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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跳舞
謝挺
女人到的時候,他正准備吃飯,准确地說是一碗方便面。她敲門時,他剛把蓋子揭開,泡好的面條像團卷曲的毛線,浮在熱气騰騰的水面上。
“不好意思”,女人在他的注視下開始換拖鞋,“你大概以為我不會來了吧?”
“怎么會,我很有信心的──”,他調侃了一句,女人抬頭看他的時候,他有意笑了一下,證明這只是調侃。女人的歉意讓他很受用,她不早不遲地出現,方便面剛剛泡好,而他不及動手,無疑恰到好處,甚至,在他看來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兆頭。
“感覺這么好?”,女人還歪著頭看他,臉上雖然含著笑,卻有挑舋的意思。“我給你的,還是你自己給自己的……”
他決定妥協,“你,當然是你!你想啊,我這么眼巴巴地等著,你不會不知道的。”女人很開心,于是讓他摟住肩,擁著朝餐桌走過去。他沒告訴她他剛才往她的房間挂過一個電話,只是沒有人接,如果她接到的話他反而會后悔。正是這個沒人接听的電話告訴他,他的等待快到頭了。他其實一直都有一种要成功的感覺。
几天前那個生日宴會成了他們認識的契机,生日是女人的生日,宴會卻擺在他家里。他的同事吳小玲當時這么告訴他,過兩天我們同學過生日,在你那儿擺一桌怎么樣?吳小玲曾經和他曖昧過一段時間,因為沒及時上床,反倒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男的女的?”他首先這么問。
“當然是女的,男同學我能往你那儿帶?!”
“美女嗎?”
“那當然,比我美一百倍!”
他們停了停才開始默契地大笑,那場面也只有在蹩腳電影里表現坏人達成共識時才能見到。不過,他還是說,我可不會做吃的,出地方可以,飯得你來做。結果到了約定的那天,他一早就鄭重其事地跑到超市買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蔬菜肉食,中午也只是啃了塊牛肉干充飢,因此可以說他的等待早早地就開始了。
那是個星期六,五點半時吳小玲一行到了,比預告的時間只晚了不到三十分鐘。門鈴響的時候,他克制了一下,故意在床上磨蹭了會儿才爬起來。隔著防盜門吳小玲就開起了玩笑,“干什么呢,這么半天……沒把你等成烙餅吧?”他打開門,跟著開玩笑,“怎么可能,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等待了。”接著,吳小玲讓過去,露出身后那個玫瑰紅套裝的女人,她就是吳小玲的同學,“那天最大”的那個女人,那個比吳小玲美一百倍的女人。
她應當就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南方女人特有的楚楚可怜,臉上的線條柔和而細致,不那么漂亮,卻絕對的南方。他好像一直希望有這么一個朋友的,當時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的一個念頭──他們之間會有故事,他們一定會發生點什么。他對這种事一向很有靈感,在他們對視的那個漫長的一秒鐘里,他似乎就在女人的眼睛里的得到了回應,女人當時也用一种急閃而過的惊愕望著他。
當然,緊接著他心里痙攣了一下,就像從峰尖跌入波谷,因為這時候,就在他決定關門前,從樓外面又閃進來一個黑衣男人,手里提著五六個蔬菜水果包,樣子顯得笨拙而狼狽。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相貌,只是憑著一時的錯覺就開始批判自己荒謬,他因此多少顯得有些气餒。但僅僅一分鐘,他就發現女人和那個男的其實毫無關系的,如果有關系也是和吳小玲。吳小玲說你把這些都放在地上干嘛,送廚房嘛──男人听命地開始找廚房,并在主人的示意下朝那邊走過去,他只可能是吳小玲的男人。應當說,這個發現讓他心花怒放,這种反复使他的動作也變得夸張,他是以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進入那個令他難忘的夜晚的。
彼此認識后,女人笑吟吟地由吳小玲陪同參觀了他的房間,對客人來說,這也几乎成為定律。那是套兩居室,正确地說應當是一居室,因為飯廳是用玻璃牆隔出來的,里面是他的臥室。他和那個男人寒暄時听到吳小玲正在介紹他的老婆,她指著牆上那張大幅的結婚照說:“還漂亮吧……現在在美國讀書呢。”他注意到女人這時候扭頭看了他一眼,接著才轉身去看電視机上的另一幅照片,那是他的一張單人照,也是他拍婚紗照時留下的。房間里漏進來一線稀薄的陽光,干淨得無法挑剔,這也是他辛苦一下午的結果。
“大熊老師,你老婆還有几年?”吳小玲問,緊接著她又補了句,“大熊老師就是有福气。”
他走進去,答了個兩年,對后一句話則不置可否地傻笑。吳小玲這時候顯然也看到那張單人照,她夸張喊了一聲,然后說,“我說大熊啊,你往臉上扑了多少粉?這么白。”
“沒扑粉,我只是掉到面缸里了,出來剛好變成這個樣子──不知怎么搞的,燈光吧,反正我可沒擦什么粉!”
