很生氣﹐要她趕快來退還。
我看?她沾?泥點的手﹐撩起桔紅色衣襟﹐取出緊緊埋在腰間一個布包﹐十分複雜地打開它﹐十分複雜地分揀布包中的大小紙票﹐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一塊錢怎值得她這樣急匆匆地趕來並且做出這麼多複雜的動作﹖“也就是一塊錢﹐你送魚來﹐就算是你的腳力錢吧。”我說。
“不行不行……”她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再說﹐我們以後還要找你買魚的﹐一塊錢就先存在你那裡。”
“不行不行……”撥浪鼓還在搖。
“你們還會打魚吧﹖”
“不一定。水管所不准我們下網了……”
“你弟弟的學費賺夠了嗎﹖”
“他不打算讀了。”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固執地要尋找一塊錢。她的運氣不好﹐小鈔票湊不起一塊錢。遞來一張大鈔票﹐我們又沒有合適的散錢找補。就這樣你三我四你七我八地湊了好一陣﹐還是無法做到兩清。我們最後滿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下了七角﹐但壓?她不要再說了﹐就這樣算了﹐你再說我們就不高興了。
她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渾身不自在﹐猶猶豫豫地低頭而去。
傍晚﹐我們從外面回家﹐發現院門前有一把蔥。一位正在路邊鋤草的婦人說﹐一個穿紅衣的姑娘來過了﹐見我們不在﹐就把蔥留在門前。
不用說﹐這一大把蔥就是她對魚款的補償。
妻子嘆了口氣﹐說如今什麼世道﹐難得還有這樣的誠實。她清出一箇舊挎包﹐一支水筆﹐說可以拿去給供紅衣女孩的弟弟上學﹐說不定能替他們省下兩個錢。但我再沒有遇上紅衣女孩﹐還有那個站在船頭為她搖槳的弟弟。有一條小船近了﹐上面是一個家住附近的漢子﹐看上去比較眼熟。從他的口裡﹐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強禁漁﹐姐弟倆的網已經被巡邏隊收繳﹐他們就回到山裡種田去了。他們是否湊足了弟弟的學費﹐弟弟是否還能繼續讀書﹐漢子對這一切並不知道。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我們並不知道﹐何況萍水相逢之際﹐我們有時候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說不出話來。每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發現遠處的水面上總有一葉或者兩葉小船﹐像什麼人無意中遺落了一兩個發夾﹐輕輕地別在青山綠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沒有一點紅。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時候﹐偶爾聽到竹林那邊還有槳聲﹐是一條小船均勻的足跡﹐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還有一個個夢境。但我依稀聽得出槳聲過於粗重﹐不是來自一個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門﹐來到水邊﹐發現近處根本沒有船。原來是月夜太靜了﹐就刪除了聲音傳遞的距離﹐遠和近的動靜根本無法區別﹐比如剛纔不過是晚風一吹﹐遠在天邊的槳聲就翻過院牆﹐滾落在我家的檐下階前﹐七零八落的﹐引來小狗一次次尋找。它當然不會找到什麼﹐鼻子抽縮?﹐叫了兩聲﹐回頭看?我﹐眼裡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處的槳聲悠悠飄落到我家牆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