他們說話時,吳小玲帶來的那個男人已經在廚房里開始忙碌起來,他是吳小玲老師的反面,矜持而沉默。吳小玲說他是個廚子,這當然是玩笑話,不過那一天他們那桌丰盛的晚餐卻是這個內向的男人做出來的。本來女人說她可以幫忙,但吳小玲不讓,她說你怎么行,今天你是壽星,最大了。吳小玲把她按在床上,又吩咐他:“大熊,陪小梅聊聊天,一會儿等著吃現成的吧。”這也吳小玲第一次把他們連在一起,打下手的工作于是只有由她自己親自做,剝完蔥蒜后,她再來往于廚房与臥室之間。那時候他已經了解到一些女人的情況,知道她在一家南方公司駐京辦事處,她的住地离這儿并不遠,明白這一點他心里也涌過一陣竊喜。都像是天意。
“您姓熊?”
“哪儿啊”,他快樂地否定,“原來是我的學生在背后這么偷偷叫,后來那幫老師們也跟著這么叫,你們同學叫得最起勁了,還說這個綽號合适!”
他們一起笑了。“是那個什么《机器貓》里的吧,那你肯定喜歡欺負學生,他們才這么叫你,你打他們吧?”
“我不打,家長也不干啦,我跟他們說,誰鬧我就把誰丟出去,有一回我就把一個鬧得最凶的這么舉著──扔了出去,以后就沒人鬧了。”他在床沿做了個舉重的姿式,女人看到他朝上咧開的袖口里露出一叢腋毛,黑乎乎的閃了一下。
吳小玲听到這邊的笑聲,可能比她想象的熱鬧,揪著一把小蔥跑進來,“說誰呢,說誰呢,准是說我吧?!”
女人還顧自地笑,沒吭聲。他說:“是在說你!我告狀呢,你老在辦公室里性騷擾我!”
吳小玲看看他,再看著她的同學,顯然覺得受到排斥,“小梅,別听他的,這家伙老沒正經,他讓我們來做飯,你猜他說什么──我們吃剩的菜,夠他吃一星期,這懶鬼!”
“是一星期,再往遠吃不是坏了嘛。”
那天的高潮是他把那只蛋糕拿出來時出現的,那也是他買菜時臨時的決定,事后來看這是個動人的決定。這之前女人都還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即使敬酒也都客气地道謝,一邊說生日也沒太大意思,不過是過一年老一年。但那只蛋糕顯然在她意料之外,她好像立即怔住了,什么事情都好像無法抵賴,眼睛里也隱約浮起了淚光。吳小玲也有些吃惊,行啊,大熊老師,我還正想說沒弄個蛋糕,挺對不住小梅的。
唱完“豬──你生日快樂”,熄了燈,吹滅了蠟燭,女人把蛋糕分發了。吳小玲就說,“跳個舞吧,大熊,請小梅跳個舞吧。”
這自然是他愿意的,只是他一時弄不清女人的意思。前面,就在他們喝酒時吳小玲已經為他們做了示范,當時她讓他放了音樂,然后裝出很隨便的樣子說,跳舞、跳舞,我們先帶頭。這么說著就拉著她的男友站起來。他們跳的是搖擺舞,吳小玲的手環繞在男友的脖頸,然后她自己也被兩只大手攔腰抱住,隔著那層玻璃,他們肩靠肩,頭并頭,就這么原地搖擺著。空气里一下子彌漫起一股甜蜜的气息,他和女人扭頭看了會儿,都體量到這其中的羞澀,會心地對視了一下,就沒再把頭扭過去。
他還是決定站起來,伸出手作了個邀請的動作,女人笑著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去。他們面對著,有一刻極短促地迷茫,兩個人都把手伸出去,就像兩個太極高手那樣預備試探,他立即明白女人其實已經有了效仿吳小玲的准備,但他還是把那只發潮的手抓到手里,他并不想那么快,至少好東西不應該來得這么快,他准備按自己的節奏,第二支舞才把女人攬進怀里。他的右手穩穩地落在女人的后背,并停在那儿,食指的位置扣著胸罩的邊緣,那時候他們都還能看到對方的腳。
他們的運气顯然也不及吳小玲,因為不一會儿,就听到外面的手机鈴聲,音樂好像是妹妹找哥淚花流。接著吳小玲開始高聲應答:“喂──你不會讓他先自己睡?!我跟小梅在一起呢……大熊家,大熊老師──你怎么老這樣?我難得出來一回,你就問這儿問那儿──行,行,你讓他先睡著,我就回來,就這樣!”伴隨著一句討厭,吳小玲飛快地把手机合上了。
他們走出去。他調侃了一句,“零檢啊?”吳小玲還做出委屈的樣子說,煩死了,我出來一會儿就這么盯著。他正准備說那還不是你們恩愛──手机又在提包里唱起來,“妹妹唉找哥淚花流噢嘔……”吳小玲打開手机,這一回她卻無法發火,而是沖著話筒說,“好、好,不哭啊,寶貝,媽媽就回來……沒辦法了,催債的來啦!”吳小玲搖著頭,興味索然地站起來,這也等于宣布晚會結束。
告別也是匆匆忙忙,像打架,戰敗的國軍潰逃台灣,吳小玲一邊和女人擁抱致歉,一邊又把送女人的任務交給了他,很難想象這一切是在這种忙亂的氛圍中決定下來。接著他們一起下了樓,吳小玲和她的男友在前面就像刮過去的一陣風,手忙腳亂地扎進路邊一輛出租車里,當然還會有必要的告誡──果然吳小玲從車窗伸出頭,大熊,一定要保證小梅的安全啊!
他擺擺手說,走吧走吧,知道你是忙人!
你可要負責任,不負責任我可跟你玩命!
好、好,負責任!走吧走吧……
他的話吳小玲一定沒听見,因為這時候那輛車早已經像支火箭那樣噴射出去,而他們也變作兩只廢棄的推進器,和吳小玲徹底地脫离了,嚴格來說,是和一個浮躁、喧鬧的夜晚脫离了。
“這個吳小玲,這哪是替你過生日?!”他望著前面已經無法分辨的汽車尾燈搖了搖頭。等周圍重新陷入平靜時,他們朝女人的住地走過去。
“她就是這樣的,從前就喜歡讓我替她背黑鍋,現在還這樣。”女人寬容地笑了笑,然后點到為止:“她呀,就是日子過得太好了,總喜歡給自己找事情……”
“當時我還真擔心──”
“什么?”
“我以為那個誰是你朋友呢,幸虧不是──”女人沒接他的話,卻有個極細微的害羞動作,這些清清楚楚落在他眼睛里。
“明天,一起吃頓飯怎么樣?今天亂糟糟的,不算。”他眼睛注視著正前方。
女人沉吟了一下才說,第二天在北戴河有個會,她要去,大概三四天時間。不過回來后,他們可以一起吃飯。“那說好了”,他不急,至少到這時候他已經有了九成把握,到手的東西要沉得住气才算得上高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正按在琴弦上,氣定神閑,有一根弦應聲而動,那時候一切都還在他的預料中。
女人其實只在北戴河待了兩天。她第三天上午打來電話,告訴即將返京的消息。當時他剛剛下課,他正從教室里走出來,“好啊,要不要我去接你?!”
女人的電話倒并不讓他吃惊,但他還是听出自己的聲音里洋溢著欣喜,這倒不是他想掩蓋的。只是他沒料到女人的出現會這么晚,讓他足足等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把想象中的一頓美妙的晚餐也延誤了。
女人果然還沒有吃飯,他把她按到座位上,然后把自己那份方便面拉過來,然后開玩笑說:“懲罰你,誰讓你來這么晚,本來我還說咱們出去下館子,你替我省錢,我就給你吃方便面!”乘著女人笑的時候他准備去廚房給自己再弄一份,女人卻站起來,我來吧,她說。認真而固執,他只得陪著她過去。
雖然是煮方便面,女人也擺出大干一場的駕式,套上圍裙,煎了兩只雞蛋,又在抽油煙机催命般的叫囂中制了鹵淋上,弄得他泡的面就像一碗清湯。他的心思當然早已不在那碗面上,眼睛已經在女人忙碌時那跳動的臀線上盤旋著,但還是經不住這通熱鬧,漸漸被女人的細心吸引住,看著看著他就開始感嘆,“南方人就是南方人,一碗面都弄得這么精致,都舍不得吃啦。”女人看了他一眼,算作對他的贊美的回應,“那你別吃啦──”﹐“吃還是要吃,只是不急。”他開始笑,越想越覺得這句話妙不可言,所以干脆放開嗓子痛笑了一回儿。
他們聊了聊她參加的那個會,女人說沒什么意思,差不全是老頭子,每天吃海鮮也吃膩了。但他的理解,女人是因為他才回來的,她一開始就對他有好感,她提前回來證明她無法抵擋他的魅力,所以他進里面臥室,選了音樂碟放上,然后說,“想跳舞嗎?”照他的想法,女人不會拒絕的,果然,她站起來。
這一次沒有別的選擇,他們摟抱在一起,頭并頭,肩并肩,只是女人比他記憶中的要矮,所以伸到他脖頸上的兩只手最后都落到他的手臂上。音樂是舒緩的,是首很有名的小夜曲,听了會儿,他才辨認出那是首搖籃曲,而他的手早已經響應,合著節奏,一下一下慢慢地拍著女人的后背。女人的表情也是安詳的,如熟睡中的嬰孩,每次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女人甜蜜的唇線,那時候她正慢慢地,卻深深地呼吸。
破坏這一幕的是他,他感到自己的反應,那种緩慢的充盈,他感覺到了,女人也感覺到了,所以她明顯地在他的臂彎里一顫。他伏下頭,在她的耳邊耳語道,“冷嘛,要不我們上床吧。”女人睜開眼睛,有些羞澀地點點頭。
分開后,他找來遙控板打開空調,他解釋開暖气還有些日子,開空調可以暖和一些,他讓女人蓋上被子,又說不脫衣服也可以的。這是他說的第一個錯誤,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為多余,因為這樣一來就會顯得稚嫩,好在女孩拉被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同他一起為了這個錯誤笑了。
他跑了一次衛生間,解手,主要還是檢查一下自己的狀況,結果證明無可挑剔,事實上他在等待中早早地就把自己弄得近乎完美。出來后他大聲地說話,他問女人知不知道在他家里有個地方可以听到左鄰右舍的動靜,但他沒讓女人猜,馬上公布說就在衛生間,他說他還听到樓下的老頭在說收水費的事情。然后他關掉了頂燈。
他們都有些緊張,因為不知道是否都看穿了對方的心思,他故作沉重地倒在床上時,她像坐在船上一樣感到了顛簸,這也讓她想起剛剛經歷過的大海。這同樣讓她別扭,于是在他的逼視中,女人用一种講笑話的聲調說,“下午吳小玲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是嘛。”
“我告訴她我還在北戴河呢──”女人開始有些得意地笑,就像談一個得逞的陰謀,吳小玲現在离他們都很遙遠。
他很想把手伸過去,伸到女人的身體上,任何一個位置。但他說,“是嘛,吳小玲下午也給我打了個電話。”事實證明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
“她說了什么?”女人有些警覺。
“也沒什么,她──”他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她讓我不要傷害你。”
女人的反應卻大得出乎意料,她甚至坐起來,“她怎么能這樣……她以為她是誰啊?!”
“她可能是好心,怕我傷了你──”女人的反應他同樣沒料到。
“她還說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說你這個人對感情挺認真的……另外,就說你和你丈夫現在正在……”
女人換了個姿式,朝向他,這樣她的臉全部背向燈影,只有頭發的輪廓,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她眼睛灼灼的力量,這是個他不熟悉的女人。“她其實挺關心你──”
“誰要!”女人打斷他,“她就喜歡到處亂說我的事!她管好她自己就行了嘛──”女人的胸脯在燈影中起伏著。不過一會儿,女人自己就平靜了,她開始說起那段讓她傷心的往事,至少他看來應當是傷心的。那是另一段情感,另一個男人回心轉意的故事。
女人說:“他后來又后悔了,我說都到這种地步了,他說他不管!……后來我就來了北京,他就一天一個電話,也不管我高興不高興──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晚了,就是等他的電話,等他打完電話我就來啦。”女人又把臉側過去,這一次突出的是她的乳峰,被台燈的光線美妙地勾畫出來。
“你傷害不了我的”,他感到她處在暗處的眼睛正看著他,接著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傷害不了我的!
那里面有一种挑舋,所以誘使他動了手指,它們朝女人伸了過去,只是中途才轉向了女人的胸口,原來他准備用手撫摸女人的臉龐,她讓他愛惜,但不知在哪一刻味道就全變了。女人在笑,他的手指落到了目標,里面是最原始的,沒有任何遮掩。他跳起來,在一個深長的吻后,他就向女人亮出了武器。“把燈關了吧”,女人說。
“不!”他拒絕,像孩子一樣固執,“我要看著你。”女人笑笑,大度地不和他計較。
那個場面以后常常跳進他的腦海里,女人愜意地閉著眼,愜意地呻吟,她應當是愜意的,他那么威猛,甚至比她可能經歷的所有的男人都要威猛,只是──她一直閉著眼睛,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一种与他無關,甚至与己無關的表情,一种他無法傷害的表情……
也是在事后,他才體會到那种巨大的落差。之前他一直都很成功,他沉浸在那种成功的滿足中。女人一動不動,她在一番激情過后,僅僅側過身就安然入睡,他問,好嗎?她沒有表示,僅僅他感覺到,她偷偷地在臂彎里笑了笑。
他又一次去了衛生間,出來后,落在眼睛里的是這樣一副情景,昏暗的床頭燈下,睡著一個女人,她的身體倦曲著,臉龐被一縷被頭發遮蓋,樣子看上去像他的老婆,一晃眼,真像他的老婆,可她無動于衷。這一點甚至和別的女人也不一樣,她們在事后總會變得嘮嘮叨叨,告訴他汽車上有個男人如何如何討厭,如何用手來蹭她的胸口。他忽然間心里就空蕩蕩的。
他點了一支煙,那時候女人還是一動不動,所以他相信她不會再動了。他很想把這一點忽略過去,很想通過對一些細節的回憶把最后這個局部忽略過去,他不是很成功嘛,很快活嘛,但他卻無法讓自己把其余的部分忽略掉,甚至,也是最糟糕的,他發現自己無法睡著了,他失眠了,就因為沒有得到女人的回應?女人從始至終緊閉著眼睛,那他還是他嘛,她确定那就是他嗎,或者那是她的丈夫,另一個男人?
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他不知道今后還會不會發生,也許在哪一刻命運就在他的身體里裝進了一個意外,這個意外正徹底地動搖著他對自己,也是對一個男人的看法。后來,他就狠了狠心,瘋了一樣,再次扳過女人,又一次進入,同樣的,無論他怎么反轉,怎么折磨,女人都緊閉著雙眼,他能听到她高潮再次降臨時的呻吟聲,可那聲音卻像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的。
他失敗了,這是注定的,等他頹然地倒回床上,很快就听到了女人細密的鼾聲,而且無論他怎么仇恨,怎么悲憤,那聲音都与他無關。
天剛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就爬了起來,洗了臉,在廚房里翻了會書,然后他又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就這么他看看女人,又看看窗外的天色,又一次睡著了。吵醒他的是早晨樓下養的那几只畫眉鳥。
天已經完全亮了,太陽正從窗帘后投下第一注陽光,時間是早晨八點。
女人醒來的時候是九點一刻。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注意這么個細節,他看到女人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牆上的挂鐘。
她看到了他,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就像他起這么早,睡在沙發上都是正常的。女人很客气笑了笑,揉了揉眼睛,然后坐起來,和他道了個早。
接著,她愣了愣神,想起什么一樣,在床頭柜上尋找著。
“什么,你找什么?”他听到自己的聲音是嘶啞的。女人卻沒有注意,她有更重要的事情。“你打開電視机,好吧?”
他打開電視,女人用遙控板逐一搜尋,最后當她把頻道都逛了一遍,回到原地,才笑了笑,把頭靠在床背上。
“不好意思,我剛作了奇怪的夢──”說到這儿她停下來看著他,“我夢到所有的電視都在播桑蘭的新聞,就是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她不是有一年從跳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躺在那儿一動不動──所有的電視都在說,桑蘭好了,桑蘭好了,能走了。還有個主持人說,桑蘭生病原本就是個騙局……”女人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倒像讓他打開電視是個騙局。
這時候,他看著她,沒有吭聲,那個注定他從來都不可能占有的女人還正開心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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